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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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驿馆搬入新居后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除了一早起来看到房内场景时,差点叫神容以为又回到了山家岁月。

    而后她才想起来,如今她是住进了前夫的地方。

    可那又如何,他都不在意,她又有什么好扭捏的?

    一大早,宅门外停着马车,神容早早就在车中坐着。

    她的膝头铺着张纸,一手握着书卷。

    纸上是她今早起身后勾描的那座“土山”,寥寥几笔,即是周围山形走势。

    她看过了这走势,又去看书卷。

    书中文字太过晦涩难懂,寻常人甚至会觉得语句不通。可也正因如此,光能看懂就是项本事了。

    神容不仅能看懂,还能融会贯通,甚至转文为图。

    定山寻岭,有时只是藏在字里行间的秘密,她恰是能窥得秘密的人。

    今日天公作美,又是个朗朗晴日。

    有人悠悠踱步到了车外,一手揭帘看进来,是长孙信。

    “赵进镰也是一番好意,可我总觉得他是好心办坏事,哪里都有山宗。”他张嘴就如此说,怕是也忍许久了。

    神容恍若未闻,将书卷收回锦袋,纸张叠起。

    他打量她神色:“怎的不说话?”

    神容这才抬头看他,笑起来:“不是你总把要事挂嘴边的么?我眼下正要再去探地风,就去探那‘土山’。”

    长孙信闻言两眼一亮,便知那‘土山’可能有戏,随即反应过来她已将话题给岔开了。

    自家妹妹的脾气他很清楚,她想做什么,通常是主意早就打好了,谁也改变不了。

    便如同她点名要山宗来护那事。

    既如此,他还能说什么,摆下手说:“罢了,你高兴就好。”

    忽闻马蹄阵阵,一队兵马齐整有序地赶了过来。

    神容听见,一手搭上窗沿,问外面:“等多久了?”

    紫瑞禀:“快一个时辰了。”

    她撇下嘴:“真够久的。”

    来的是军所兵马,她到现在也没出发,就是在等他们出现履行职责。

    然而当她眼睛望出去时,却没看到那显眼的身影。

    那队兵马停下后,当先下来个一身甲胄的男子,抱拳道:“百夫长张威,奉令来为二位入山开道。”

    长孙信扫视一圈:“只有你?”

    张威道:“大人放心,我这一队是精兵,防卫足矣。”

    所以山宗根本没来。

    长孙信只瞄见神容的脸离开了窗格,便知不妙,赶紧发话:“也不早了,先上路再说。”

    说完一转头,却见神容从车中探出了身来。

    “给我牵匹马来。”

    东来立即去后方牵了匹马过来。

    神容提衣下车,接过马缰,踩蹬,轻轻巧巧地一翻,坐上马背。

    “东来随我走,你们先行就是,我随后就到。”说罢她一夹马腹,在众人眼前驰马出去。

    东来忙骑马跟上。

    长孙信无奈看着,却也拿她没辙。

    ……

    军所里操练声震天。

    山宗马靴踏地,走在演武场里,身上只穿了件薄衫。

    凡他过处,无人敢有懈怠,呼声一声比一声响,恨不能使出吃奶的劲演练冲杀。

    队列到尾,他忽然收步。

    那里的兵乍见他停在跟前,手都抖了一下。

    山宗转头:“谁队里的?”

    一个叫雷大的百夫长站出来:“头儿,是我的人。”

    他指一下那兵:“练到现在胳膊还是僵的,你用脚带的人?”

    雷大看着挺横的面相,脸竟唰就白了:“是!老规矩,我全队自今日起每天补练,再有下回我自领军法。”

    那兵早吓得不敢动弹。

    山宗手中刀鞘往他臂上一敲:“好好练,要么也别等关外的把你这双胳膊废了,我先给你卸了。”

    “是、是……”他只能从打颤的牙关里挤出两个字来。

    等山宗走了,其他人的操练都没停过。

    胡十一跟在后面过来,拍一下刚挨批的雷大:“看开点,咱谁不是这么过来的?这时候倒羡慕张威那小子能被派出去了。”

    雷大瞅一眼山宗离去的方向,嘀咕:“头儿这股狠劲这么多年也没变。”

    胡十一推一下他的大脸:“装什么老成,咱谁不是三年前才跟着头儿的,倒显得你多知根知底似的。”

    三年前山宗做了幽州的团练使,他们才陆续跟在他手下,建起这庞大的屯军所。

    除了知道他是出身洛阳将门山氏之外,的确啥也不知道了。

    军所后方有院落屋舍,简易小旧,本是供值卫所居,其中一间却已成团练使居所。

    山宗推门走入,放下手中刀,刚拿了布巾擦汗,听见外面脚步忙乱,有兵卒在喊:“贵人且慢,容我等禀报!”

    他抛下布巾,拎了胡服往身上一披,走出去。

    刚出门,迎头有个兵卒小跑过来:“头儿,来找您的……”

    山宗抬眼看去,神容带着东来快步而至。

    她一路目不斜视,直奔此处,直到看见他从屋内出来,倏然停住。

    山宗挥退兵卒,先抬手整衣。

    神容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的屋子,开口第一句竟是:“你就住这里?”

    山宗掖上衣襟:“是啊,怎么?”

    神容本一身盛气而来,此时忽然没了言语。

    她想起了婚后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

    当时他接了调令正准备离家,她换下嫁衣赶去送行,先看见一大群仆从簇拥着他。

    他在众人当中高俊倜傥地立着,任由专人为他除去婚服,换上甲胄,罩上披风。

    旁边还有一排伺候的下人,有的为他托刀,有的为他奉鞭,万事不劳他自己。

    待他发现她,漆黑的眼朝她身上扫来,都是宝带吴钩、傲尽轻侯的清贵样……

    洛阳山氏的嫡长子盛名在外,东西二京中多少世家子弟也遮不住他一人锋芒。

    十七岁立功,十八已领军,此后被各处调任驻守,屡屡被委以重任,无往不利。

    外人都说山家元郎前途不可限量,将来必为一方封疆大吏,不是一府大都护,便是一方节度使。

    她的父母为她选定他时,还曾满意地说过:如此天之骄子,方配得上天赋异禀的我儿。

    神容嫁给他时,他还是那个传说中的天之骄子。

    可如今,他在这边关镇守,只做了一州的团练使,住的最多的是这样一间普通到粗陋的屋舍,不再由人伺候,似早已习惯。

    她渐渐回神,记得很清楚,他会成这样,是因为离开了山家,为了与她一刀两断。

    他就如此厌弃她,为了与她和离,不惜抛下所有。

    难怪今日宁可罔顾刺史之命,也绝不露面。

    神容心头某处如有芒刺,面容艳艳,眼神疏淡:“我来是提醒你,与赵刺史说的是叫你去。”

    山宗早料到了,觉得她这是在拿刺史压他,似笑非笑:“我事务繁忙,无暇分身。刺史是民政之首,我为军政之首,他管不到我头上。”

    所以本来叫她去改口,还算是给她颜面了。

    神容心潮翻涌:“要么你来,要么就一个也别来,我不稀罕。”

    说罢转身就走。

    当初他要和离她不稀罕,现在也照旧不稀罕。

    山宗整好胡服,闲闲站着,看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心想这不是挺好。已经断了的人就该断得彻底,他不想再有什么牵扯。

    但转眼他就发现了正要走的东来。

    “慢着,”他问:“就你一个人跟她来的?”

    东来止步说是,古怪地看他一眼,又快步去追人。

    山宗再去看神容背影,沉了眉眼。她胆子不小,只带一个人就敢出城入山,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

    “十一!”他不耐地转身,去取刀:“带队人过来!”

    ……

    神容在军所大门外上了马,正要走,胡十一领着队兵卒追了出来。

    她自马上瞥了一眼:“干什么?我可没找除他以外的人。”

    胡十一只恨自己是个乌鸦嘴,就不该说羡慕张威!这下好,自己也要来伺候她了。

    他干脆嘴一闭,退开去。

    他身后,山宗提刀跨马,自军所大门而出。

    “贵人来了这里一趟,就这么入山,若遇险,军所脱不了干系。”他行至神容跟前,高头大马上身挺背直,比她高出一截:“送你入山。”

    原来如此。

    神容斜睨着他,心里反复咀嚼了两遍那声“贵人”,扭头轻一拍马,抢先上路:“送佛要送到西,送一半,我还是不稀罕。”

    山宗由着她行出一截才慢悠悠跟上,好笑地想:挺会得寸进尺。

    一路无话。

    只有东来紧随神容左右,后面的人马几乎一直只是不疾不徐地跟着。

    神容没有回头看过一眼,哪怕有时眼角余光都能扫到那男人的衣角,也刻意直视前方。

    日上三竿,顺利进山。

    神容毫无停顿,直奔目的地。

    又看见那座“土山”时,她下了马背,对东来说:“去看看我哥哥到了没有,叫他就在那山下与我碰头。”

    东来看一眼山宗,确定她安全才领命而去。

    这头山宗抬手,朝胡十一比划了个手势。

    这是他们军所暗号。后者领命,带人往周围散开,先去巡一遍。

    他一跃下马,转头见神容已往前去了。

    神容是要直接去“土山”。

    也不指望那人会真过来护她,倒不如走自己的。

    哪知没多远,眼前赫然多出一道泥潭。

    目测得有三丈多宽,却不知多深,看似沼泽却不是天生的,当中还有些石块露着,勉强可做路径。

    她伸出只脚踩了踩,觉得硬实,放心踏上,打算穿过去。

    “你做什么呢?”

    神容一抬头,山宗在对面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她看看左右:“你怎么过去的?”

    山宗是从另一头窄处直接纵马越过去的。

    本来这泥潭就是他军所设的障碍,防范关外趁夜潜入用的,但他不说。

    “别管我怎么过来的,”他抱着刀,看一眼她脚下:“你打算就这样过来,不怕这是陷阱?”

    神容已经踏出好几步来,停在潭中看着他。

    山宗此时才留意到她披风里穿着的是身便于行动的胡衣。绣彩织金的收腰短衣,衣摆只到膝,露出她一双纤直的小腿,在这污浊泥潭中濯濯出尘,有如鹤立。

    他看了两眼,说:“退回去。”

    神容不动:“不行,我必须过去。”

    “要与你哥哥碰面大可以在那头等,退回去。”他不知她在坚持什么,这山里有她什么事。

    神容摸了摸怀间,书卷与她人同样要紧。她唇抿了又抿,开口说:“你帮我过去。”

    山宗笑了:“帮不了,这得动手,贵人最好避嫌,你我可不是当初了。”

    耳边山风阵阵,神容心头那些芒刺又根根竖起,她攥着披风,冲他淡淡道:“我倒不知你还是个君子了。”

    这是托辞,她知道他就是不想罢了。

    “不帮算了,等其他人来也一样。”她偏不退。

    山宗看看那些石块,这下面有些窍门,要踩对了才没事。

    她踩的那几块都没事,是诱饵,再往前可没那么好运了,说不定一脚下去就再也上不来。

    神容已不看他,站久了,腿有些僵,也忍着。

    眼前忽有人影接近,她不自觉瞄过去,黑衣肃杀的男人站在前方的石块上。

    她又移开眼:“不是要与本贵人避嫌的么?”

    山宗没应声,一手将刀抛去岸上,慢条斯理地解腰带。

    革制的腰带,是束住外衣和护腰用的,他解下来,试了下长度。

    神容刚觉出一丝不对劲,腰身陡然一紧。

    那根腰带缠过她的后腰,一扯,她回头,往前一脚踏出,踩上他所在的石块,迎面贴上他胸膛。

    山宗没动手,用这方式把她拉了过去。

    神容心跳骤然一急,下意识抓住他衣襟,错愕抬头,撞入他幽幽眼底,他嘴边有笑,很邪。

    “下不为例。以后在我的地界上,你要听话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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