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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光越过了梳妆台,越过了破旧的榻榻米,越过了床栏,投射在发黄的纸门上了。梦竹坐在明远的床边,下意识地看了看表,十点多了,明远依然酒醉未醒,需不需要打个电话到他办公室去给他请一天假?可是,她浑身无力,倦怠得懒于走到巷口的电话亭去。让它去吧!她现在什么都不管,只希望有一个清静的,可以逃避一切的地方,去静静地藏起来。除了藏起自己,还要藏起那份讨厌的、工作不休的“思想”。

    明远在床上翻身、*、不安地欠伸着身子。梦竹走到厨房去,弄了一条冷毛巾来,敷在明远的额上。骤然而来的清凉感使他退缩了一下,接着,就吃力地睁开了红丝遍布的眼睛。太阳光刺激了他,重新阖上眼睑,他胸中焚烧欲裂,喉咙干燥难耐,模模糊糊地,他吐出了一个字:

    “水。”

    梦竹从冷开水瓶里倒出一杯水来,托住明远的头,把水递到他的唇边。明远如获甘泉,一仰而尽。喝光了水,他才看清楚床边的梦竹,摇了摇头,他问:

    “这是哪儿?”

    “家里。”梦竹说,“早上,孝城把你送回来的。怎样?还要水吗?”

    明远摇了摇头,闭上眼睛说:

    “几点了?”

    “十点二十分。我看今天不要去上班了,趁孩子不在家,我们也可以好好地谈谈。”

    明远睁开了眼睛,锐利地望着梦竹,酒意逐渐消失,意识也跟着回复。而一旦意识回复,所有乱麻似的问题和苦恼也接踵而来。他瞪视着梦竹,后者脸上有些什么新的东西,那水汪汪的眼睛看起来凄凉而美丽。从床上坐了起来,头中仍然昏昏沉沉,靠在床栏杆上,他吸了口气说:

    “好吧!你有什么意见?”

    “我没有什么‘意见’,”梦竹说,“不过,明远,昨天晚上——”她犹豫地停住了。

    “昨天晚上怎样?”明远蹙着眉问。

    “昨天晚上——”梦竹嗫嚅着。

    “到底怎样?”

    “我——我——”她下决心地说了出来,“见到了何慕天。”

    “哦?”明远张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梦竹,“是吗?”

    “嗯。我们谈了很久,也谈得很多……”

    “是吗?”明远再问,语气是冷冷的,却带着些挑衅的味儿。梦竹怯怯地看了杨明远一眼。

    “是这样,明远,”她尽量地把声音放得柔和,“你昨天出去之后不久,他就找到了我们家,我和他出去谈了谈。关于过去的事,已经都过去了,我想,大家最好都不要再提,也不要再管了……”

    “哦?是吗?”明远把梦竹盯得更紧了。

    “至于晓彤和如峰的事……”梦竹继续说,“我们取得了一项协议,对于年轻一代的爱情,还是以不干涉为原则,何况晓彤和如峰确实是很合适的一对……”

    “哦?是这样的吗?”明远的语气更冷了,“真不错,你和他谈上一个晚上,好像整个的观念和看法就都有了转变。看样子,他的风采依旧,魔力也依旧,对吗?”

    “明远!”梦竹勉力地克制着自己,“请你别这样讲话好不好?如果你不能冷静地和我讨论,一切问题都无法解决,我们又要吵架……而吵架、酗酒,对发生的事情都没有帮助,是不是?你能不能好好地谈,不要冷嘲热讽?”

    “我不是尽量在‘好好地谈’吗?”明远没好气地说。

    “那么,你听我把话说完,怎么样?”

    “你说你的嘛,我又不是没有听!”

    梦竹望着明远,无奈地喘了口气,说:

    “是这样,明远,我和何慕天都认为对晓彤的身世,应该保密……”

    “他已经知道了?”杨明远问。

    “是的。”梦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他很感激你……”

    “哈哈!”明远纵声笑了起来,“感激我帮他带大了女儿?还是感激我接收了他的弃……”

    “明远!”梦竹的脸色变得惨白,“你疯了!”

    “我疯了?天知道是谁疯了!”杨明远厉声地说,“我告诉你,梦竹,一切都在我预料之中。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找你,一定会和你有篇长谈,然后一定再轻而易举地攫取你的心!你已经又被他收服了,是不是?你本来反对晓彤和如峰的事,现在你同意了。你本来仇视他,现在你原谅了。梦竹,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他一定会说服你!关于过去,他也一定有一篇很动人而值得原谅的故事,是吗?”

    “明远,”梦竹忍耐地说,“不要再提过去了,好不好?我们只解决目前的问题,怎样?”

    “目前的问题!你说说看怎么解决,让晓彤嫁给魏如峰,你也可以常常到何家去看女儿,对不对?将来添了孙子,你可以和何慕天一块儿含饴弄孙!哈哈!”他仰天大笑,“我杨明远多滑稽,吃上一辈子苦,为别人养老婆和孩子!”

    “明远!”梦竹喊,“我们还是别谈吧!和你谈话的结果,每次都是一样:争吵、怄气、毫无结论!”

    “结论!”明远冷笑着说,“我告诉你,梦竹,这件事的结论只有一样:把晓彤送还给何慕天,我杨明远算倒上十八辈子的霉!至于你呢,唔……我看,多半也是跟女儿一起过去……”

    “明远,”梦竹竭力憋着气,“这算你的提议,是不是?”

    “你希望我这样提议,是不是?”

    “明远,你没良心!”

    “我没良心,你有良心!”明远吼了起来,“梦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又爱上了他!你希望摆脱我,不是吗?他有没有再向你求婚?嗯?他还是那么漂亮,嗯?他比以前更有钱了,嗯?去嫁他吧!没有心的女人!去嫁他吧!去嫁他吧!去嫁他吧!”

    “明远!”

    “我说,去嫁他!我不要你的躯壳!我不要你的怜悯和同情!也不要你的责任感!你的心在他那儿,你就滚到他身边去!”杨明远激动地大嚷,布满红丝的眼睛中闪着恶狠狠的光。他的头向梦竹的脸俯近,扑鼻的酒气对梦竹冲来:“你不必在我面前装腔作势,难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心,你爱他,你就滚到他身边去!不必在我面前扮出一副受委屈的、被虐待的臭样子来!我杨明远对得起你!”

    “哦,”梦竹用手抱着头,“天哪!我能怎么做!”把手从头上放了下来,她望着杨明远,那满脸胡子,满眼红丝,满身酒气,咆哮不已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吗?她摇了摇头,泪水在眼眶中弥漫,“明远,”她颤声说,“你别逼我!”

    “你不许哭!”杨明远嚷着说,“我讨厌看到你流泪!你在我面前永远是一副哭相!好像我怎么欺侮了你似的!”

    梦竹从床边站了起来,泪水沿颊奔流,用手抹掉了颊上的泪,她浑身颤栗,语不成声地说:

    “好,好,我走开,我走开,我不惹你讨厌!你叫我滚,我就滚!”从橱里取出了皮包,她向玄关冲去,泪水使她看不清眼前任何的东西,明远依然在房中咆哮,她不知道他在喊些什么,也不想去明白,只想快快地逃开这个家,逃开这间屋子,逃开杨明远!走到了大门外面,她毫无目的地对巷口走去。心中膨胀,脑中昏沉,眼前的景致完全模模糊糊。她仍然不能抑制自己的颤栗和喘息,到了巷口,一阵头晕使她几乎栽倒下去,她伸手扶住停在巷口的一辆小汽车上,闭上眼睛,让那阵头晕慢慢消失。然后,她听到一个低沉而激动的声音:

    “梦竹!”

    她大吃一惊,睁开眼睛来,于是,她看到自己靠在一辆浅灰色的小汽车上,而车窗内,何慕天正从驾驶座上伸出头来。她*了一声,四肢发软,头昏无力。车门迅速地开了,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她身不由己地被带进了车子,靠在座垫上,她把头向后仰,再度闭上了眼睛,她不能思想,不能分析,不能做任何的事!只觉得自己像一堆四分五裂而拼不拢的碎块,整个地瘫痪了下来。

    “梦竹,”何慕天的手握住了她的,那只手大而温暖,她感到颤栗渐消,头晕也止。何慕天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轻轻地响着:“我一清早就来了,把车子停在这里,我想或者你会出来——我实在身不由己,我渴望再见你。我看到晓彤去上学,和一个大男孩子——那应该是你的儿子。我一直在等待你,我也看到了明远,看到王孝城把他送回去,他们没有发现我。”他喘了口气,“哦,梦竹!”

    这声呼唤使梦竹全身痉挛,而泪水迅速涌上。何慕天紧握了她的手一下,说:

    “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好不好?”

    她无力地点点头。车子立即开动了,她仰靠在座垫上,突然感到一种紧张后的松弛。风从车窗外吹了进来,凉凉地扑向她发热的面颊。她不关心车子开向何处,不关心车窗外的世界,不关心一切的一切!她疲倦了,疲倦到极点,而车子里的小天地是温暖而安全的。车子似乎开了很久很久,她几乎要睡着了。然后,她嗅到了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吹到脸上来的风中有着清新的芬芳,她微微地张开眼睛,看到的是车窗外的绿色旷野和田园。远离了都市的喧嚣,看不到拥挤杂乱的建筑,听不到震耳欲聋的车声人声,她不禁精神一振。坐正了身子,她掠了掠被风吹乱了的头发,望着窗外问: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

    “海边上。”

    海边上!她仿佛听到了海潮的澎湃,看到了波涛的汹涌……海边上,她有多久没有到过海边了!转过头去看看何慕天,刚好何慕天也回头来望她,四目相接,天地俱失,车子差点撞向了路边的大树。何慕天扶正方向盘,低低地说:

    “你猜怎么?梦竹?”

    “怎么?”

    “我几乎想让车子撞毁。”

    梦竹的心脏猛跳了一下,默默不语。何慕天也不再说话,只专心一致地开着车。海,逐渐地在望了,扑面的风已带来海水的咸味,蓝色的天空飞掠着海鸟的影子,嵯峨的岩石向车窗移近,喧嚣的海浪掀腾呼叫……何慕天停下了车子,打开车门。

    “下来走走吧!”

    梦竹下了车,海风掀起了她的旗袍下摆。眼前是耸立的岩石,和一望无垠的大海。何慕天扶住她的手腕,走向了海边。整个海岸都是褐色的石块,有的平坦,有的直立。海浪在岩石下呼晡、汹涌。成千成万的碎浪飞鹏着,一层层的浪花此起彼伏地向前推进。梦竹靠在一块岩石上,对海面瞭望,那无涯的视野,那海浪的高歌,那造物鬼斧神工所塑造的岩石……这是自然,这是世界……不是她那烦恼的六席大的小房间!她凝望着,突然想哭了。

    “这儿很安静,也很美,是不?”何慕天在她身边轻声说,“夏天常有人来玩,这个季节,这儿是空无一人的。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它。”一定会吾欢它!可不是吗?她在岩石上坐了下来,头靠在身后直立着的一块岩石上,费力地和自己的眼泪挣扎。

    “梦竹,”何慕天坐在她身边,深深地凝视着她,“如果你想哭,你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

    泪珠从她的睫毛上跌落,但是她笑了。一个凄凉而无奈的笑。

    “我不想哭,”她说,“十八年来,任何一个日子,都充满了眼泪,却不允许我好好地哭一场,今天我可以哭了,但是,我不愿意哭了。”

    “为什么?”

    “我们不会有第二个‘今天’!”

    “梦竹,”何慕天的手盖上了她的手背,“他刁难你吗?他折磨你吗?”

    “他折磨我,”梦竹低低地说,像是自语,“也折磨他自己。”

    “他怎么说?”

    “他叫我滚!”

    “梦竹!”何慕天喊,觉得自己被撕裂了。他抓住了梦竹的双手,迫切地说:“我知道我不该说,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说,但是,梦竹,你嫁我吧!你嫁我吧!老天使我们再度相逢,也该给我们一个好的结局!我爱了你那么长久,那么长久!”

    梦竹默然不语,坐在那儿像一座小小的塑像。脸色是*而凝肃的,眼睛直视着前面翻翻滚滚的波涛。

    “梦竹,”何慕天握紧了她,“昨晚你走后,我不能睡,过去的一切都在我脑中重演。梦竹,你不知道我爱你能有多深,多切,多狂!直到如今,我觉得失去你失去得太冤枉!我尽了一切的力量,结果仍然失去你!老天待我们太残忍,太不公平!梦竹,或者,这是冥冥中的定数,要我们再度相逢,否则,如峰怎么偏偏会碰上晓彤?梦竹,你嫁我吧,你嫁我吧!现在向你求婚,是不是太晚了?”

    “是的,”梦竹点了一下头,机械地说,“太晚了。”

    “但是,他并不珍惜你!他并不爱护你!他刁难你又折磨你!”

    “是我该受的。”梦竹幽幽地说。

    何慕天颤栗了,梦竹那种忍辱负重、沉静落寞的神态让他心中绞痛,放开了梦竹,他用手支着额,低声说:

    “不是你该受的,有任何苦楚、折磨,都应该由我来担承。”他抬头凝视梦竹,恳切而祈求地说,“梦竹,告诉我,有办法挽回吗?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挽回?挽回什么?”

    “挽回以往的错误,”何慕天说,“重寻旧日的感情。可以吗?还有这个机会吗?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要争取。梦竹,虽然以往我不该瞒骗你,虽然我有许许多多的过失,可是,我为了这一段感情,支付了我整个一生的幸福,你信我吗?”梦竹把眼光从海天深处移到何慕天的脸上,那是多么坦白而真诚的一张脸!那深幽乌黑的眼睛一如往日!那脉脉痴情的神态宛若当年!她率直地回视着他,点了点头:

    “我相信。”

    “有许多事还是你不知道的,”何慕天说,“回到重庆,人事全非,你已改嫁杨明远,旧日的同学对我避而远之,我坐在嘉陵江畔,看到的是你的笑靥和明眸,听到的是你的呢喃软语,我真想就这样扑进水里去,永远不要再见这个世界。接着,我离开重庆,跑了许许多多地方,酗酒、闲荡、沉沦……那是你不可想像的一段生活……暗无天日的生活……”他顿住,回忆使他的脸扭曲、变色。梦竹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他的手上,说:

    “别提了。”

    “是的,还是不提的好。”他苦笑了一下,“胜利后我戒了酒,到上海去乱闯,竟卷进了商业界。我从此不看诗词,不搞文学,因为诗词和文学里都有你的影子。霜霜和如峰使我面对一部分的现实,但,我再也没有恋爱过。我这一生,只有一次轰轰烈烈、惊心动魄的恋爱。十八年来,我饮着这杯恋爱的苦汁,倚赖一些片片段段的回忆为生。我记得每一件过去的事,细微的,琐碎的,零星的。记得你任何的小习惯和特征。你不爱吃蛋和肉,爱吃鱼和青菜,你喜欢在月夜里念诗,雨地里散步……你的头发底下,脖子后面有一颗小黑痣,右边的耳朵后面也有一粒。你要掩饰什么的时候就打喷嚏……你常要撒一些小谎,撒完谎又脸红……你喜欢装睡着,然后从睫毛底下去偷看别人,那两排长睫毛就像扇子般扇呀扇的……噢,梦竹!我记得一切一切!十八年来,我就沉溺在这些记忆里,度过了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哦,梦竹,十八年,不是一段很短的时间!那么漫长……”

    “别说了!”

    梦竹闪动着泪光莹然的眼睛说。海浪在翻腾,波涛在汹涌,她心中的海浪和波涛也在起伏不已。往事的一点一滴都逐渐渗进了她的脑子,那些岁月,甜蜜的、辛酸的、混合了泪与笑的,再也找不回来的……都又出现在她的眼前,带着炫丽的色彩,诱惑地闪熠着。

    “梦竹,我们补偿明远的损失,”何慕天恳切地说,“尽量地补偿他。然后,你回来吧,回到我身边来——我们还可以有许许多多年,追寻我们以前断掉了的梦。梦竹,好吗?你回答我一句,我们可以和明远谈判。”

    梦竹瞪视着海面,一只海鸥正掠水而过,翅膀上盛满了太阳光。何慕天的话把她引进一个幻境中,而使她心念飞驰了。

    “梦竹,行吗?你答应我,我们再共同创造一个未来!一切美的、好的、诗一般的、梦一般的、你以前所追寻的,都可以再找回来!梦竹,好吗?你答应我……”何慕天的语气越来越迫切,“你答应我!梦竹!我那么爱你,那么爱你,那么爱你!”

    梦竹的眼睛焕发着光彩,未来的画面在她眼前更加炫丽地闪熠。

    “梦竹,你看!以前我的过失并不是完全不能饶恕的,是不是?我们再缔造一个家。月夜里,再一块儿作诗填词——你现在还作诗吗?梦竹?”

    “诗?”梦竹凄然一笑,慢慢地念,“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如今诸事皆更变,柴、米、油、盐、酱、醋、茶!”

    “你不要再为柴米油盐烦心,”何慕天重新握住她的手,“我要让你过很舒适很舒适的生活,以补偿你这些年来所受的苦。我们把泰安交给如峰和晓彤去管,我们在海边造一栋小别墅,什么事都不做,只是享受这份生活!享受这份爱情!享受大自然和世界。我们再一块儿钓鱼,像以前在嘉陵江边所做的,你的头发散了,让我再来帮你编……早上,看海上的日出;黄昏,看海上的落日。还有夜,有月亮的,没有月亮的,都同样美,同样可爱……哦,梦竹,你别笑我四十几岁的人,还在这儿说梦话,只要你有决心,我们可以把这些梦都变为真实了,只要你有决心!梦竹,答应我吧,答应我吧。在和你重逢以前,我早已对‘梦’绝了望,我早已认为这一生都已经完了,不再有希望,不再有光,不再有热……可是,重新见到你,一切的希望、梦想都又燃了起来!”他喘了口气,“哦,梦竹!”

    梦竹的眼睛更亮了,她的手指在何慕天的掌握中轻颤。低低地,她说:

    “经过了这么多年,你还要我?还爱我?我已经老丑……”

    “梦竹!”何慕天跳了起来,狂热地抓住梦竹的手臂,语无伦次地说,“你怎么这样讲?你怎么这样讲?你知道的,你那么美,那么好,再过一百年也是一样。只是我配不上你,十八年前配不上,十八年后更配不上!但是,你给我机会,让我好好表现!为以前的事赎罪,为以后的生活做表率。哦,梦竹,我们会非常非常幸福,一定的!一定的!一定的!”他停下来,凝视着她,“你已经原谅我了吗?梦竹?”

    “你知道的,”梦竹轻轻地说,“昨天晚上,我就已经原谅你了。”

    “不再怪我?我让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受了这么多年的罪。”他痴痴地望着她。

    她凝视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怪你,只怪命运。”她说。

    “可是,命运又把我们安排在一起了。”他说着,扳开她的手指,把脸埋在她的手掌中。她感觉得到他的颤抖,和那热热的泪水浸在她的掌心上。他在流泪了!这成熟的、男性的眼泪!他渴求的声音从她的掌心中飘了出来:“你是答应了,是吗?梦竹?”

    答应了!怎能不答应呢?这男人仍然那样地吸引她,比十八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所勾出的画面又那么美,那么诱惑!十八年的苦应该结束了,十八年的罪应该结束了!所有的青春都已磨损,她应该把握剩余的岁月!但是……但是……明远呢?明远要她滚!明远叫她回到他身边去!明远说讨厌看到她的哭相!

    久久听不到梦竹的答复,何慕天慢慢地抬起头来,他看到一张焕发着奇异的光彩的脸庞,和一对朦朦胧胧罩着薄雾般的眼睛。一刹那间,他的心脏狂跳,热情奔放,他又看到了昔日的梦竹!那徜徉于嘉陵江畔,满身缀着诗与情的小小的女孩!他长长地喘了口气,喊着说:

    “梦竹!你答应了,是吗?是吗?”

    梦竹点下了头。

    何慕天站起身来,有好长的一段时间,他不大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也不知道面前的女人是谁,更不知道自己正停留在何方。然后,他张开手臂,梦竹投了进来,他的嘴唇颤抖地从她的发际掠过,面颊上擦过……饥渴地捕捉到她的嘴唇。海浪在岩石上拍击着,喧嚣着,奔腾着,澎湃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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