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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徒逍遥常年避世,一贯不爱与朝中的达官显贵来往,对贵胄们的认识也一直停留在想象。譬如说,在他的心中,皇室人应当高贵冷酷,帝姬应当雍容大度方正齐楚,然而这位五公主除了容貌出众外,当真没有一点能同雅主的想象吻合。

    大燕历来都由女皇当政,国中女子的地位一直与男子齐平。所以周景夕平日里强势跋扈,他理解,她性子野蛮,他也理解,可当那句“常想睡了西厂督主”被北方的朔风捎带进他耳朵里时,威名赫赫的逍遥门雅主着实目瞪口呆。

    那头五公主打眼望,只见厂督端然立在夜色下,身姿清挺眉目舒展,不言语,浑身上下却有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他掀了眸子扫她一眼,似乎对她方才出格的言谈不满,眉头微蹙起来。

    周景夕满脸的呆若木鸡,打死也不想到这位督主平日里倨傲骄矜,竟然会做出尾随人后的行径!实在是猥琐,猥琐至极!

    她一贯好强,即便被人拿了短板也不会示弱,这个节骨眼儿,横竖都丢人了,畏手畏脚不是她的风格,索性迈开长腿大步上前,瞪着两只大眼睛道:“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厂督怎么走在这条道上?跟踪我么?”

    蔺长泽从容前行,经过她时微顿步,垂了眸子看她,公主的神情有些古怪,俏丽的两颊隐隐有两团红云,晶亮的杏仁眼儿瞪着他,颇有几分虚张声势的意味。他心头觉得好笑,方才大言不惭被他听了去,便恼羞成怒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果然还是孩子心性。

    厂督面色淡漠,声音也沉稳平和,道:“那公主为什么走在这条道上?”

    他拿她的话来反问,周景夕一时没回过神,怔了怔才莫名道:“什么为什么,将军府就在这前头,我回自个儿的府邸,有什么奇怪的!”

    “那臣就不明白了。”他嗤笑,视线定定落在她的小脸上,“臣的府邸与殿下相邻,怎么殿下是理所当然,到了臣这儿就成跟踪尾随了?”

    蔺长泽算半个文臣,朝堂上舌战群儒的次数不胜举数,这些都是周景夕这个女将军难以想象的壮举。他觉得她有时真的傻,每回与他磨嘴皮都占不到便宜,可是依然乐此不疲。

    果然,她被堵得哑口无言,“你”了半天也没有下文。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瞪得极大,盯着他,眉头微皱,像是委屈又像是生气。

    公主一言不发,厂督也缄默不语。边儿上魏芙看得有些懵,不明白公主究竟是怎么回事,每回见着厂督都要和人家斗嘴。才刚不是还说喜欢人家么?果然翻脸比翻书还快,简直匪夷所思。她看不过去了,只好哈哈干笑着上前打圆场,道,“殿下,你看这大冬天儿的,在这儿站着算怎么回事儿呢,咱们还是……”

    周景夕却不打算顺着杆子往下爬,她气呼呼的,打断魏芙道,“今天他必须把话给我说清楚,鬼鬼祟祟跟在咱们后面,哪里是君子所为!”说完广袖一甩呼呼带风,纤细的食指往魏芙和司徒逍遥一指,“你还有你,先走!”

    那头雅主扇扇子的优雅姿势陡然一僵,他挑眉,一脸吞了个苍蝇的表情,“苍天可见,我可没得罪过你……”

    五公主吊起一边嘴角冷笑,叉腰怒视,“是么?方才谁笑得都咳起来了!”

    “小帝姬,这你可就太蛮横了,嘴长在我身上,本公子爱什么时候笑就什么时候笑,爱什么时候咳嗽就什么时候咳嗽。”逍遥公子摇着扇子摇头叹息,目光顺着她上下打量,说:“难怪这么大年纪了都没嫁出去呢,着实同风情万千沾不上边儿。”

    夜风冷飕飕地刮过去,副将一惊,几乎立时就要给这雅主跪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家公主最听不得谁用这个刺激她,这下可好了,非得闹出祸事来!

    副将果真有远见,五公主大怒,飞起一脚就朝司徒逍遥踹了过去,柳眉倒竖道:“可见你是眼瞎了!我如花似玉倾国倾城,哪点儿不风情万千了!你个山上来的村夫,才来京城几天就敢对本将指手画脚,我看你活腻味了!”

    雅主唬了一跳,慌不迭往边上躲闪,可她怒气来了刹不住,竟然在后头穷追猛打。魏芙哭丧着脸欲哭无泪,正手足无措,督主却侧目斜了她一眼,沉着脸子面若冰霜,“公主胡闹,你便由着她去么?”

    厂督面上阴晴不定,语气同目光也比周遭的冰天雪地还冷。副将吓得面色大变,心知他这模样即是要动怒了,连忙颤着嗓子诺诺称是,上前几步将司徒逍遥一把扯过来,凛目道,“公主动起手来没个轻重,雅主再不走恐怕真要上望乡台了!”

    司徒逍遥本就吃了好几拳,五公主似乎不懂什么打人不打脸的道理,回回都往他脸上招呼,直打得雅主俊秀的脸蛋上一块青一块紫。他吃痛,呲牙咧嘴倒吸一口凉气,点点头道,“好男不跟女斗,副将说的是,这帝姬抽起风来要人命,还是走为上策。”说完足尖点地纵身一跃,同魏芙一道没入夜色不见了踪影。

    一番动作牵扯了伤处,周景夕吃痛,倒吸了口凉气垂眸看,只见才包扎好的伤口又开始沁出血迹,点点嫣红染透了白布。她瘪嘴,愣了愣才想起来后头还有一个人,回首看,督主的薄唇抿成一条线,不说话,只冷眼乜着她。

    不知怎么的,被他这样一看,她竟然有些心虚,活像做错了事被大人发现的孩子。她面色不大自在,暗啐自己近来真是愈发没出息,玉门关五年练出来的胆儿像是被狗吃了,竟然又退步到了被他瞪一眼就心虚的境地!

    两相对立,谁也不搭腔,寂静的夜色中只有偶尔吹过的冷风。呼呼的像是几把冷刀子,从人的皮肉上拂过,能活活剜下几块肉似的。

    周景夕沉默地站了会儿,忽然间觉得好笑,自己又没做错事,分明是他偷偷摸摸跟踪她,怎么倒像是她理亏了似的!人家一副高高在上的自得样儿,她心虚个什么劲儿!

    思及此,五公主胸中仿佛激荡起了无穷的信心,状着胆子硬着头皮上前,仰起脖子同他对视,中气十足道:“厂督为什么一声不响地跟在我后面?”

    这话翻来覆去地提,她只当是拿了他的短处,格外地神气兮兮。这副表情看得他拧起眉,语气不善道,“我问你,女论语讲的什么?女礼六诫又是哪六诫?”

    咦?

    公主一愣,被他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弄得一头雾水。女论语?女礼六诫?无端端的,怎么忽然问她这个?周景夕蹙起眉头,右手举起来挠了挠脑袋,面容一片迷茫,“厂督怎么忽然说这个?”

    蔺长泽面色阴沉,话音落地,语气比之前更严厉三分,“答!”

    一个字的命令最具有威慑力。他骤然拿出这副师长的严肃驾子,周景夕被结结实实唬了一跳,反射性地便开始背书,皱着眉支支吾吾道,“女论语,嗯……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立身之法,唯务清贞……清则……”则则则了半天也每个下文,她面上怏怏的,垂着头没敢吱声。

    “清则身洁,贞则身荣。”他脸色黑了大半,盯着她阴嗖嗖道,“六诫呢?答!”

    “六诫、六诫……”公主脑子里一片空白,暗道这些东西都是多少年前学的了,她又不是圣人,哪儿记得住这些个!她磕巴了半天答不上来,好半晌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行莫回头,笑莫露齿。坐莫动膝,立莫摇裙……男女……”

    “男女什么?”厂督音量稍稍抬高,字里行间有种不容违逆的压迫,“大声些。”

    他这副样子,给她的感受简直是像回到了小时候,宫中陪皇女的读书叫大伴,她跟随他长大,事事都由他躬亲而为,读书学礼自然也不例外。幼时他纵她容她,严厉起来却足以令天地变色。

    周景夕被吓得一个激灵,埋着头将脖子缩得更矮,声若蚊蚋地挤出几个字:“记不住了嘛……”

    这语气里有些委屈的成分,声音小小的,不仔细听根本无从分辨。他垂眼看她,低着头,大眼睛也垂着,睫毛因为不安而轻微颤动,像是扑扇的蝶翼。尖俏的鼻头红红的,背不上六诫似乎有些羞恼,耳根子到颈项都弥漫着淡淡的粉色,同平日里耀武扬威的模样大相径庭。

    他叹气,看她这副模样也不忍心再苛责了,语气稍稍缓和几分,却仍旧是冷肃的调子,道,“男女异群。殿下身为皇女,大街上与些莫名其妙的外男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周景夕听得直皱眉,心道这人真好笑,她是皇女也是行军打仗的将军,军营里男人千千万,她若时时恪守六诫,那这仗也不必打了,全卷铺盖回家背书得了!不过这话不敢说出来,蔺长泽的性子她大约了解,气头上激不得,否则真惹恼了,恐怕要教她死无葬身之地。

    她闷着不做声,他知她是识时务,敢怒不敢言,遂微凛目淡淡道,“殿下不必觉得委屈,臣说的做的都是为了你好。”

    五公主垂着头翻了个白眼,嘀咕道,“管得宽就管得宽呗,非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他挑眉,“你说什么?”

    “……”周景夕抬起臻首勉强挤出个笑容,眸子笑成了弯弯两道月牙眼,“没什么,我说厂督心地善良义薄云天,实乃景夕的良师益友。景夕能得厂督相助,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三生有幸!”

    蔺长泽淡淡瞥了她一眼,视线在她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容上扫视一圈儿,最后落在了她左臂上。女皇此前命随行的太医替她上过药包了伤口,如今又沁出血水,看来伤处又崩裂了。

    他薄唇微抿,伸手将她纤细的胳膊捉住抬起来,目光细细在伤处审度,语意莫名,“宫中医正们古板,若知道你这样折腾,还不知得气成什么样。”

    这只手冰凉,隔着衣衫覆上她的手臂,带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滋味。她心头一慌,下意识将手猛地收回来,嗓音吃紧,“不碍事。我在军中打仗,比这重的伤挨了不知多少道,这点儿皮肉小伤算不了什么。”

    她抽手很快,蔺长泽的手僵在半空中少顷,复又从容地收了回去。府宅就在前头,深更半夜的,两个人杵在大街上格外怪诞。他掖袖一比,她会意提步前行,又听他的声音从耳旁传来,清冷微沉,道,“你这伤裂开了,回厂督府我替你重新上药。”

    她听了大吃一惊,神情古怪道,“不必了吧!皮肉小伤而已,我自己随意捣腾捣腾就行了,督主您这身份,哪儿能纡尊降贵做这个!”

    远处檐下的风灯投过依稀火光,照在蔺长泽脸上。他精致的侧颜氤氲着丝丝暧昧的光晕,高挺的鼻骨起伏如丘,极深邃的眼窝嵌了两汪幽潭,缀满灿烂繁星。他闻言也回头,视线漠然注视着前方,徐徐道,“才刚接手了一件大案,殿下不想弄清来龙去脉么?”

    周景夕一怔,“今日的刺客……厂督知道是怎么回事?”

    蔺长泽不说话,只是同她并肩往兽头大门走,府门前的厂卫见了两人恭敬揖手,一左一右扣着青铜环推开了大门。她提步跨过门槛,余光里瞥见两抹雪色的身影,是双生子从暗处走到了火光下。

    她瘪嘴,斜眼瞄了瞄身旁的高个儿男人,“喂。”

    他调转视线看过来。

    五公主面上的神情有些诡异,她半眯起眼,朝他凑过去,拿肩膀在他身上撞了撞,大拇指越过肩头往后一指,说:“你跟我在一起,这俩人就不必随时都跟着了吧,我的功夫可丝毫不比她们差啊。”说完朝他飞了个眼神,一副很懂他的表情,“我知道你怕死,放心,有我在,保管厂督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他的目光从她的拇指一路扫至她线条柔美的肩头,抿着唇,不说话。

    “……”她木讷地怔了怔,刹那间回过神来——敢请又要责难她不像姑娘了!周景夕决定将这种苛责扼杀在萌芽时,连忙将耸过去的肩膀撤回来,对掖了双手臻首微低,摆出副柔婉端庄的姿态。

    嗯,好歹不算冥顽不灵。蔺长泽眼底划过一丝笑意,收回视线淡淡道,“你不久前才一心一意要置我于死地,即便我信任你,我身边的人也不会信。”

    他话音落地,她听了微微怔忡,整个人如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下去。说来也是,就连她自己也觉得古怪,她原本是对他恨之入骨的,怎么莫名其妙就回到以前的路子上去了?此前分明信誓旦旦说与他势不两立,转眼却又上了贼船!唉。

    五公主怅怅然,一前一后跟着厂督进了主院。垂花门前的晨凫同纤离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不过很快便又恢复如常,抱拳揖手拜下去,待两人进了屋才直起身来面面相觑。

    督主是如珠如玉的人物,一个浑身上下都精致的人,住处自然也不必说。周景夕随着他进房门,一座六扇画屏便映入视野。她幼时读书不算姐妹里最用功的,诗画方面的造诣也算不得多高,不过皇室帝姬嘛,耳濡目染总是有的,这扇画屏绘的是汉宫春晓图,她虽不济,也看得出必定是出自名家手笔。

    正仰着脖子看画,内室里却传出蔺长泽的声音,淡淡的,柔和的,“过来。”

    她哦了一声走进去,打起帘子一看,只见他端坐在楠木嵌螺钿云腿细牙桌前,桌上摆着个青瓷药瓶和干净的白绷。她试探着走上前,他不抬眼,只道,“袖子捋起来。”

    火光摇曳下他眉目舒展,竟然动人得教人挪不开眼。周景夕晃神,下一瞬赶忙甩甩脑子强迫自己清醒几分,磨磨蹭蹭撩高袖子,手臂上的被血染了的白布便彻底暴露出来。

    他看得皱眉,伸出两手动作轻柔地替她将原先的白绷拆下,冰凉的指尖从温热的皮肉上拂过,激得她差点跳起来。

    “……”蔺长泽掀起眸子看她,眉头微蹙,“疼?”

    她木讷讷的,摇头时的表情僵硬,“不疼,不疼。”

    他重新垂下眼替她上药,短剑在白皙的手臂上化开了一道长口子,伤处裂开,隐隐渗出血水。他略皱眉,小心翼翼将青瓷瓶中的药粉轻轻洒上去。药粉融进伤口,她的身子有瞬间的僵硬,伤处的肌理也微微地颤抖起来。

    厂督看得揪心,于是沉声道,“此次你救驾有功,女皇嘴上虽不提,但心中必定大为动容。她命你监理西戎人行刺一案,便是最好的佐证。”

    他低头替她上药,浓密纤长的睫毛垂下来,像两把小扇。公主歪着头仔仔细细观摩他,注意力全在他的脸上,全然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她觉得这人长得实在好看,薄薄的唇,线条流畅尾梢起菱,天生含笑一般。眼睛那样的深邃,眼角处是上扬的,看人时倨傲又冷肃,垂眸时却又显得异常温润。

    她看得入神,他觉察了,转过脸同她对望,微挑眉:“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周景夕蓦地一惊,身子一崴险些坐地上去。他伸手将她扶住了,目光将她从上审度到下,又淡淡道出一句话,“对了,听说殿下常想睡了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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