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大国小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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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凝吐吐舌，瞧着萧辰还是漫不经心地提笔作画，便眼珠子转得飞快，倒比小银狐还狡猾慧黠些。于是，唇上便如涂了蜜一般：“公子你是个独标高格、出尘不染的文人雅士，自然淡泊名利，哪里会把这些俗物放在眼里，岂不是污了您的眼吗？不过是些小珠子、破石头，盘龙山庄富可敌国，堆金积玉，又哪里会心疼这些个小玩意儿呢，”
夺命在旁听了这话，也是暗暗叫绝。这通话说下来，明里暗里把公子和山庄赞了个遍。既是个不好黄白的雅士，便不该为了这身外之物大发雷霆；既是个家底殷实的府邸，便不该为了些末小钱斤斤计较。这样说来，公子要是追究了，就是小肚鸡肠，失了大家风范。可要是不追究呢，不是便宜了这丫头，由着她胡闹了吗？依公子的性子，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
“哦，不爱财便是文人雅士？我看你倒是视金钱如粪土的，难不成你也是个超脱尘俗的奇女子么？”萧辰兀自停了笔，口气里已经满是揶揄。
冰凝一脸的轻蔑，口气一扬：“错了！错了！我是个世间顶顶难得的大俗人，最不爱文墨，才不稀罕做什么才女奇女！”
一语落下，屋子里的人都被她惊世骇俗的言论给惊着了。大梁开朝起来，崇文抑武。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莫说世家，就是平民百姓也是尚文之风盛行。世家的闺阁女子也是嗜爱文墨，以擅长吟诗作赋为傲，再不济也得附庸风雅，伪装斯文，哪有姑娘家公然说自己是个大俗人的，就不怕遭人耻笑吗？
萧辰瞧了瞧她一副深以为傲的模样，不似作伪，便试探道：“读书读的少，也没什么不好。女子无才便是德！”
冰凝乌溜溜的眼睛瞬时就闪出流光溢彩，半晌又撅着嘴，垂下头便叹口气：“可惜，我是个无德的。”
听闻此言，萧辰一时默默无言。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夺命已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萧辰已禁不住想以手抚额，世间竟也有如此脸皮厚的人，海口夸得这般大，不怕牛皮吹破了吗？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没读什么书，竟也敢说自己是个有才的，半点儿谦逊也无。真不知是怎么教出来的，这是无知呢，还是无畏呢？
见萧辰脸上流露出质疑嘲讽的表情，而夺命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冰凝反而沉下心来，竟是云淡风轻笑了：“怎么，难道只有读了许多书才叫做有才么？我虽读书不多，可也是颇晓些道理。平生别无所长，只会做菜，可是窃以为万事万物的道理在方寸之地，瓢盆之间就可以说清。没得那闲工夫，学那夫子天天数黑论黄，皓首穷经。舞文弄墨，无人能及，临机应变，百无一能！”
“你说的倒有几分意思，莫不是治大国若烹小鲜？”萧辰见她如此郑重其事，倒是来了些兴致，收了轻视之意。夺命也只得讪讪地敛了笑，心里直犯嘀咕，不知这姑奶奶又做出些什么惊人之举了。
“那倒不敢，我只会做菜，不爱文墨，治国那就更不通了。”见萧辰不再追究着要赔偿宝物，冰凝略松了口气，只要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一切都好办了。
说到自己最擅长的东西，冰凝明显得心应手了许多，“《礼记》有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由此而见，饮食一事，乃是世间大道。烹调之初，选材为上。可是每种食材的获取、食用都自有它的规律。譬如，西湖莼菜，采摘期必以五月中旬至七月为佳。龙山吐铁，以三月桃花螺为最，八月桂花螺次之。就算是不起眼的韭菜，也必是春雨过后第一茬为最美。‘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便是说的这种美味了。以洛阳为例，位置上与西湖相距千里。就算是以锦帛包裹，沿途骏马日夜运送，亦不得其鲜美滋味。何也？失之天和，罔顾地利，不按节令，违背天时，便是通天的手艺也做不出好菜来。”
大凡人说到自己专精的事物，总是能焕发出迷人的光彩来。现在萧辰眼里看到的冰凝便是如此：脸颊微红如烟霞，双眸闪亮若明珠，朱唇小口里仿佛有说不尽连珠妙语。真的说的只是做菜么？自有规律，节令天时，莫不是想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萧辰心中微震，面上只不动声色，“选材若好，接下来又该如何？”
冰凝只笑道：“选材只是第一步，其下才是真正的烹调。饮食一道，讲究的是五味调和。何为五味，酸甜苦辣咸。虽说物无定味，适口为珍，可这世上必有真味在。无论做什么菜，油盐糖醋的比例永远是个大学问，往往是增之一分则过腻，减之一分则为酸。这里面，自然要靠厨者自己运筹帷幄，调兵遣将，此中学问，博大精深。可要是说到人间至味，则是至味无味。至味乃是天下鲜美滋味的融合，从来不是一种食材的功劳。人常说鱼羊同煮乃为鲜，就是这个道理。”这番话一口气说来，竟是脸不红气不喘，力不见衰，气势犹胜。
“五味调和”、“至味无味”，这可越说越有些意思了，萧辰心里只暗叹，表面上字字句句说的的确是做菜，可明里暗里全是些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五味调和”，这天下世家林立，四方势力盘根错节，勾结交通，皇室居中，独掌权柄，可不是得中和五味，均衡天下。“至味无味”，恐怕是“至为无为”吧！大梁兵马徭役，苛捐杂税，已是多如牛毛。不惜民力，多误农时，哪里是休养生息，长治久安之策？不违天时，遵从伦常，言说易，信守难。
冰凝见他若有所思，心中了然，自顾自在清源阁里踱步，悠悠然说道：“说完调味，自然要说火候。五味调和已成，接下来就必须起锅装盘，这火候可就是重中之重。譬如西湖醋鱼，旺火沸水下锅，不过眨眼之间，起锅早了鱼肉生涩难入口，起锅晚了鱼肉松软无嚼劲。又譬如平常炒菜，爽脆倒是容易，可若是要追求断生的口感，那可就不是一日之功。就算是浸淫多年的大师傅，一个走神也会使一道菜品完全失败。说来说去，饮食烹调，委实不是什么旁门小道，其中变化，哪里是我能说尽的呢？只是巧妇最难为的还是无米之炊。如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世家豪门，饮食服饰，竞相攀比。此番乐景，古来罕之。冰凝愚钝，竟也不知，这到底是盛世之景还是乱世之象？”
夺命已是汗湿了一片，只觉得背脊一阵凉飕飕的。此刻只恨自己多生了两只耳朵，若是听到这里他还没听懂的话，那他就枉为萧辰的贴身侍卫了。这姑奶奶胆子也忒大了些，“起锅”还是“起祸”？世家攀比饮食，百姓无米之炊，这和明晃晃地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有什么区别？偏偏这话还是当着主子的面说的，这丫头也不看看情势，简直就是不知死活。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难道就不怕主子一个火起，当场就格杀了吗？
萧辰却是深深地看了冰凝一眼，如若不是对这丫头略有所知，恐怕自己就要以为她是四大世家里派来试探的细作了。经了这些时日，萧辰早就知道，这丫头是个聪明慧黠、心思剔透的，却不知她小小年纪有此眼力，竟是看得如此通透。欲稳皇权，必制世家，若固皇权，无为而治。时机未到，五方调和。天下大势，在她眼里，好像不过是洗手作羹汤一般自然轻易。她小小年纪，能游历了多少地方？定是有人亲自为她讲解了天下局势。就是不知到底是哪方高人，竟教养出这么个女儿家了。
“这是盛世之景还是乱世之象，难道是你一个小丫鬟该掺和的事吗？不知所云，信口开河，出了这门，便通通忘了。既然你伤已痊愈，就下去准备晚膳吧！”萧辰只沉声吩咐，脸上并无丝毫异样，仿佛根本没听出什么弦外之音。
瞧着萧辰佯怒，冰凝也是识趣得很，自知自己说得有些过了头，显摆得太严重。既然人家已经给了台阶下，还不赶紧开溜。于是，连忙福了福身子，退下了。
黄昏时分，日头西斜，金红色的云霞便如最轻软的烟罗纱覆盖在苍莽的群山之上，仿佛是母亲温柔的目光悄然洒落。落日的余晖里，外出觅食的鸟雀已然归巢，丛林里是一片叽叽喳喳、呼朋引伴的鸣叫。
萧辰瞧着她的背影，心里竟是无限感慨。若你是个男子，为我左膀右臂，将来必定是封侯拜相，位极人臣的主儿。可惜了，你是个女子，注定了不能涉足庙堂之事。不过，这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冰凝吐吐舌，瞧着萧辰还是漫不经心地提笔作画，便眼珠子转得飞快，倒比小银狐还狡猾慧黠些。于是，唇上便如涂了蜜一般：“公子你是个独标高格、出尘不染的文人雅士，自然淡泊名利，哪里会把这些俗物放在眼里，岂不是污了您的眼吗？不过是些小珠子、破石头，盘龙山庄富可敌国，堆金积玉，又哪里会心疼这些个小玩意儿呢，”
夺命在旁听了这话，也是暗暗叫绝。这通话说下来，明里暗里把公子和山庄赞了个遍。既是个不好黄白的雅士，便不该为了这身外之物大发雷霆；既是个家底殷实的府邸，便不该为了些末小钱斤斤计较。这样说来，公子要是追究了，就是小肚鸡肠，失了大家风范。可要是不追究呢，不是便宜了这丫头，由着她胡闹了吗？依公子的性子，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
“哦，不爱财便是文人雅士？我看你倒是视金钱如粪土的，难不成你也是个超脱尘俗的奇女子么？”萧辰兀自停了笔，口气里已经满是揶揄。
冰凝一脸的轻蔑，口气一扬：“错了！错了！我是个世间顶顶难得的大俗人，最不爱文墨，才不稀罕做什么才女奇女！”
一语落下，屋子里的人都被她惊世骇俗的言论给惊着了。大梁开朝起来，崇文抑武。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莫说世家，就是平民百姓也是尚文之风盛行。世家的闺阁女子也是嗜爱文墨，以擅长吟诗作赋为傲，再不济也得附庸风雅，伪装斯文，哪有姑娘家公然说自己是个大俗人的，就不怕遭人耻笑吗？
萧辰瞧了瞧她一副深以为傲的模样，不似作伪，便试探道：“读书读的少，也没什么不好。女子无才便是德！”
冰凝乌溜溜的眼睛瞬时就闪出流光溢彩，半晌又撅着嘴，垂下头便叹口气：“可惜，我是个无德的。”
听闻此言，萧辰一时默默无言。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夺命已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萧辰已禁不住想以手抚额，世间竟也有如此脸皮厚的人，海口夸得这般大，不怕牛皮吹破了吗？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没读什么书，竟也敢说自己是个有才的，半点儿谦逊也无。真不知是怎么教出来的，这是无知呢，还是无畏呢？
见萧辰脸上流露出质疑嘲讽的表情，而夺命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冰凝反而沉下心来，竟是云淡风轻笑了：“怎么，难道只有读了许多书才叫做有才么？我虽读书不多，可也是颇晓些道理。平生别无所长，只会做菜，可是窃以为万事万物的道理在方寸之地，瓢盆之间就可以说清。没得那闲工夫，学那夫子天天数黑论黄，皓首穷经。舞文弄墨，无人能及，临机应变，百无一能！”
“你说的倒有几分意思，莫不是治大国若烹小鲜？”萧辰见她如此郑重其事，倒是来了些兴致，收了轻视之意。夺命也只得讪讪地敛了笑，心里直犯嘀咕，不知这姑奶奶又做出些什么惊人之举了。
“那倒不敢，我只会做菜，不爱文墨，治国那就更不通了。”见萧辰不再追究着要赔偿宝物，冰凝略松了口气，只要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一切都好办了。
说到自己最擅长的东西，冰凝明显得心应手了许多，“《礼记》有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由此而见，饮食一事，乃是世间大道。烹调之初，选材为上。可是每种食材的获取、食用都自有它的规律。譬如，西湖莼菜，采摘期必以五月中旬至七月为佳。龙山吐铁，以三月桃花螺为最，八月桂花螺次之。就算是不起眼的韭菜，也必是春雨过后第一茬为最美。‘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便是说的这种美味了。以洛阳为例，位置上与西湖相距千里。就算是以锦帛包裹，沿途骏马日夜运送，亦不得其鲜美滋味。何也？失之天和，罔顾地利，不按节令，违背天时，便是通天的手艺也做不出好菜来。”
大凡人说到自己专精的事物，总是能焕发出迷人的光彩来。现在萧辰眼里看到的冰凝便是如此：脸颊微红如烟霞，双眸闪亮若明珠，朱唇小口里仿佛有说不尽连珠妙语。真的说的只是做菜么？自有规律，节令天时，莫不是想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萧辰心中微震，面上只不动声色，“选材若好，接下来又该如何？”
冰凝只笑道：“选材只是第一步，其下才是真正的烹调。饮食一道，讲究的是五味调和。何为五味，酸甜苦辣咸。虽说物无定味，适口为珍，可这世上必有真味在。无论做什么菜，油盐糖醋的比例永远是个大学问，往往是增之一分则过腻，减之一分则为酸。这里面，自然要靠厨者自己运筹帷幄，调兵遣将，此中学问，博大精深。可要是说到人间至味，则是至味无味。至味乃是天下鲜美滋味的融合，从来不是一种食材的功劳。人常说鱼羊同煮乃为鲜，就是这个道理。”这番话一口气说来，竟是脸不红气不喘，力不见衰，气势犹胜。
“五味调和”、“至味无味”，这可越说越有些意思了，萧辰心里只暗叹，表面上字字句句说的的确是做菜，可明里暗里全是些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五味调和”，这天下世家林立，四方势力盘根错节，勾结交通，皇室居中，独掌权柄，可不是得中和五味，均衡天下。“至味无味”，恐怕是“至为无为”吧！大梁兵马徭役，苛捐杂税，已是多如牛毛。不惜民力，多误农时，哪里是休养生息，长治久安之策？不违天时，遵从伦常，言说易，信守难。
冰凝见他若有所思，心中了然，自顾自在清源阁里踱步，悠悠然说道：“说完调味，自然要说火候。五味调和已成，接下来就必须起锅装盘，这火候可就是重中之重。譬如西湖醋鱼，旺火沸水下锅，不过眨眼之间，起锅早了鱼肉生涩难入口，起锅晚了鱼肉松软无嚼劲。又譬如平常炒菜，爽脆倒是容易，可若是要追求断生的口感，那可就不是一日之功。就算是浸淫多年的大师傅，一个走神也会使一道菜品完全失败。说来说去，饮食烹调，委实不是什么旁门小道，其中变化，哪里是我能说尽的呢？只是巧妇最难为的还是无米之炊。如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世家豪门，饮食服饰，竞相攀比。此番乐景，古来罕之。冰凝愚钝，竟也不知，这到底是盛世之景还是乱世之象？”
夺命已是汗湿了一片，只觉得背脊一阵凉飕飕的。此刻只恨自己多生了两只耳朵，若是听到这里他还没听懂的话，那他就枉为萧辰的贴身侍卫了。这姑奶奶胆子也忒大了些，“起锅”还是“起祸”？世家攀比饮食，百姓无米之炊，这和明晃晃地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有什么区别？偏偏这话还是当着主子的面说的，这丫头也不看看情势，简直就是不知死活。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难道就不怕主子一个火起，当场就格杀了吗？
萧辰却是深深地看了冰凝一眼，如若不是对这丫头略有所知，恐怕自己就要以为她是四大世家里派来试探的细作了。经了这些时日，萧辰早就知道，这丫头是个聪明慧黠、心思剔透的，却不知她小小年纪有此眼力，竟是看得如此通透。欲稳皇权，必制世家，若固皇权，无为而治。时机未到，五方调和。天下大势，在她眼里，好像不过是洗手作羹汤一般自然轻易。她小小年纪，能游历了多少地方？定是有人亲自为她讲解了天下局势。就是不知到底是哪方高人，竟教养出这么个女儿家了。
“这是盛世之景还是乱世之象，难道是你一个小丫鬟该掺和的事吗？不知所云，信口开河，出了这门，便通通忘了。既然你伤已痊愈，就下去准备晚膳吧！”萧辰只沉声吩咐，脸上并无丝毫异样，仿佛根本没听出什么弦外之音。
瞧着萧辰佯怒，冰凝也是识趣得很，自知自己说得有些过了头，显摆得太严重。既然人家已经给了台阶下，还不赶紧开溜。于是，连忙福了福身子，退下了。
黄昏时分，日头西斜，金红色的云霞便如最轻软的烟罗纱覆盖在苍莽的群山之上，仿佛是母亲温柔的目光悄然洒落。落日的余晖里，外出觅食的鸟雀已然归巢，丛林里是一片叽叽喳喳、呼朋引伴的鸣叫。
萧辰瞧着她的背影，心里竟是无限感慨。若你是个男子，为我左膀右臂，将来必定是封侯拜相，位极人臣的主儿。可惜了，你是个女子，注定了不能涉足庙堂之事。不过，这好像也没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