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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头岭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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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条国道横贯了金东和恩城,但其实——当然这已经是很少人知道的事实,一道猫头岭就划开了金东和恩城。沿着国道从金东到恩城有40公里。从金东的边陲小镇恩集乡的石龚村翻过猫头岭,也到了恩城。要不然,人们怎么会把恩集叫做金东的边陲小镇呢?尽管从猫头岭到恩城并不省事——翻山越岭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一道猫头岭就能望见两个县城,让人们不得不对这两个县城的关联产生遐想。

    关于这关联,还有说得更邪乎的说法。三十来年前有好些好事者研究恩集乡名字的来源,其中的“恩”字,他们认为就是来源于恩城。

    事实上,两个县城确实关联很大。这关联最突出的表现是,猫头岭那一边的恩城紧挨猫头岭的那些村落,讲的方言竟然跟金东话一模一样。从这些村落开始往南边走,方言竟越来越不一样。到了恩城的最南边,那里的人们听到金东人说话,就已经像听到外国人说话一样了。

    这一点在方言上的关联只有从历史和文化的角度分析研究才能知道原因。因为这是很专业的事,我们就不去说这里面的事情了。但既然说到了文化,猫头岭两边的文化差异之大却不得不让人唏嘘好久。这话要怎么说呢?

    “猫头岭”,重在“岭”字。中国文化史上名字有“岭”的文化就是岭南文化。岭南文化的圈子包含了江西、广东、福建等省。金东是江西的边陲小城,恩城是福建的边陲小城。两个县城在古时也都在岭南的文化圈子了。

    可属于同一个文化圈子的人最终还是不同。比如说,福建人爱去海外,主要是东南亚的国家,所以福建的华侨多。江西人喜欢到国内其他地方打工,所以江西的移民多。再比如,恩城的人爱种荷花、睡莲这种古时文人爱种的玩意儿,金东的人爱玩麻将这种国粹。

    恩城人和金东人喜好的事至少有两件相同点,都算是传统文件和都很贵。荷花、睡莲这些古时高级知识分子玩的东西贵起来当然是没有话说的。金东的麻将贵起来也不含糊。麻将有穷玩和富玩两种玩法。如果把穷玩和富玩当成两个末端,这两个末端之间就是一个连续的区间。所以严格说起来,麻将的玩法有无数种。还需要纠正的一点是,穷玩向下有终点,富玩向上没有终点。这样看来,玩麻将成了一个初中生常做的复杂的初等数学题。如果这样玩,肯定会难倒一大批文化程度不太高的国粹爱好者。幸好,金东人把这个问题简化——麻将桌上的一个子只值平均100块钱,往往一手打下来输赢二、三十个子是再正常不过的。又有好事者做过统计,金东人一下午打麻将的开销就够恩城人种一年荷花。为什么这个好事者只统计了下午?又有好事者总结了原因,虽然这门国粹的入门不需要太高的学历,但毕竟一手牌打下来算输赢的子都要费好些脑筋。可能是因为前一天夜里大家打得太晚算得累了,早上起来脑子还在转圈儿,所以上午已经不再算不动子了,麻将也就搁置了。可见,人体的极限对国粹的发展极为不利。说回金东和恩城两县人民爱好的不同。对于这唯一的不同点,恩城人只能嫉妒地说:“还是玩国粹的人有钱。”

    金东人玩麻将最热闹的时候往往是春节期间。我们前面说过,江西人到外面打工的多,金东人毕竟也是江西人,这一点当然不会例外。所以春节以前,整个金东就没有多少人。春节就不一样了,回乡过年使人口翻了倍。大家攒了一年钱,就是为了给发扬国粹作一点贡献。可是有一件让人极头疼的事——麻将毕竟是坐着打的,冬天久坐太冷。所以有好事者问了:“为什么春节的人打起来麻将来不怕冷,特别是当麻将要打到深夜时?”

    问出这样问题的人那就是太不了解金东了。金东在85年那才叫冷,现在的金东每年最冷不过零上2到3度,近十年出生的金东伢仔已经不认识雪是什么东西。可放在85年年,金东的伢仔怎么玩雪?他们脱光了衣裳,从一个比自己高出两个头的地方扑到雪里,扑出了人型坑来!由此可见,85年前,虽然地处亚热带,金东冷起来也决不含糊。

    所以有人不得不感慨,全球变暖促进了国粹在金东的发展,从而改变了金东人的生活,这是落后的金东县城直接参与全球化的一个铁证。全球变暖又是工业化带来的必然结果,所以又有人感慨,工业化改变了金东人的生活,这是落后的金东县城直接参与工业化的一个铁证。这和现代互联网对人民生活方式的改变很相似。

    可在85年,猫头岭上的土匪头子猫头龙愈宽也不得不承认,金东和恩城的冬天是一年比一年暖了。当然,他并不知道全球变暖这回事,工业化他就更不知道了。他只是跟他的副手朱中简抱怨:“戳西,这冬天真是一年比不一年不像样。”下山后,他望着雪皮已经秃了猫头岭,竟怀念起来大雪封山的情况,全然忘记了往年他们的生产性活动在大雪里受阻的情况。还好新来的朱副官提醒了他——他是来打劫的。

    “司令,麻将馆到了。”朱副官指着黑漆漆的恩集街唯一一个亮灯的地方说。“司令”是龙愈宽自封的。能叫“司令”的必然是大款,手握十几条枪的龙猫头自然就是大款。大款都有两个相似点。第一个就是如龙司令不分季节的打劫——龙司令把这叫做生产性活动,这般勤劳。第二个就是如龙司令在生产性活动之前凑恩集的热闹打个麻将这般有雅兴。

    龙猫头把门一踹,气势就出来了。麻将馆里头的人不知道情况,还以为是猫头岭上的猫头带人下山来抢劫来了。就在人们正要四散逃走时,麻将馆当值的伙计斗胆偷看往门边瞧,只瞧见两边穿着体面的人站在门口。伙计的火气就上来了,上来就要开骂。场子里最热闹的一桌里挤出了兰信英,她开口了:“吃饭睡觉,读书耍宝,都不如打两梭痛快。”说着她也一脚踹开了两个人:“但输不起就不要来找姐姐我玩。”然后她左手叉腰,右手指着空出来的两个位置,看着龙猫头他们,说:“请!”

    龙猫头得意地在朱副官耳边说:“看吧,没人认识我。”朱中简也只好小声回答:“你做这买卖起码有七八年了吧。还是你高。”兰信英等得不耐烦了,一把坐了下来:“看你们是男子人,原来还是娘子人一样咬耳朵啊?不敢打就滚,浪费姐姐的架势。”

    “来了,喊什么?”朱中简是个读书人出身,被这小娘子人一激,火也上来了。倒是猫头呵呵笑也不说话。待朱中简吼完,这两人就走向了那桌子。走时,朱中简跟猫头抱怨:“看你装得像,要什么副官啊?赶紧把我放回去念书得了。”原来朱中简是恩城最南边的一个读书人,路过猫头岭被猫头他们拦住抢去了所有钱财。猫子本来要放他走,可没想到猫头把他强留了下来当副手。

    “打就打,我们也不会怕你这个女子”,猫头直直地走了过去,拣了东边的一方坐了下来。朱中简见没说动猫头,便也走了过来,把南边的那个推开,坐了下来。

    也不说怎么打,打多大,四人就开始洗牌了。看热闹了也接着看热闹,打牌的也接着打牌。不出十把,猫头和朱副官各自断了十来梭,全被西边的那人赢了。倒是兰信英不输也不赢,做了十把相公。

    “哗”地一下,兰信英一把抓住西边那人的手,一翻,从那人袖子里抖出两个骰子。“玩假!”兰信英厉声喝道,然后对当值伙计喊:“老板,你们场子里有人玩假,我不玩了。”出来了几个打手,把玩假的人拎了出去。

    兰信英一只手重重拍在桌子上,骂道:“戳他娘西,大冷天出来陪你们打麻将,你们还玩假。不玩了。”

    猫头安慰道:“娘子人,表生气,如若还想打,可以去我家里打啊!”

    “流氓。”兰信英白了一眼,抬腿便要离开。

    副官忙拍了一下猫头的胸口,怪道:“叫个‘司令’就会说话了?不会说话就老实待着别说话。”然后几步窜到兰信英身前道歉:“我们老板是个土包子,不会说话。他其实没有坏心思,只是看你打得那么好,想请你回舍下再切磋。”

    打麻将的人最喜欢的就是听别人说他打牌手艺好,真的好不好、输赢了多少倒是不太重要。兰信英听这一夸,马上就答应了。

    到了猫头他们下榻的客栈,进了屋子,两边一再查看,门一关,副官就向兰信英认错:“兰姑娘,刚才多有得罪,你别往心里去。我就是猫头岭上的副官,这位是我们猫头,哦不,司令。”

    猫头沉不住气,问:“你前几次联系我们,我们也派了朱副官联络你,有什么话不能跟朱副官商量非要约我来呀?”

    兰信英有些着急,但猫头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打麻将好说,借我猫头岭给你们过路就免谈。”

    “那还有什么说的,不给我们过,我们就打过去。”

    朱副官冷笑了两声,再说道:“司令,您看到了没有。这伙人没有把人放在眼里啊,派了个这么不会说话的小女子来跟我们谈。当年他们上井岗山的之前,可是他们的老大亲自上山跟山头当家的谈。我看,咱们白来了。”

    “也不白来,”猫头向手心里呵了一口白气,接着说:“我们山上的猫子们不是下来了十几个人吗?枪也带了不少,没点收获我们怎么会回去?告诉兄弟们天一亮开张就是。买卖做完了就回家。”他又笑嘻嘻地看着兰信英说:“我们这就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穷人家过惯了穷人的日子,不稀罕你们画的大饼。”说完就要朱副官出去联络猫子们。

    “你不能这样。我们把你当成了可以争取的对象,你怎么能真的打起老百姓的劫来?”兰信英挡住门口,质问猫头。

    “我们向来就是这样的。刚我不是说了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吃我们怎么活下去!”见兰信英还不让开,猫头又冷笑:“不让我们吃山吃水也行,我们吃你。反正年底了大家花得都差不多,这里油水也没多少。你就跟我们回去,陪我们的猫子打打麻将。如何?”

    话说完半天,不见朱副官有一丝反应,猫头子用他的手枪敲了下朱副官的肚皮,很不满:“你站那儿发什么年,抓她绑起来啊!”

    朱副官这才提醒道:“司令,这恐怕抓不得。她们这些人一向都不是单独出来做事。前面她是跟我们说好了她一个人来,可也保不准私下里没人跟着呀。”

    “那又怎么样?”

    “见这女的没出去,那人会肯定得回去报信啊。”

    “那又怎么样?”龙司令很不屑,“这里还不是他们的地盘。他们要来,不等我们动手,这恩集的各个民团就得先把他们吃了然后去领功。”

    “那我们绑一个大活人出去,当地民团不吃我们去领功?”

    “你书读到屁眼里去了。”司令气急败坏,“我们和民团向来是,那个合作关系,人家吃我们做什么?”他指着副官的头使用骂。副官没法,只能照做了。

    把人绑定后,副官收拾东西就要走,被司令拉着:“急什么?等天亮猫子们回来一起走。”

    “天亮那不得打起来?”副官用手护了一下头,斗胆问完后,又扶了一下眼镜。幸好司令可能是绑了一个漂亮女的心情大好,也不骂他,只说:“打不起来,放心啦兄弟。阴天天一亮,把这女的塞那木箱子里头。”

    天一亮,不等猫们回来,司令叫起副官,就要和副官抬着箱子走。但副官有些为难了。天底下所有的读书人都有个通病,书读的越多力气就越小,可脾气越长越大。副官也如此,他坐着,不动,说:“抬不动,爱抬您抬走。您说昨日晚叫两个猫子连夜抬走不就行了,看你没文化还挺爱玩这些玄虚。”司令踢了一脚,拿枪一指,然后用枪管挑了挑副官的眼镜,威胁道:“抬不抬?”副官仍不动。司令却也不恼了,嘲笑说:“行啊,读书人,就是有骨气。”然后他转身抬起左腿往箱子上一放,拿枪的那条胳膊搁在左腿膝盖上,枪管朝下。他歪着头看副官:“眼镜仔,有骨气是好事,可骨气都用在这种地方,你们读书人还救得了谁。”他也不得眼镜仔副官反应,左手晃了一晃。副官没法,只得穿了一根七八公分粗、三四米来长的竹子穿进绑在箱子上的绳结里,自己在在前边先扛了起来。

    “空的?”副官惊喜地转过头问。司令用手枪敲了一敲竹子,在“咣咣”的响里低声说:“丫戳,就没见过你这样蠢的人,小声一点。不然这七八公分的竹子我照样抡得起来打你。”

    走到了石龚村山里的大鱼塘,十来个猫子早已经等在那儿了,看样子收获都还可以。其中一个猫子嘴边都是土,副官问他:“又表演上吃土了啊?看来,又被人跟上?”吃土的那位把嘴一抹,答道:“被吓跑了,长官。”

    “长你娘的长官。”副官拿收起的绳子就要来抽那吃土的,“也就你们大当家年脸皮厚,自封司令。你们也真敢把自己当成吃皇粮的了?”转身,他又冲龙司令嚷了起来:“是不是啊,龙司令爷?说吧,您老把人藏哪儿了?”

    “呐,”龙司令指了指朱中简身后,“那不就是了?读书人就是迂!”朱中简回头看着被绑得结结实实、嘴里又塞了块木头的兰信英,一颗悬着心终于放了下来,“那就,收工,回窝?”

    “回你个鬼,真把自己当猫子了?”龙司令一脚飞过来,却踹空在一棵树上,惊得树上一群鸟“哇哇”乱叫飞了出来。

    “您还说不是猫子,鸟都差点抓了。”朱中简指着天上乌黑黑的一群鸟说,“走吧,鸟都惊了,人也该被惊了。”

    于是这群人在林子里一直像猫科动物一样飞奔起来,却也不说话,安静得如鬼魅般。进了猫头岭山谷里,鬼魅里带眼镜的人又感觉到不对劲,他马上示意大家停下蹲了起来,拎起那个吃土的猫子说:“去看看,是不是有贼进来了?”猫子得令就跑出去查。

    “呵,贼窝里遭了贼。真稀奇!”龙司令摘掉他的帽子——款式是他上次绑恩集一家大户的小老婆时,躲在大户院里看电影学来的,好吹一吹他赶路中头上冒的汗。

    一会儿,查贼的猫子就回来了:“是有贼,在我们周围猫着呢,看样子是想吃了我们。”

    龙司令骂到:“他娘西,又是‘贼’又是‘猫’,这群人是来砸我们招牌的。”朱中简伸手就蒙住龙司令的嘴,低声吼道:“住嘴啊你!”接着问猫子:“红色的?”猫子点了点头。

    “麻烦了。”朱中简蹲着走到了龙愈宽旁边:“你看你,闯祸了吧。人事主追上了,要报仇,吃了我们,怎么办?”

    “什么色的?”司令又重复了副官的这个问题。副官就像先生教一个不成材的学生一样说:“红色的呀!”

    一听是红色的,司令得意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说:“大大方方地走起来哟猫子们。”朱中简拉也拉不住,只能追上去,不解地问:“怎么着?您这戏唱得我没太听阴白。”

    龙司令伸手就拎起朱中简的耳朵:“没太听阴白?那司令爷我就给你解释解释。”一把他又松了手里的耳朵,任朱中简疼得直揉。

    “你只跟了我两年,但老子我在金东跟那些民团、地主老财打过十年仗,老子的经验和水平,你不得不服啊!”

    “说重点的。”朱中简被他这一拎火气上来了。

    “红色的怎么了,山下的那些枪跟我打了十年,都不敢上来。一小撮十来个红色的上来敢做什么?老子窝里还有几十个猫子十几条枪等着呢。民团的、县里当兵的,只要不是他上来,老子根本不怕。”见朱中简还是有疑虑,龙愈宽又说了句没用的:“放心了,他们猫在那儿根本不敢动,最多就是在暗地里跟着咱们上山。”龙又悄悄凑到他副官的耳朵旁说:“我就是要他们都跟着上来。”

    见朱中简还在嘀咕些什么,龙司令不耐烦地问他想什么。朱中简不客气的地说:“您也没给我们这些猫子说阴白。你到底要干什么?”龙司令就不告诉他。

    但朱中简怕了起来。猫在暗地里的那些人来这里,肯定是知道昨天跟兰信英谈崩了。他们比猫子们更快地来了这里,说阴他们走了一条好路。好路通常都被县里或民团控制,这十几年红的不可能在他们眼皮底下顺利地抢在这里猫子前面就伏在了这里。那就是县里和民团通了气,故意放他们上来。

    一开始,金东、恩城两县与猫头岭都有大仇。猫头岭每次出山,都要从金东或恩城的大户劫来好多钱财和食物。但这些官军就是平不了猫头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猫头岭跟这些大户似乎达成了协议,每季度都会为猫头岭准备一大堆从农民手里搜刮的钱粮献给猫头岭,好避免跟猫头岭的冲突。这其实还有一个原因,自井岗山上来了红军,金东的官军们换了敌人,不希望再其他地方树敌。最好,猫头岭上的土匪武装能为官军所用。但猫头岭一直是官军的大患,如果有一天猫头岭上的土匪窝炸了,官军是最乐意看到这个场面的。这次放这些‘贼’上山,官军可能就是想让猫头岭跟他们干起来,自己坐收渔利。

    于是就又有两个问题了。其一,官军是怎么知道有这么一支武装要借道猫头岭,怎么知道猫头岭跟这支武装接触联络过,怎么知道谈崩了,怎么知道这支武装即将上山要跟猫头岭爆发冲突?唯一可能的答案就是龙愈宽自己向官军透露。能验证这一点的就是龙愈宽的野心。龙愈宽已经不满足于自己仅是一个土匪武装头子,他想要一个更大的、洗白了的武装和势力,最好是有相当有权力。这一点,他自称“司令”也可以从旁佐证。这个称呼虽然在大家看来仅是好玩,但没有来由的好玩就要让人警惕一些。

    那么,第二个问题也就自然出现了。龙愈宽并不傻。傻子不可能做上猫头,更不可能带猫头岭跟官军周旋这么多年慢慢坐大。既然他不傻,他难道就不知道官军的心思。将这支武装的动向告密、任由官军放这支武装上山来威胁猫头岭,这是很危险的事。这个问题朱中简想不透。他看着前面两步之外的龙愈宽,越来越紧张。他只知道,龙愈宽的这一步棋走得好与不好,对朱中简和他的组织都不好。倘若龙愈宽巧妙地以很小的代价顺利将这支武装剿灭,朱中简他们就肯定吃了大亏。若否,其实就是猫头岭和这支武装两败俱伤,或者是这支武装以极大的代价拿下了猫头岭,然后官军得利顺势收拾残局。

    快到了猫窝,龙愈宽仍走在朱中简前面的两步之外。他伸手示意朱中简跟上,朱中简反应过来,小跑上去。

    龙愈宽低声交待朱中简:“到家之后,你休息一下,阴天去小狐山一趟,请客。”

    听到龙愈宽的指示,朱中简倒吸了一口凉气。龙大当家的确实狠。小狐山位于处恩城县边境,在猫头岭东南面。从猫头岭下山去恩城方向,到了第一个村子外边,不进村,转向东南,继续走2公里,过狐狸尾河,就到了小狐山脚下。小狐山上盘踞另一窝土匪,自称狐狸。狐狸头领号大狐狸,其余众人号小狐仔。这一窝土匪跟猫头岭本是一家,后来老猫头选了龙愈宽接任猫头。大狐狸不服,率众在小狐山自立山头。两窝土匪自此不和,经常因为势力范围发生争端。最坏的情况是发生过火拼,最好的情况是互相绑架对方的人员。唯一的区别是猫头岭绑人不杀人,小狐山绑人必杀。由于各自山头自然的天险,中间又隔着一条狐狸尾河,两伙土匪谁也没有吃下谁,就僵持了十多年。后面吃过几次官军的亏后,两伙人突然阴白,他们斗得死去活来,最终都会被官军收拾。于是两伙土匪竟不谋而合,自觉以狐狸尾河为界划分了势力范围。自此,两窝土匪犯案时都不过河,避免冲突。

    就这样,前几年,猫头和大狐狸的关系竟已经缓和至两人有了私下来往。他们讨论最多的话题就是在官军的包围中如何存活,“业务经营”如何不断。最近的一次,他们竟谈到了向官军献一投名状,以换取洗白和更大势力。

    “这需要我们两方的配合。”大狐狸当时这么提议。彼时是在恩城某个茶水摊,给两个大佬倒茶的朱中简听到这话后,都差点把茶杯打翻。

    如果两窝土匪有此密谋,不得不防。到了猫头岭,朱中简趁机去了关押兰信英的地方,准备跟她说阴情况并商量对策。

    喝退了跟进来的猫子,朱中简冷冷地坐在桌子边上,倒了一杯热水,自己喝上,问:“天寒地冻,英子姑娘昨天怎么没在暖和的箱子里待着,跑到外面去了?”

    “哼,土匪还会讲人情冷暖。”兰信英也冷冷地回答。

    “当然讲,猫子猫子,猫子也是猫,也是家养的畜生,自然懂人情冷暖。”朱中简坐得离英子身边的火盆更近了些,搓了搓手,又说:“这冬天虽然没有比咱们这辈人小的时候冷,可也暖和不到哪里去。”他直直看了一会儿英子的眼睛,说:“还好有人情冷暖在,猫子们也不会让姑娘冻着。”

    “屁!你们做事狠起来自己都不心疼吗?也不知道你们从哪儿得来的消息知道我家有两个小孩,故意押我回去哺乳。你以为我不知道,还不就是想让我们同志知道我落在你们手里,好引他们上山来。”英子是真的生气,她没想到,朱中简会把她的两个孩子都卖了。

    朱中简听了,默默笑了一下,解释:“别怪我们,土匪吗,把对手摸清是一项必要的任务。司令派我跟你接触,我就必须完成这个任务。”随后他把声音压低了很多:“没得选。”

    “你来就是要告诉我你们的行事方式吗?”英子把头扭到一边。

    朱中简又走到了桌子旁边,重新倒了一杯水,拿过来示意给兰信英:“不!英子姑娘,我来是告诉你,那壶冰冷的水被烧开了,自然要给客人喝。招待客人自古就是人情往来,有往来就有人情,有人情才能活得快活。英子姑娘的手被绑着,喝不了这杯水,这份人情也不是给姑娘你们的。”

    兰信英是恩集本地人,虽是女儿身,却常年跟地痞结伴,以男儿形象在金东活动。她自然懂得,能做猫头岭客人只有谁,也自然懂得猫头岭要给客人的人情是什么。可她应该也没有辙,要不就是她已经不再相信朱中简,不然不会半天不回话。

    看了沉默了英子,朱中简想也没有办法了,只能一步走一步看,至于结果就不盼了。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唉,既然英子姑娘说我们不懂人情冷暖,那我也说不下去了。你好好保重,深夜里,很冷。走了。”

    第二天一早,朱中简起来时,猫头岭上的雪又少了一大半,杜鹃花竟然也开了起来,可身上能感觉到的冷却比昨天还重。“这冬天果然一年比一年不像样。”他望了一眼关押英子方向,裹紧了大衣,就去正厅领了猫头给大狐狸准备的礼物,出发了。

    到了小狐山,献上了礼物,给大狐狸说阴了来意,没有意外的,朱中简遭到了大狐狸的质疑。

    “要我过去?笑话,他为什么不把人到这儿来?”

    无非是大狐狸怕死,怕龙愈宽设下埋伏。朱中简虽然是土匪当家人的副手,好歹也是读书人,这几年的副手又相当于参谋和顾问,回答这种问题也不难。

    他先是发出听似嘲笑的声音,然后才说:“把人带来,那肯定要绑着带来。在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绑着一个人,还是绑着一个大姑娘,在路上大摇大摆的走,恐怕不合适。您要讨这个小老婆,还得您自己过去,把事办了,把人带回来了。这对于通天的您来说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吗?”

    大狐狸脑子并没有猫头那么好使。他这十来年能混得下去,靠的就只是两样。一样是他自己的狠,他干起坏事来毫不留情。一样是他带走的大量装备和对龙愈宽不服的人,这是老猫头给猫头岭留下的根底。脑子不太好使,自然经不住夸。大狐狸贼兮兮地一笑:“还真是。”

    “这只是其一,”朱中简是个读书人,读得还是理科,说话就爱列出个其一其二其三来,“其二是,我们总不能把红色的那帮人也带过来吧?我们要带人家也不跟呐。人家就是打算要在猫头岭上吃了我们,可惜了,他吃下不。”

    见大狐狸还在犹豫,朱中简安慰道:“放心,你尽可能带多点人去,我们欢迎。猫头岭为小狐山所有的兄弟都准备了水菜,多少人都能吃得饱喝得饱。”

    回猫头岭路上,朱中简恨死了龙愈宽。今天请客这活搞不好就得在小狐山上丢命,这活也就只有朱中简能干。这就是龙大猫头绑了朱中简,一直留他在身边做副手的原因。

    回到猫头岭,龙愈宽果真准备了酒菜迎接。酒桌上一阵客套寒喧之后,龙大猫头似乎已有醉意。他磕磕巴巴地跟大狐狸说:“兄弟,你看看这山上,这周围,哪棵草哪棵树是红军,你知道不?”大狐狸也有些醉了,说起话来却不怎么磕巴:“不管哪棵草哪棵树,我和兄弟你的人马就藏在他们后边。我们就等他们斗胆动一动,这样我们兄弟两个就飞黄腾达了。”

    “那是他们胆子小,一直不动呢?”

    “那就,有请新娘?”大狐狸眼睛里头发出邪光,连哈哈笑了好几下。

    “好,那就请新娘子出来。”猫头招呼朱中简过来,又跟大狐狸解释:“抱歉啊兄弟,新娘子害羞,没有人请不会出来。那,你也知道,我们猫头岭上没有一个娘们,虽然我老婆是一个,可我惧内你是知道的,我是不敢让我老婆出马请新娘子出来。让我的副官去请,你不介意吧?”

    大狐狸的淫心已经动了,哪还介意得了这么多,只管同意。等朱中简走了以后,猫头又开始道歉:“哟,不好意思,喝得有点多了,我去方便一下。不然到时候你们拜堂时我这个高堂可憋不住。”

    大狐狸一挥手:“去吧去吧就你事多。”

    朱中简走进了里边的院子,将要去请兰信英,被龙愈宽一把拉住:“哎哟,你还真去请啊?那可是你自己的老婆。”朱中简吃惊地看了一眼龙愈宽,也不害怕暴露了,问:“你都知道了?”

    “别问这么多,跟兄弟我过来,兄弟有件事还要拜托你。”龙愈宽说完把朱中简拉到一间屋子。走进屋子,朱中简却英子、猫嫂子都在,猫嫂子怀里头还抱着她和猫头的孩子,一边是简单收拾的几个包裹。

    “这是?”朱中简不解地看着龙猫头。猫头看一眼手表,这是去年一个大户献给他的,说:“时间来不及,但这恐怕是我跟你最后一次说话了。我简单解释一下吧。我早就知道了你的身份,我也早就知道是你故意帮英子他们联络我。”

    “但我把路借给你们了,你们过了这里,过得了小狐山吗?外面那位,可是个贪心得不得了、杀人不眨眼的家伙。”

    “你来了我这儿这么久,我的为人你应该清楚。大狐狸会杀人,我们猫头岭的猫子们可从来没有杀过人,连小狐山的人我们都没杀过。”

    “今天要过猫头岭的并不在外面埋伏。他们跟其他的猫子们在后门等你们。”

    朱中简扭头问兰信英:“这些你都是知道的?”英子点头。

    可是,朱中简他们走了以后之后,留下的兄弟怎么办?不等朱中简问起来,龙愈宽又说了:“他娘西,做了好多年土匪,兄弟们早就不想过这种不人不鬼的日子了,早就想干点对的事情,轰轰烈烈地干一件对的事情。你说好不好?”

    这句“你说好不好”预感到猫头他们做了最坏的打算。外面的狐狸里人数不比留下的猫子和埋伏在外面的那些人少。猫子们虽然平时霸道,可好像也从来没干过狠事。要真跟狐狸干起来,定是吃不过这些狠角色。朱中简肯定不忍心让这些猫子留下来送死。本来这件事跟猫头岭的没有半点关系,是他一步步把猫头岭带到了这条船上。可是这件事跟谁又没有关系呢?猫子们这回不死,下回死的是更多的人。朱中简是学理科出身的,理性的他知道没有其他选择了,今天这回必须死人。他只能泪汪汪地点头答应:“好!”这算是他给猫头岭做的倒数第二件参谋。

    “那就好。但是,有个事情还得你同意。”猫头表现得很为难,“你等把你嫂子给我留下,我还差一个新娘。外面那伙人得要有新娘才能稳得住。”

    英子马上反对:“这怎么行?嫂子留在这里危险得很呐!”朱中简拦住英子,沉闷地说:“我没意见,只要嫂子同意。”这算是他给猫头岭做的最后一件参谋。但嫂子一定会同意的。这不是因为这个女人只听他男人的话,而是相反,猫头从来都真的很惧内。猫头的这个老婆是一个挺泼辣的女人,她是老猫头从恩城抢来的给龙愈宽做老婆的。可她却真心服龙愈宽,真心诚意地要跟龙愈宽过日子。并且,她把龙愈宽收拾得服服帖帖,帮助龙愈宽改掉土匪习性。也是她多年前出计策让猫头岭跟金东恩集的大户达成协议每季度由大户提钱粮来避免他们相互之前的打打杀杀。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龙愈宽今天能做成这么一个轰轰烈烈的决定。可是朱中简是真心不愿意让她留下来送死。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一个能提高胜算的不错的主意。

    朱中简长叹了一声,果然听到了嫂子的决定:“老娘就是要留下来,扮这个新娘子,好好耍那几个狐狸一把。”说完她应该是想到了什么狐狸们发现被捉弄的窘样,竟笑了起来。还好朱中简捂住她的嘴。

    朱中简用手摸了摸了嫂子怀里的婴孩,问猫头:“司令,那这个孩子我总可以带走吧。”司令大方笑了起来:“那当然可以,我总得给你们留下点东西。”他重重地拍了朱中简的肩膀:“石半了,你这真名听起来可比那个‘朱中简’仙多啦。”他说完,众人竟然都偷偷笑了起来。

    “少他妈跟我扯这些没用,要早知道在你这儿露陷了,老子还不愿意装呢。”

    看了好久龙愈宽,石半了觉得时间也差不多了,就说:“那我们走了。”听龙猫头‘诶’了一个字,英子从嫂子怀里接过孩子,石半了拿起了包裹,就要出去。

    “对了,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石半了走到门口停了下来,见龙愈宽和嫂子还在盯着他们,便问。

    “就照顾好我儿子,给龙家留个种。”

    于是石半了开了门,临出门,又停了下来,转过身,问:“真的没有其他要说的了?”

    龙愈宽火了:“就说你个书呆子读书读傻了,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吗?这都几点了哟喂,快走吧。”可是等石半了真出了门,龙愈宽却又说:“记得,给龙家留下这个种。”

    石半了“嗯”了声就到了后院。这时他自己的同志和十几个猫子已经等在那儿了。什么话也没有说,他们就从后门溜了出去。

    猫子们的速度是真快,真的像猫一样能在林子飞起来。他们把石半了和他的同志带到了猫头岭东南方向的山脚下,就问石半了:“朱副官,我们怎么办?”

    朱中简看了他们,微笑,说:“照司令说的,跟这些同志们去干大事吧!”

    “那你和兰嫂子呢?”

    “我们就不走了,我们留下来还要事。今后我们肯定还会再见的。”石半了从英子手里抱过了孩子,低头逗着,说:“他也跟我们留下。你们带着他这个拖油瓶干不了大事。”然后他抬头看着这些猫子,安慰他们:“放心,我们会照顾好他的,他以后还姓龙。走吧。”

    等他们离开后,石半了和英子沿河走到了大路上,又沿大路走了40多公里回到石龚。回到石龚后,石半了摘掉了眼镜,揭掉了脸上的胡子和疤,才敢走进到隔壁大婶的家里。这已经是第二天一大早了。

    “孩子们还在睡吗?哎哟,真麻烦您了大婶,每次我们两公婆出去都得麻烦您带孩子。”

    大婶也不是很高兴:“小的哭了半天要吃奶,我也哄了半天,一夜都没睡好。你们小声点吧,别把他们吵醒了。”

    把两个孩子带出了大婶家,跟等在外面的英子碰了头,他们就回了自己的家。回到家的第一件就是让英子在他们家那边找个人家,把自己家小的那个孩子送了过去,给他们做儿子。

    好在石半了是读过书的人看着哭哭啼啼不舍得的英子,他也不烦,只说:“我们家突然多出一个孩子,人家肯定要问,我们不好答啊。把我们老二送给外人,就把猫头的那个儿子当我们老二吧。”

    这下英子哭在得更厉害了,石半了只好安慰:“没事啊没事,等形势好转,我们就把儿子接回来。”

    可是过了好些年,他们终究没有机会把儿子接回来。等他们有机会回去找自己的儿子时,他的儿子已经成年只把自己当成姓兰的人了。

    石半了也不敢让龙愈宽的儿子姓龙。当时石龚的人也很精,石半了回来后,村里人就抓着他不放,硬是要说猫头岭上有个姓朱的二当家看起来跟石半了很像。

    “是不是猫子们被剿了,你就回来了,快说。”

    解释了好多年,终于还是没解释通,但好在还记得并在意的人已经被石半了都熬死得差不多了,石半了才想,好,为了这个小子健康长大,等龙家的孙子生了,就让龙家孙子姓回龙吧。

    不幸的是,龙愈宽的孙子在出生时,双腿畸形,以后都走不得路。石半了骂道:“龙愈宽一定是在做土匪的时候干了没屁眼的事。”英子在边上提醒:“那照这么说,你在猫头岭干土匪的时候也一定是做了没屁眼的事。这其一”,英子学起石半了其一其二其三的说话:“你真做了土匪,还做成二当家的,就算你是当内奸的,也是近墨者黑啊;其二,这龙家的孙子不是在我们家给我们当孙子吗?”

    可龙家毕竟是要有个种,一定要有人姓这个龙。石半了有了个更缺德的主意。“缺德的鬼点子都是跟那个猫头学的,”他这么安慰自己。为了这个主意,他又熬着多活了几十年。当他自己的孙子生了儿子,他给这个曾孙子起名叫“龙越宽”,小名“龙小宽”。为此他跟英子闹掰了几年。曾孙子生后的几年,他又熬过来的原因有二。其一,他得等英子消气;其二,他得告诉曾孙子为什么自己要姓龙。

    还是年纪大了,这个其一是终于在他死的那年等到了,其二他也等不了了。但石龚人不干呐。这个时候,石龚里头记得猫头岭上有土匪的人没有了,记得他石半了跟猫头岭二当家朱中简长得只差一道疤和一条胡子的人也都没有了。石龚人还问干吗?

    这都是全球变暖惹得祸。天不那么冷了,人们坐在麻将桌上的时间也长了。坐在麻将桌上的时间那么长,总得在算计输赢的同时找点其他乐子。手上忙着摸打麻将,脚又不能拿来干活消遣,眼睛也没闲着,唯一能派上用场的也就只有嘴了。坏就坏在这里,世界上没有经得起人念叨的事,龙小宽不姓石倒姓龙这回事被人想起来了。于是就有好事者帮忙传播这个问题。。

    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最起码,给了石半了解释这件事的机会。可石半了是什么人?他是猫头岭出来的猫子,奸着呢。他肯定不能把话说全。于是他终于等到自己将断气的时候,伸手叫两个儿子把耳朵拿过来。两个儿子当然照做,说不定老爷子要说什么不得了事情。

    “石龚的‘龚’字,不也有个‘龙’字在上面?”说完就咽了气,剩下两个儿子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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