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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纪氏别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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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是他。李攸烨闻言,倒是又细细打量了那胖墩一眼,暗忖,果然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狗,千古不变的道理啊。

    胖墩发现看热闹的人面露惊恐,似被威慑住了,一瞬间仿佛找回了面子,形状更加趾高气扬,继续骂道:“你们这群不长眼……”

    刷!

    周围人还没看清怎么回事,陈越已经收剑回鞘,面无表情地走到李攸烨身后站定。

    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朝胖墩看去,只见,胖墩张口结舌地站在原地,发髻连同发冠整个被人削下,顶上冒出一块光溜溜的头皮出来,在阳光的照射下煞是明亮,再结合他那敦实的身材,整个人就像泥糊的秃顶酒肉和尚,滑稽模样,喜煞众人。

    再看那少年公子,若无其事地对方才的剑客道:“应该割耳朵的!”大胆而放肆的言行,霸道又威武的仆人,一瞬间,大家都怀疑起这位敢当众打颜舅爷奴才耳光的少年的来历。胖墩惊恐地望了他们一样,一把挤开人群,夹着屁股跑了。围观的人这才大声叫起好来。

    李攸烨觉得惩罚得轻了,但碍于当下隐秘的身份,也不愿多招惹事端,打算辞别秦家老小,就在城中找一家客栈住了,继续寻访娘亲家的故人。她此行来顺阳的目的,便是想看看母亲的家乡,以及查访二十年前的纪家沉迹。她当年查过,纪家祖籍是在顺阳,二十年前,由于纪为霜之父纪程勋调入京城任职,举家才搬到京城,一直到纪家出事,都没有再搬回来过。明知道当年纪家被判了满门抄斩,没入宫中或是官妓的女眷也大都亡故,但李攸烨还是抱了一丝希望,纪家是当年顺阳城有名的世家,或许还有残存的远亲支脉可考。纪为霜在这里生活了十五年,她想知道娘亲当年生活在一个怎样的环境下,她更想知道,这里是不是有她所爱之人的蛛丝马迹,那个人到是谁,她们到底有怎样曲折的故事?

    却说李攸烨走至秦家老小面前,见那原本躺在病榻上的秦老三已经坐起来,正往脚上套那沾满石灰的布鞋,大概伤得重了,直腰时咳喘不止,却仍执意站起身来,秦家二老并不阻止,只秦老汉面有愁色,秦大娘悄悄抹泪。

    李攸烨看他这样子倒像是还要去上工的,念起田间秦家二老的愁容满面,联系方才那胖墩嚣张的嘴脸,觉得此事必有隐情,因此决定先不走了,待问清了缘故,能帮他们一些也是好的,因问:“大爷大娘可有什么难处?我看秦兄弟这样,莫不是还要去上工?”

    这回倒是那秦老三答了:“我们都是被颜府征来建造贵妃园林的,皇家工事拖一天就要论罪,由不得我们歇息,刚才多谢公子相助,只是,那颜国舅不是好惹的,公子打了他的人,免不得惹来报复,还是快快离去吧!”说完又禁不住咳了几下。

    纪别秋也在旁插话,不过语气就有些讽刺了:“呐,现在你们把狼给招来了,不想死得很惨,就赶紧有多远走多远!”

    李攸烨脸一黑,这人不会忘了,是自己先出手的吧,到底是谁把狼招来的!

    不过,李攸烨也并不计较纪怪胎所言,只抓住秦老三口里的关键字眼,追问:“贵妃园林?这是什么名堂?”她可从来没听说过皇室有这等工事,难道又是一项巧立名目搜刮钱财的事件。

    待从秦老三嘴里了解到具体情形,李攸烨脸色已经很难看了。果然是那位颜舅爷搞得鬼把戏,当年清算颜妃一党时,皇奶奶顾及着李攸熔的面子,对他唯一的娘舅宽大处理了,没想到李攸熔一上台,这颜舅爷又出来蹦跶了,果然是祸害遗千年!

    说来也巧了,颜家也是祖籍顺阳,和纪家也算老乡。此次颜舅爷借官府名义,大张旗鼓地征调民工,建造贵妃园林,先不说这园林的规模是否有违建制,单说这私自征调民工一项就是违法的事,如此看来,这位颜舅爷可真如传说中的那般胆大包天。可笑的是,地方官为了讨好他,竟然知法犯法,跟着沆瀣一气,如此这般败坏朝廷纲纪,实在该杀。

    “对了,大娘不是说您只剩一个儿子了吗?就算是官府要征调民工,也不会征调单丁农户,何况是在春种时期!”李攸烨突然想起这茬,因问道。

    “这些昧良心的官府哪里管我们老百姓的难处!”一直沉默不言的秦老汉突然愤怒道:“这几年,边关连年征战,我前两个儿子都被征去当了兵,个个都战死了,仅剩的一个儿子,他们还要征了去,简直不让我们活了!”

    李攸烨一听,沉默不语,这些年,随着玉瑞国力逐渐强盛,对外政策由原来的防守,转变为主动进攻,民间征兵却是比往年频繁了些。但凡发起战事必定是劳民伤财的,然而如果不去打仗,只能任人欺侮,玉瑞周边的邻国哪个不是虎视眈眈的望着这片肥土,只有打得那些虎狼知道好歹,知道害怕,才能让他们不敢对玉瑞再存觊觎之心,玉瑞才有长治久安的保障。她发动北征计划,目的就在于此,如果能一举剿灭蒙古,击溃犬牙,虽不能确保一劳永逸,但未来几十年玉瑞都会是和平的局面。只是可惜……

    这些暂且不提了。从秦家老小口中,李攸烨意识到顺阳城的法纪已经败坏到何种程度,纵然这个情况和颜舅爷的“春风得意”有关,但不可否认的是,如果前提没有一帮趋炎附势的官员,这位颜舅爷也得意不起来。无论如何,整顿吏制都是朝廷的当务之急。

    “哎哎,狗又回来了,还带了帮手!”正思虑着,纪怪胎的钢炮声提醒李攸烨往门口看。

    李攸烨回身,见方才的胖墩正引着一个瘦了吧唧的中年男子进门,后面还跟了一群气势汹汹的家仆。杜庞和陈越警戒地将李攸烨护在中间,目光不善地望着他们。那秦家老小见到来人,更是不安地凑到一起。

    “管家,就是他们!”胖墩带了个长筒帽子,护住了秃头,肥大的胳膊往李攸烨这边一指,带出一股不小的肉风出来。

    那被称为管家的男子,上上下下打量了李攸烨一眼,捉摸不定地问:“几位不知如何称呼?”

    “我家公子的名讳岂是你配知道的!”杜庞毫不客气道。

    管家脸色一暗,后面的仆从蠢蠢欲动。杜庞也不是好惹的,挡在李攸烨面前,前袍用力一甩,横眉怒目着那些人,那架势倒有一夫当关之势。门口的颜家仆从被唬了一跳,同样是仆从,气势上差了不只一丁半点,对方还只是一个小个子,后面那个大高个一动不动,两个人愣是横得跟一百个人似的,把他们慑得不敢上前。

    至于中间那个少爷,看着身板挺孱弱的,可被她扫过一眼,无端就感觉一股威压,让人心里发怵。这三个人的气势,明显和自家主子不是一路的,是由内而发地让人震颤,甚至比上头那位郡守大人还要高一筹。

    那管家也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压力,心里拿不定主意,局势一时僵在那儿,最后似乎中间那个少爷不耐烦了,挥挥手遣开身前的仆从,往前背手一站,说:“你不是想知道少爷我的名讳吗?那好,你过来!”朝那管家勾了勾手指。

    那管家迟疑了片刻,还是把脑袋伸了过来,李攸烨笑了笑,往前走两步,凑他耳根前诡异道:“江宇陎!”

    “江宇陎(shu)?”管家惊了一跳,重新打量了一眼李攸烨,江姓,宇辈,怀疑不定道:“江丞相是阁下的……”

    “正是家祖!”

    “原来是江少爷,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先前多有得罪,还望江少爷海涵!”那管家立马换上一副讨好态度。

    虽然顺阳地处偏远,但这位管家对京城中的权贵,倒也摸吧透彻,江家乃当朝第一外戚,太皇太后的娘家,莫说颜家,就是皇家也得敬让三分,不是他们能得罪得起的。再看李攸烨这身风华气度,哪像平常官宦人家有的,没来由的就信了三分。

    “嘘,我这次是来微服私访,你可切莫泄露我的行踪!”李攸烨煞有介事地讲道。

    “哦,在下懂,在下懂!”精明的管家眼珠子一转,又道:“江少爷如果得闲,不如到府上坐坐,我家老爷最喜与能人结交,一定会好生招待少爷的?”他心下打得算盘是,如果能巴结上江家人,老爷必定欢喜,那对自己来说就是大功一件。

    “今个可不行,”李攸烨抱起秦家孙儿,有意地拎起那只受伤的胳膊,道:“我的人刚被狗咬了,诊金还没着落呢!”

    那管家愣了一下,马上会意,呵斥那胖墩:“还不跟江少爷赔罪!”

    形势一下子翻了个个,那胖墩还有些适应不来,但迫于管家的凌厉目光,不得不舔着脸上前赔礼。李攸烨被他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瘆到了,像踩了大粪一样,赶紧抱着小孩走远点,避免影响到人家孩子的正常发育。管家又讨好地上前,从衣襟里掏出一张银票:“下人莽撞,不知道他们是江少爷的人,唐突了江少爷,这是一百两银票,就权当赔偿他们的诊金了!”说着就要把银票塞到秦家老汉手里去。

    哟,区区一个管家出手就如此阔绰,啧啧,颜舅爷家真是富得流油了。

    李攸烨心下冷笑,推手阻止:“哎,不忙不忙!”

    那管家那银票的手顿住,不明所以地望着她。李攸烨笑了笑,突然声音放大了一倍:“你既然肯赔钱,这事呢本少爷就不计较了,不过,还是问清楚大夫,诊金是多少再说罢,多了少了的都不好看,今个这么多街坊四邻大叔大婶都在场,本少爷要是多拿了你的钱,传扬出去,还当我是贪图小利之辈呢!”

    “这……”那管家心里犯嘀咕,这位江少爷究竟想干什么?

    “纪大夫,刚才在下没听清楚,您把诊金再说一遍吧?”李攸烨冲纪怪胎挤挤眼。

    那纪别秋摸着胡子,心下笑道这小子是个人才,从容不迫地伸出爪子:“不多不多,五十……万两……黄金,而已!”

    倒吸凉气的声音。

    “纪别秋,你敲诈哪你,就算御医也当不起这个价,你一个穷酸郎中夜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那胖墩当场跳起来了。

    纪别秋瞥了他一眼,倒是心平气和地端了碗茶,刮刮茶叶:“颜大爷建个菜园花一百万万两金子都使得,我的诊金只是一半,不可能出不起呀,快点给钱,这么多人看着呢,拿不出钱来就滚蛋,别在这碍眼,今个一直看见你,我就老怀疑眼屎没擦干净!”

    扑哧——这怪胎是存心不让人喝水了,李攸烨呛了个底朝天,把偷来的茶水放下,接过杜庞递过来的帕子,一个劲儿猛咳,眼泪都出来了。

    管家脸上也是青黄不接,心里明白李攸烨和纪别秋是联合着要整他们。转了转眼珠,上前两步,口气仍然恭谨,道:“既然如此,待在下回去和老爷商议一下,再来答复江少爷吧,告辞!”说完,领着一众仆从在众人看好戏的目光中灰溜溜地走了,临走前,那管家朝李攸烨身边闭目养神的陈越看了一眼,脖子感觉一阵冷飕飕的,忙加快脚步,带着家仆挤出人群。

    眼屎都走了。医馆一下子清净许多。李攸烨安抚了秦家老小,让他们宽心,以江家的势力足以保他们平安,让杜庞驾着马车把人送回去,并附赠二十两白银,这些钱足够秦家老小生活一年,她没颜大爷那么有钱,居然花一百万两黄金造园子,快赶上一个县城一年的财政收入了。不过,这么大一笔钱,岂是一个顺阳县城就能拿出的,看来连上面的顺阳郡府都暗藏猫腻(顺阳郡是玉瑞五十郡之一,顺阳城是顺阳郡二十个县城之一,也是顺阳郡首府)!

    李攸烨心里有了数,待秦家老小千恩万谢地上了马车,杜庞把人送走,便和陈越暂且留在医馆,等他返回。医馆陆续有人来看病,李攸烨留心观察,发现果然都是衣着朴素的平常百姓,达官显贵一个没有,而那纪怪胎一反对那颜家奴才们的横眉冷对面目,对这些百姓诊治都是态度都是极好的,只对李攸烨还是爱答不理的,不过也没赶她走。

    “晚辈李游,纪大夫医术当真了得!”趁怪胎闲下来的时候,李攸烨上前攀谈,她实在是欣赏这个脾气古怪的家伙,从他游刃有余的诊断技艺上可以看出也是真有本事的,既有性格,又不媚俗,很难得的人物。

    “你不是姓江吗?”纪别秋哼了一声。

    “那是骗那帮浑人的,对纪大夫当然就示以真姓了!”

    “行啊,小子,油嘴滑舌,倒也有些奸猾,合我脾气!”

    见纪怪胎口气略有松动,李攸烨趁机再问些有的没的,一来二往,倒越来越意气相投。等到差不多的时候,李攸烨因问起二十年前纪家的事:“纪大夫可知道二十年前的纪家?说起来纪大夫也姓纪,不知对纪程勋有没有印象?”

    纪别秋听她问起,诡异地瞅了她一眼,冷冷道:“小子问这些做什么?”

    “呃,没什么,就是仰慕纪程勋大名,想去纪家宗祠拜祭一下!”

    “没落世家,徒有个身后虚名,有什么好拜祭的,小子,莫去学那沽名钓誉之流,反倒打扰先人清净!”

    “先生教训晚辈铭记在心,只是晚辈纯粹只是想去拜祭,并不做他想,还请先生实言相告!”

    “我这里没什么实言可以告诉你,你要是想拜祭,去后山纪家公祠便可!”说罢竟拂袖踏入内间去了。一直到杜庞归来,都没有在出来。李攸烨只在外间告了别,带着一丝疑虑,上了马车。

    天黑之前,三人在城内找了家客栈住下,陈越照例去停车、喂马,小二将饭菜直接送到李攸烨房间里。趁李攸烨洗手的功夫,杜庞拿出银簪,挨个将菜试了一边,没问题才放心让李攸烨吃。陈越弄完一切,自个在下面吃了,李攸烨知他素喜独往独来,并不招呼上来,只吩咐小二务必拿最好的酒送去。

    饭后便沐浴就寝,一宿无话。

    第二日清早,李攸烨果真去了后山,纪家公祠。那是一间清雅的庙宇,里面供奉着纪家历代先祖的牌位,有纪程勋的,还有与纪程勋一起被斩的儿子,纪秋龄。在一个显眼的位置,供奉的是娘亲纪为霜的牌位,牌位上的绣金字体明显和别的不同,上面端正刻了一列字:端淑雅仁皇后。李攸烨在位时追封的,可惜,她的娘亲未必欢喜,不过是做给后人看得罢了。

    想了想,现在她也不是什么皇帝,就以晚辈身份向这些先人叩首。从杜庞手中接过点燃的香,李攸烨掀开前袍,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起来,把香插在供案上。而后,又单独在纪为霜牌位前,跪下,行子拜母大礼。杜庞把李攸烨先前写的祭文递给她,李攸烨将祭文在火盆中烧掉,再次叩拜,而后起身。祭礼结束。

    从庙里出来,李攸烨只感觉心情压抑沉重,十九年前,外公纪程勋因为不满颜氏姐弟胡作非为,上了一道万言书,暗讽李戎湛沉迷女色,惹得父皇大怒,将纪家满门抄斩。说起来,她应当算作纪家仇人的后嗣。可是命运偏偏如此捉弄,将纪为霜送入了宫中,送到了父皇面前,生下了她。她替她的娘亲感到悲哀,她能想象当娘亲得知她怀上仇人孩子的那一刻,心里是何等的苦,可是,就算是这样,娘亲仍然选择生下了她,一个母亲的包容心总是惊人的宽广。那段在黑暗中躲藏的日子,李攸烨宁愿她把自己想象成另一个人的孩子,这样,她起码会快乐些。

    下山的时候,李攸烨路过了颜家祠堂,那里人潮汹涌,身着绫罗绸缎的贵人们争相挤到庙前上香,她冷笑一声,现实就是如此讽刺。见风使舵者总是对风向特别敏感,当年清算颜妃一党时,他们骂她祸国妖妃,如今她儿子即位,屁股一扭又出来歌功颂德。世人的丑态永远被讽刺着,却永远无法杜绝,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人之常情罢了,如果世上都是刚正的人,那刚正的人又往何处寻呢!

    本来就对颜氏姐弟没甚好感的李攸烨,在费了好半天劲儿才绕过这座臃肿的庙宇后,更对他们没好感了,当她回头看到杜庞累的直喘气时,不由笑道:“你不是说这条路平坦么,现在好了,比咱上来的时候绕得还多!”

    “我也是听人说的,谁知道那位颜舅爷这么有钱,把祠堂扩了这么大,堵在路上,这不是招人恨么!”杜庞叉腰一脸郁闷道。

    李攸烨甩开手中折扇,哈哈笑着往前走去,看着天气好,打算慢悠悠地下山,顺便欣赏欣赏这钟灵毓秀的景色,至于那位曾经宠惯六宫的颜贵妃的庙,还真是让人审美无能。

    她不知道,在她往回走的那一刻,有个人却跪在纪家公祠里,笑到流泪。手中拿着还未烧尽的祭文余烬,端端正正一个“烨”字摊在掌心,口里默念着:“李游,烨,呵呵,李攸烨,她是霜儿的孩子!哈哈哈哈,纪秋龄,她是你的外甥!头磕得好,磕得好哇!”

    “娘,到了!”一个轻灵的女声传来。

    “嘘,别吵着先人!”接着被一个温柔慈善的声音打断。

    庙里痴笑的人望着出现在纪家公祠里一对母女,有些发怔,那对母女看到地上跪着的中年男子,也有些发愣。

    时间似乎经过漫长的凝滞,那女孩旁边的妇人,手中的篮子突然脱手,祭品掉了一地。

    “龄少爷!”

    “莫慈!”

    两人不约而同难以置信地看着彼此。莫慈脸上难掩惊恐,因为跪在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十九年前就被处死的纪家少爷,纪秋龄。

    “哦,你别怕,我没死,当年我被人救出来了!”纪秋龄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忙向她解释。

    莫慈闻言,两串泪珠簌簌滑下,跪在地上,喜极而泣:“我就说,我就说,像纪家这么好的人家,老天怎么会忍心让纪家绝后,原来少爷还活着,真的还活着!”

    原来,这莫慈早年就是在纪家为婢,而她服侍的小姐不是别人,正是纪为霜。当年纪家遭难,纪为霜被没入宫中,而莫慈则被充入了妓院。她念及纪家恩惠,时常想着来拜祭,只是一直苦于生计,无法前行,如今终于得偿所愿,没想到却收获了意外之喜。而纪秋龄慢慢将他当年如何被救出的事情与她说了。原来,纪家被问斩的前一日,有人以掉包之计将他放了出去,从此隐姓埋名,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直到后来朝廷为纪家平反,他也未再以真面目示人,一是因为怕连累了那个救他之人,二也厌倦了官场上那种落井下石的勾当。

    “我现在是纪别秋,不再是纪秋龄,以后不要再叫我龄少爷了!”纪家的出事,使他看清了官场上的丑陋嘴脸,阅尽了人性的可悲,这才转而向贫苦百姓那里寻求返璞归真的情感安慰,不排除有恨的因素存在,但解脱是大部分吧!

    “你呢,这些年你又经历了什么?”

    莫慈苦笑一声,将自己的人生起伏也细细道来,仿佛积压了一辈子的石头,当倾吐出来时,竟觉得那是昨天的事了。冰儿在旁边一直细细地听着,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当上官老夫人又一次寻来时,莫慈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她是上官景星的女儿,是那个当年一箭射死颜妃的上官景星的女儿,是那个被皇帝千刀万剐的上官景星的女儿。奶奶将她带到江后面前,坦陈了她的身份,因为江后的一道恩旨“但凡所有尚在人世的上官族人,有罪在身者,赦免其罪”,她得以认祖归宗。当时江后拉着她的手,很懊恼地说,她被奶奶摆了一道,临走时却又慈爱地对她讲,不要有恨,因为你父亲是个英雄,只是历史还来不及给他正名!她记住了那句话,她父亲是个英雄。虽然他已不在,但仍让她感觉到十几年都没有过的自豪。

    如今又听母亲讲起那些她从来没有听过的过往,小丫头的脸上已经被泪水浸湿,扑在母亲怀里,哭得声哽难抑。

    “这是你的女儿,很懂事的孩子!”

    “嗯!”莫慈柔和地抚着女儿的脑勺,拍着她细细安慰,眼里都是温柔的宠爱。看了眼纪为霜的牌位,不由地一阵落泪:“可惜,小姐一生命苦,生下孩子的当日便去了,唯一的孩子现在又生死不明……”

    “那孩子还活着,我见过她了,长得很像霜儿!”纪别秋难得露出一丝笑容,他虽然隐姓埋名,但却时常关注着宫里那个外甥的一言一行,她逊位时,自己焦急之下到处去打听情况,如今见她安好,心也放下了,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这其中似有隐情。

    “真的吗?你是说皇上还活着?”

    “是!”

    “那她现在在哪里?”冰儿一下子跳了起来。

    “她刚走!”

    “啊,快去追,凝姐姐,凝姐姐一直在等她!”小丫头撒丫子就往外跑去。

    莫慈也追了出去,临去前,纪别秋突然问莫慈:“那个人,过得还好吗?”

    “她一直守着小姐!”

    “我知道当年是她救了我!”

    “她救了您,却救不了自己!”莫慈留下这句话便转头而去。留下纪别秋怔怔地跪在原地。一个情字,当真是伤尽了人心,这么多年,他心里一直愧疚,作为亲人,不该在她们最需要理解的时候,和世俗的眼光站在了一起。可悲而又可笑。而当时的自己却以为那是正义。

    直到他身陷囹圄,世俗的眼光没有来救他,他被拉去游街,世俗的眼光却来唾弃他,他才明白,不管他曾经多么和世俗的眼光贴近,下一刻,当他被世俗不容时,他不管怎么样反抗,他都只是一只小丑。

    那一刻,他看清了世俗的真面目。它是大多数人用来奴役少部分人的工具;它把所有人的幸福都强制到同一水准上;它自以为是地禁锢着人的思想;用力地戳着离经叛道者的脊梁。可是它忘记了,谁都不可能永远都是大多数人之一,一旦沦落到少数人那里,总会有人起来反抗;它也忘了,拥有同样高度的山,不再是山,不管它再高,充其量只配叫做墙;它还忘了,人会死,但是思想总会活着;它更忘了,既然是离经叛道者的脊梁,它也不会长在和世俗人同样的地方!

    所以,她们一直坚定不移地爱着,一直到死,都会这样。世俗对她们来说,已经彻底沦为了,一种卑微的存在,如果说,它还敢出来叫嚣的话,纪别秋都觉得,它廉价到自己都不想去反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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