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虎年番外：喜上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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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宁是王都西南方向上的一座小县城，其距天命城之近，驿马一天便可到达。
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泰宁占了地利之便，凡是从西南各州进入王都的车马莫不要行经此地。久而久之，县城虽小，却也积累了一番繁华气相，当地人大都见多了世面，一个个淡定得很，自诩天大的事也无法令他们感到惊讶。
于是便有了一句流传甚广的俗语，“拔得起的城墙脚，撼不动的泰宁佬”——即便有那么一位奇人横空出世将城墙连根拔起，见惯风浪的泰宁人也不会因此多抬一下眼皮。
当地百姓深入骨髓的从容风度由此可见一斑。
直到这一日，当地人引以为傲的良好治安同从容风度一起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让开让开，都给大爷我让开！”
随着焦躁的呼喝声，一名青年挟着另一个人自车水马龙的主街上飞奔而过，不少被他粗鲁推开的行人站稳身形后冲他怒目而视，却在看清青年几乎可以用“狰狞”二字来形容的面孔后惊惶退后。
青年如同一股挟裹着巨石的浊流，大有将挡路者杀个片甲不留的气势，人们骇于他所流露出的狂暴之气，混乱之下纷纷避让道旁，而后既惊且怒地猜测起青年与其同伴的身份来。
平心而论，即便不是以这种方式出场，青年也有着令人过目难忘的资质。他头束一顶玳瑁冠，身着华贵紫袍，腰带镶金嵌玉，脚蹬皮质短靴，这一身上好的行头无疑表明了他身份不凡。
再看被他紧紧揽着的那名女子——
等等，女子？
居然是一名脸色苍白、毫无反抗之力的弱女子！
只需简单的推理，在场若干目击者旋即透过现象看到了事件的本质：原来这场骚乱竟是一出恶霸男强抢良家女的戏码！
继从容风度被毁了个七零八落之后，当地百姓的正义之心恰似溅上火星儿的油桶般熊熊燃起。
这天的买卖一如往日那样兴隆，恒通客栈的掌柜正在淡定地拨动算珠对账，冷不防头顶响起一声惊雷。
“快，一间上房！”
掌柜翻了翻略肿的眼皮，慢悠悠地抬头，只见柜台外站了一男一女，俱是二十左右的年纪。那男子相貌生的极好，俊美而肤色偏黑，眉梢眼角透着一丝难以觉察的邪气，相比之下，女子则显得精神不济，容貌只称得上还好，跟男子一比便被比到了十万八千里外去。
大概有了印象后，他对着雷声的源头不紧不慢地确认：“公子您要的可是一间上房？”
这句话当即耗尽了对方所剩不多的耐性。脖子一紧，身子一轻，掌柜的双脚眨眼间离了地面，俊美青年阴恻恻地咧开嘴角，露出森森白牙：“带我们去房间，找这里最好的郎中过来，敢多说一句废话，大爷我要你的命！”
“住手……”
苍白女子轻飘飘的两个字即刻产生了效果，青年当下松开钳制，满心满眼都是同行者的身体状况。
“怎么样？好些了吗？还难不难受？”一连串急切的问题脱口而出，恶霸少爷俨然化身为护崽老母鸡一只，惊掉了在场无数看官的下巴。
女子缓了口气，瞧着对方的眼中满是无奈懊恼，似乎本想痛斥一顿，却因对方的神情而态度软化，训斥的话再也无法出口，末了只化作一句叹息：“你啊，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
众人统统不动声色地竖起了耳朵，眼下不是该进行到病弱女怒斥恶霸男的桥段了么？
“我家夫君脾气暴躁，失礼之处还请各位不要见怪。”
咦咦咦——剧情的走向怎么不大对劲！？参演人物对于自己饰演角色的认知也有问题哎？
在数道惊愕的目光中，女子强撑着病体盈盈一拜，代替男子向边上众人赔礼，男子本想阻止，却在收到女子一记眼刀后噤了声，转而小心翼翼地搀着她，可凌厉的视线却在女子觉察不到时依次从各人脖颈处扫过。
此等大礼必当讨还！——那视线准确无误地传达了这个信息。
一道穿堂风呼呼刮过，成功冻僵若干人等。
“掌柜的受惊了，”女子转向排名第一的受害人，稍稍恢复了血色的脸上绽出一朵歉意的笑容，“我家夫君过于担忧我的身体才会如此急躁，还请掌柜的见谅。”
只是一个轻浅的微笑，却教她整个人都增添了几分奇异的光彩，掌柜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冷不防视野被一道紫色的屏障遮了个严严实实，紧跟着又是一声惊雷。
“看什么！？”
若是单从语气判断，发话之人简直就是一个因心爱玩具被抢而急得跳脚的孩子，不过见到掌柜再次离地的双脚后……
小二悄悄摸到了门边，打算溜出去喊人，差一步就要跨出门槛时，迎面却撞上一堵结实的肉墙。他当即吓破了胆，正打算晕过去了事，不料这群来人的打扮却熟悉的很。
“光天化日之下，何人胆敢强抢民女！？”
以惩恶扬善为己任的泰宁官差集体亮相，目标是街上百姓联名举报的紫袍恶少。
澄清误会颇费了一番工夫，好在掌柜请来的郎中是个固执己见的主，以把脉需要安静为由坚持清场。整洁的客房当下只余了三个人。
在郎中气定神闲地将两根手指搭上女子纤细的手腕后，青年的表情就开始时青时白变幻不定，若不是女子数次以眼神安抚，再加上郎中的年纪大得足以与天地齐寿，只怕无辜的受害者又要多出一名。
心中有了定论，郎中捋了捋稀疏的山羊胡，不紧不慢地开了金口，与此同时，青年停止上蹿下跳，神情戒备如临大敌。
“年轻人，尊夫人的身体不比平时，从今日起需要好好调养……”
“什么？”青年闻言大惊失色，冲上前抓住郎中的肩膀颤声追问，“她……她到底怎么了？”
不待对方解释，他已失魂落魄地喃喃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跟着我四处奔波风餐露宿寝食不安饥寒交迫——”
“没那么糟吧……”
“谁说的？”青年顿时激烈地反驳起来，“明明就是！都怪我不够细心体贴，我早就该发现这种苦日子并不适合——哎？”
青年松开可怜的郎中，后知后觉地发现插话的人正是他那理当病弱卧床的妻子。
“你、你怎么起来了？”
女子将结巴的丈夫推至一边，上前几步镇定道：“我到底患了何病，可否请郎中详细告知？”
“病？”好不容易找回从容风度的郎中以孺子不可教的表情连连摇头，而后公布正确答案，“那叫害喜。”
害喜？
新出炉的准父母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之后的反应截然不同。
准娘亲迟疑一会儿，双手轻轻覆上平坦的小腹，似乎一早就有预感，因而轻易便接受了这个意外，整个人沉浸在发自内心的喜悦当中，平添了几分女子独有的温柔娇美。
而准父亲尚在震惊阶段，连转头的动作都显得无比生硬，说话中间更是接连走了几回神：“所谓害喜……是指那个……那个……害喜么？”
郎中不愧为当地百姓的表率，在他的职业生涯里想必也见惯了准父亲们各有千秋的蠢样，于是，他换了个更为通俗易懂的说法解释道：“令夫人已有身孕。年轻人，你要当爹了。”
“要当爹了”这四个字可谓威力巨大，其效果不亚于一道闪电直接劈在青年头顶，准父亲的三魂七魄瞬间归位，不敢置信地看向妻子，而对方正含笑瞅着他。
“我们……要有孩子了！？”
直到现在，他的大脑仍然处于混沌状态，一直没法子清醒过来，可见被吓得不轻。
郎中懒得回应，而他的妻子点头给予肯定。
“我——”青年瞬间冲到妻子面前，刚要出手搂人，忽然想到什么，停住动作认真请教经验丰富的郎中，“我可以抱一下她么？”
郎中的胡子抖了抖，面无表情地回答：“当然可以。”
虽然准父亲们表达激动心情的方式各有不同，但多少总找得到一些共通之处，可一位身手不错、浑身冒着傻气、兴奋过度且常常令妻子也感到头疼的准父亲的行为方式却是不可预料的，旁人永远猜不到他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抱着心爱的妻子连兜了几个圈子之后，将为人父的青年仍嫌此举不足以表达他当下的狂喜之情，放下妻子旋身跃出了窗。
郎中的从容风度再次面临瓦解的危急，他颤巍巍地指向大敞的窗户，几乎惊得无法出声：“这、这是二楼！”
话音一落，屋顶响起嚣张狂放的大笑以及欢呼：“哈哈哈，我要当爹了！”
觉得寿命平白少了几十年的郎中刚准备吹胡子瞪眼，耳中飘进了窗外行人不再淡定的议论声。
郎中本着一贯的职业道德询问留下来的准娘亲：“这位……呃，公子他是否需要收收惊、定定神？”
女子笑得格外温柔：“没关系，这样不是很可爱么。”
郎中愕然片刻，故作镇定地清咳一声，捋了捋胡子，眼底泛起淡淡的笑意。
看样子，世上又多了一个傻爹爹了呢。
深秋的街巷格外清冷，老远都见不到一个路人，抵达王都的夫妻俩站在偏僻的路口处，陷入了迷路的窘境当中。
“清辉家的后门……不应该在这儿的吗？附近变化这么大，路都记不太清了，之后是要直走还是拐弯？”
女子一边向周围张望一边皱着眉头思索，她的夫君见她自言自语了许久还决定不了下一步如何行动，不由地不耐烦道：“既然想不起来干脆就把那个家伙永远当作回忆好了。”
尽管属于无心之言，但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了发言者的心声。
一声朗笑从几步以外传来，一个男声适时接口：“不要不经本人同意就随随便便地把人划到回忆那一块啊！”
“清辉！”
“是你！”
夫妻俩极有默契地同时开口，语调却天差地别。
走上前来的是一位儒雅的男子，他的目光只在青年身上停留了一瞬，而后迅速专注于女子一人身上，脸上挂着刺眼的笑容。
作为对此明目张胆的挑衅之举的回应，青年不留痕迹地揽着妻子的腰迎上去，奈何他的妻子一见故人便激动得有些过火。
“清辉，将近一年没见面了，你都没什么变化嘛。”
文雅男子含笑点头，毫不在意某人凌厉的眼刀：“我暂且不说，羽飞你可是越来越……有成熟女子的韵致了。”
电光火石间，青年有了回击的方案。
关于是否要将孩子的事告知准娘亲的这位友人，夫妻俩原本存在重大分歧。做丈夫的一方坚决反对，理由令他的妻子哭笑不得。
“凭什么这么快就告诉那家伙？我这个当爹的也才刚知道而已！”
眼下，他却改了主意。
“我要当爹了！”将为人父者骄傲地宣告，眼瞅着妻子的异性友人露出惊讶之色，心中的得意不由更甚。
“你们……要有孩子了？”意外过后，儒雅男子眉尖一挑，露出喜色，“恭喜了，羽飞。”
说话期间，夫妻俩已在主人引领下穿过巷子，进了宅第。作妻子的虽然不解于丈夫的突然转变，但在瞟到残留在对方脸上张狂的……傻笑痕迹后，她眼角一阵抽搐，选择了无视。
“鸣玄在家么？我想顺路去看看他。”
提及共同的友人，此间的主人笑了笑道：“别提了，那家伙又出去找乐谱了，他向来没什么运气。”
“暖婆子呢？这么冷的天气，屋里怎么连个暖婆子都没有！”准父亲的产前焦虑症提前发作，打断了重逢老友之间的谈话。
他的妻子一脸黑线地声明：“我不冷——”
“孕妇可是很娇贵的，郎中特意叮嘱过，千万不要受凉。”教育过妻子后，青年转向文府的主人干脆地伸手，“东西在哪儿？”
等到花厅里只剩两名老友后，文府的主人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朝着正捧了杯热茶暖手的女子无奈笑道：“他这副样子多久了？”
将为人母者叹了口气：“就是这两天的事，估计还要持续一阵子。”
“这小子还似当年一般毛躁，不过，倒是细心不少。”某种程度上，这算是当哥哥的对妹婿的初步认可。
“嗯，他把我照顾得很好。”像是明白好友关心的重点，女子漾起满足的笑容，肯定道，“我已经找到那个可以相伴一生的人了。”
她的友人神色一动：“就是他？只要他还是千绝宫的宫主，你们的日子就不会太平。”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女子鬓边削剪得异常整齐的一缕青丝上，神色渐渐冷凝：“你的头发……是被利刃削掉的吧。”
“啊？清辉你的眼也太尖了吧？”女子连忙将头发拨到耳后，哈哈笑道，“我曾经跟他说过，其实他应该找只猫当老婆的，因为猫有九条命嘛！”
没等友人对她浑不在意的态度进行批评，对话中的那个“他”已然破门而入，蛮横地将热乎乎的暖婆子揣进妻子怀中，而后作为妻子的代言人正色道：“我会保护好她的！”
紧接着，他向妻子宣布了新近做出的决定：“下任宫主已经选定，这一次，我不会再回去了。”
是夜，夫妇俩在主人的诚挚邀请下留宿文府。沐浴之后，就寝之前，白天的谈话得以继续。
“千绝宫的事……你真的下定决心了？”身为妻子，她自然明白千绝宫这三个字对丈夫而言代表了什么。
觉得暖婆子作用有限的丈夫主动承担起为妻子供暖一职，温香软玉在抱的时候分神回应：“我需要的不是决心，是时间。”
“可千绝宫——吓！”妻子惊呼着捂住被咬的唇瓣，恨恨地蹬向对面那张俊脸，可光凭眼神自然撼动不了对方分毫。
丈夫回味似的舔了舔唇角，眼神蓦地深幽起来：“什么都比不上你要紧。何况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宫主之位，我只是想帮忙收拾一下这个烂摊子而已。”
说到这里，他的音调稍稍一沉，察觉到这点的妻子轻抚着他的脸庞，柔声道“上一代的恩怨已经过去了。”
她的柔荑被温热的手掌轻轻握住：“对啊，我现在又有了家人。”
准娘亲在对方凝视之下不断升温，偏还故作镇定道：“很快咱们就要有一个小捣蛋鬼作伴了。”
“谁说的，”青年痴痴地伸手轻抚妻子微红的脸颊，对她的预言不以为然，“咱们的第一个孩子自然是像你一样乖巧的女儿。”
虽说只要是心爱女子与自己的孩子，不论男女必定都一样可爱，但是，若是儿子的话……
他的心情有些复杂，原因在于妻子的文姓友人“善意”的提醒——“千万不要生下个儿子，家里有两个小子是件很头疼的事。”
发觉隐藏在这句话背后的恶毒用意后，他旋即进行了有力的反击，然而到底留下了心结。
若是真的生下同自己脾性相似的儿子，会不会出现与自己抢夺老婆的情形？
想到这里就觉得不愉快，果然还是女儿好。
脑子里飞快做出决定的丈夫不禁陷入了妻子女儿环绕的美好幻想当中。
“哎，还是儿子比较好吧？”
喀嚓一声，幻想粉粉碎，丈夫气急败坏询问原因——顺带一提，他的美梦彻底粉碎是在次年夏天。
眼下，他的妻子给出回答：“你可以教他练武嘛。”
丈夫轻哼一声，不屑道：“练武做什么？要保护你，我一个人就做得到。”
指尖勾起妻子齐整的鬓发，他神情一痛，眉心皱起：“那次若不是我晚了一步——”
他的妻子一指点上他的眉心，郑重提醒：“喂喂，道歉的话已经说过啦。”
他怔了怔，上挑的眼角眯了起来，瞄上了伸到面前的青葱玉指。
“郎中说可以。”
他的妻子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搞得一愣：“可以？什么可以？”
答案便在他的行动中。
“混蛋，难道之前你对我那样……全都是欺骗么？”
许多年后回想起当年说过的话，真觉得当时的自己蠢到了极点。不过，如果不说点儿狠话，你这笨蛋是觉察不到自己真心的吧。
有时也会觉得疑惑，为什么你会把性命交给这样的我呢，尤其是在还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
最初几年一直没有询问你的答案，虽然不想承认，但我的确是胆怯了没错。然而这么多年过去，答案什么的已经不需要了。
放心好了，即便不是猫，我照样能保证你一条命活到老，这下你那帮朋友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吧。
其实，真正得到保护的人是我才对。
谢谢。
我的家人，我的妻子，我孩子的母亲，我的……天女……
泰宁是王都西南方向上的一座小县城，其距天命城之近，驿马一天便可到达。
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泰宁占了地利之便，凡是从西南各州进入王都的车马莫不要行经此地。久而久之，县城虽小，却也积累了一番繁华气相，当地人大都见多了世面，一个个淡定得很，自诩天大的事也无法令他们感到惊讶。
于是便有了一句流传甚广的俗语，“拔得起的城墙脚，撼不动的泰宁佬”——即便有那么一位奇人横空出世将城墙连根拔起，见惯风浪的泰宁人也不会因此多抬一下眼皮。
当地百姓深入骨髓的从容风度由此可见一斑。
直到这一日，当地人引以为傲的良好治安同从容风度一起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让开让开，都给大爷我让开！”
随着焦躁的呼喝声，一名青年挟着另一个人自车水马龙的主街上飞奔而过，不少被他粗鲁推开的行人站稳身形后冲他怒目而视，却在看清青年几乎可以用“狰狞”二字来形容的面孔后惊惶退后。
青年如同一股挟裹着巨石的浊流，大有将挡路者杀个片甲不留的气势，人们骇于他所流露出的狂暴之气，混乱之下纷纷避让道旁，而后既惊且怒地猜测起青年与其同伴的身份来。
平心而论，即便不是以这种方式出场，青年也有着令人过目难忘的资质。他头束一顶玳瑁冠，身着华贵紫袍，腰带镶金嵌玉，脚蹬皮质短靴，这一身上好的行头无疑表明了他身份不凡。
再看被他紧紧揽着的那名女子——
等等，女子？
居然是一名脸色苍白、毫无反抗之力的弱女子！
只需简单的推理，在场若干目击者旋即透过现象看到了事件的本质：原来这场骚乱竟是一出恶霸男强抢良家女的戏码！
继从容风度被毁了个七零八落之后，当地百姓的正义之心恰似溅上火星儿的油桶般熊熊燃起。
这天的买卖一如往日那样兴隆，恒通客栈的掌柜正在淡定地拨动算珠对账，冷不防头顶响起一声惊雷。
“快，一间上房！”
掌柜翻了翻略肿的眼皮，慢悠悠地抬头，只见柜台外站了一男一女，俱是二十左右的年纪。那男子相貌生的极好，俊美而肤色偏黑，眉梢眼角透着一丝难以觉察的邪气，相比之下，女子则显得精神不济，容貌只称得上还好，跟男子一比便被比到了十万八千里外去。
大概有了印象后，他对着雷声的源头不紧不慢地确认：“公子您要的可是一间上房？”
这句话当即耗尽了对方所剩不多的耐性。脖子一紧，身子一轻，掌柜的双脚眨眼间离了地面，俊美青年阴恻恻地咧开嘴角，露出森森白牙：“带我们去房间，找这里最好的郎中过来，敢多说一句废话，大爷我要你的命！”
“住手……”
苍白女子轻飘飘的两个字即刻产生了效果，青年当下松开钳制，满心满眼都是同行者的身体状况。
“怎么样？好些了吗？还难不难受？”一连串急切的问题脱口而出，恶霸少爷俨然化身为护崽老母鸡一只，惊掉了在场无数看官的下巴。
女子缓了口气，瞧着对方的眼中满是无奈懊恼，似乎本想痛斥一顿，却因对方的神情而态度软化，训斥的话再也无法出口，末了只化作一句叹息：“你啊，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
众人统统不动声色地竖起了耳朵，眼下不是该进行到病弱女怒斥恶霸男的桥段了么？
“我家夫君脾气暴躁，失礼之处还请各位不要见怪。”
咦咦咦——剧情的走向怎么不大对劲！？参演人物对于自己饰演角色的认知也有问题哎？
在数道惊愕的目光中，女子强撑着病体盈盈一拜，代替男子向边上众人赔礼，男子本想阻止，却在收到女子一记眼刀后噤了声，转而小心翼翼地搀着她，可凌厉的视线却在女子觉察不到时依次从各人脖颈处扫过。
此等大礼必当讨还！——那视线准确无误地传达了这个信息。
一道穿堂风呼呼刮过，成功冻僵若干人等。
“掌柜的受惊了，”女子转向排名第一的受害人，稍稍恢复了血色的脸上绽出一朵歉意的笑容，“我家夫君过于担忧我的身体才会如此急躁，还请掌柜的见谅。”
只是一个轻浅的微笑，却教她整个人都增添了几分奇异的光彩，掌柜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冷不防视野被一道紫色的屏障遮了个严严实实，紧跟着又是一声惊雷。
“看什么！？”
若是单从语气判断，发话之人简直就是一个因心爱玩具被抢而急得跳脚的孩子，不过见到掌柜再次离地的双脚后……
小二悄悄摸到了门边，打算溜出去喊人，差一步就要跨出门槛时，迎面却撞上一堵结实的肉墙。他当即吓破了胆，正打算晕过去了事，不料这群来人的打扮却熟悉的很。
“光天化日之下，何人胆敢强抢民女！？”
以惩恶扬善为己任的泰宁官差集体亮相，目标是街上百姓联名举报的紫袍恶少。
澄清误会颇费了一番工夫，好在掌柜请来的郎中是个固执己见的主，以把脉需要安静为由坚持清场。整洁的客房当下只余了三个人。
在郎中气定神闲地将两根手指搭上女子纤细的手腕后，青年的表情就开始时青时白变幻不定，若不是女子数次以眼神安抚，再加上郎中的年纪大得足以与天地齐寿，只怕无辜的受害者又要多出一名。
心中有了定论，郎中捋了捋稀疏的山羊胡，不紧不慢地开了金口，与此同时，青年停止上蹿下跳，神情戒备如临大敌。
“年轻人，尊夫人的身体不比平时，从今日起需要好好调养……”
“什么？”青年闻言大惊失色，冲上前抓住郎中的肩膀颤声追问，“她……她到底怎么了？”
不待对方解释，他已失魂落魄地喃喃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跟着我四处奔波风餐露宿寝食不安饥寒交迫——”
“没那么糟吧……”
“谁说的？”青年顿时激烈地反驳起来，“明明就是！都怪我不够细心体贴，我早就该发现这种苦日子并不适合——哎？”
青年松开可怜的郎中，后知后觉地发现插话的人正是他那理当病弱卧床的妻子。
“你、你怎么起来了？”
女子将结巴的丈夫推至一边，上前几步镇定道：“我到底患了何病，可否请郎中详细告知？”
“病？”好不容易找回从容风度的郎中以孺子不可教的表情连连摇头，而后公布正确答案，“那叫害喜。”
害喜？
新出炉的准父母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之后的反应截然不同。
准娘亲迟疑一会儿，双手轻轻覆上平坦的小腹，似乎一早就有预感，因而轻易便接受了这个意外，整个人沉浸在发自内心的喜悦当中，平添了几分女子独有的温柔娇美。
而准父亲尚在震惊阶段，连转头的动作都显得无比生硬，说话中间更是接连走了几回神：“所谓害喜……是指那个……那个……害喜么？”
郎中不愧为当地百姓的表率，在他的职业生涯里想必也见惯了准父亲们各有千秋的蠢样，于是，他换了个更为通俗易懂的说法解释道：“令夫人已有身孕。年轻人，你要当爹了。”
“要当爹了”这四个字可谓威力巨大，其效果不亚于一道闪电直接劈在青年头顶，准父亲的三魂七魄瞬间归位，不敢置信地看向妻子，而对方正含笑瞅着他。
“我们……要有孩子了！？”
直到现在，他的大脑仍然处于混沌状态，一直没法子清醒过来，可见被吓得不轻。
郎中懒得回应，而他的妻子点头给予肯定。
“我——”青年瞬间冲到妻子面前，刚要出手搂人，忽然想到什么，停住动作认真请教经验丰富的郎中，“我可以抱一下她么？”
郎中的胡子抖了抖，面无表情地回答：“当然可以。”
虽然准父亲们表达激动心情的方式各有不同，但多少总找得到一些共通之处，可一位身手不错、浑身冒着傻气、兴奋过度且常常令妻子也感到头疼的准父亲的行为方式却是不可预料的，旁人永远猜不到他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抱着心爱的妻子连兜了几个圈子之后，将为人父的青年仍嫌此举不足以表达他当下的狂喜之情，放下妻子旋身跃出了窗。
郎中的从容风度再次面临瓦解的危急，他颤巍巍地指向大敞的窗户，几乎惊得无法出声：“这、这是二楼！”
话音一落，屋顶响起嚣张狂放的大笑以及欢呼：“哈哈哈，我要当爹了！”
觉得寿命平白少了几十年的郎中刚准备吹胡子瞪眼，耳中飘进了窗外行人不再淡定的议论声。
郎中本着一贯的职业道德询问留下来的准娘亲：“这位……呃，公子他是否需要收收惊、定定神？”
女子笑得格外温柔：“没关系，这样不是很可爱么。”
郎中愕然片刻，故作镇定地清咳一声，捋了捋胡子，眼底泛起淡淡的笑意。
看样子，世上又多了一个傻爹爹了呢。
深秋的街巷格外清冷，老远都见不到一个路人，抵达王都的夫妻俩站在偏僻的路口处，陷入了迷路的窘境当中。
“清辉家的后门……不应该在这儿的吗？附近变化这么大，路都记不太清了，之后是要直走还是拐弯？”
女子一边向周围张望一边皱着眉头思索，她的夫君见她自言自语了许久还决定不了下一步如何行动，不由地不耐烦道：“既然想不起来干脆就把那个家伙永远当作回忆好了。”
尽管属于无心之言，但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了发言者的心声。
一声朗笑从几步以外传来，一个男声适时接口：“不要不经本人同意就随随便便地把人划到回忆那一块啊！”
“清辉！”
“是你！”
夫妻俩极有默契地同时开口，语调却天差地别。
走上前来的是一位儒雅的男子，他的目光只在青年身上停留了一瞬，而后迅速专注于女子一人身上，脸上挂着刺眼的笑容。
作为对此明目张胆的挑衅之举的回应，青年不留痕迹地揽着妻子的腰迎上去，奈何他的妻子一见故人便激动得有些过火。
“清辉，将近一年没见面了，你都没什么变化嘛。”
文雅男子含笑点头，毫不在意某人凌厉的眼刀：“我暂且不说，羽飞你可是越来越……有成熟女子的韵致了。”
电光火石间，青年有了回击的方案。
关于是否要将孩子的事告知准娘亲的这位友人，夫妻俩原本存在重大分歧。做丈夫的一方坚决反对，理由令他的妻子哭笑不得。
“凭什么这么快就告诉那家伙？我这个当爹的也才刚知道而已！”
眼下，他却改了主意。
“我要当爹了！”将为人父者骄傲地宣告，眼瞅着妻子的异性友人露出惊讶之色，心中的得意不由更甚。
“你们……要有孩子了？”意外过后，儒雅男子眉尖一挑，露出喜色，“恭喜了，羽飞。”
说话期间，夫妻俩已在主人引领下穿过巷子，进了宅第。作妻子的虽然不解于丈夫的突然转变，但在瞟到残留在对方脸上张狂的……傻笑痕迹后，她眼角一阵抽搐，选择了无视。
“鸣玄在家么？我想顺路去看看他。”
提及共同的友人，此间的主人笑了笑道：“别提了，那家伙又出去找乐谱了，他向来没什么运气。”
“暖婆子呢？这么冷的天气，屋里怎么连个暖婆子都没有！”准父亲的产前焦虑症提前发作，打断了重逢老友之间的谈话。
他的妻子一脸黑线地声明：“我不冷——”
“孕妇可是很娇贵的，郎中特意叮嘱过，千万不要受凉。”教育过妻子后，青年转向文府的主人干脆地伸手，“东西在哪儿？”
等到花厅里只剩两名老友后，文府的主人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朝着正捧了杯热茶暖手的女子无奈笑道：“他这副样子多久了？”
将为人母者叹了口气：“就是这两天的事，估计还要持续一阵子。”
“这小子还似当年一般毛躁，不过，倒是细心不少。”某种程度上，这算是当哥哥的对妹婿的初步认可。
“嗯，他把我照顾得很好。”像是明白好友关心的重点，女子漾起满足的笑容，肯定道，“我已经找到那个可以相伴一生的人了。”
她的友人神色一动：“就是他？只要他还是千绝宫的宫主，你们的日子就不会太平。”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女子鬓边削剪得异常整齐的一缕青丝上，神色渐渐冷凝：“你的头发……是被利刃削掉的吧。”
“啊？清辉你的眼也太尖了吧？”女子连忙将头发拨到耳后，哈哈笑道，“我曾经跟他说过，其实他应该找只猫当老婆的，因为猫有九条命嘛！”
没等友人对她浑不在意的态度进行批评，对话中的那个“他”已然破门而入，蛮横地将热乎乎的暖婆子揣进妻子怀中，而后作为妻子的代言人正色道：“我会保护好她的！”
紧接着，他向妻子宣布了新近做出的决定：“下任宫主已经选定，这一次，我不会再回去了。”
是夜，夫妇俩在主人的诚挚邀请下留宿文府。沐浴之后，就寝之前，白天的谈话得以继续。
“千绝宫的事……你真的下定决心了？”身为妻子，她自然明白千绝宫这三个字对丈夫而言代表了什么。
觉得暖婆子作用有限的丈夫主动承担起为妻子供暖一职，温香软玉在抱的时候分神回应：“我需要的不是决心，是时间。”
“可千绝宫——吓！”妻子惊呼着捂住被咬的唇瓣，恨恨地蹬向对面那张俊脸，可光凭眼神自然撼动不了对方分毫。
丈夫回味似的舔了舔唇角，眼神蓦地深幽起来：“什么都比不上你要紧。何况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宫主之位，我只是想帮忙收拾一下这个烂摊子而已。”
说到这里，他的音调稍稍一沉，察觉到这点的妻子轻抚着他的脸庞，柔声道“上一代的恩怨已经过去了。”
她的柔荑被温热的手掌轻轻握住：“对啊，我现在又有了家人。”
准娘亲在对方凝视之下不断升温，偏还故作镇定道：“很快咱们就要有一个小捣蛋鬼作伴了。”
“谁说的，”青年痴痴地伸手轻抚妻子微红的脸颊，对她的预言不以为然，“咱们的第一个孩子自然是像你一样乖巧的女儿。”
虽说只要是心爱女子与自己的孩子，不论男女必定都一样可爱，但是，若是儿子的话……
他的心情有些复杂，原因在于妻子的文姓友人“善意”的提醒——“千万不要生下个儿子，家里有两个小子是件很头疼的事。”
发觉隐藏在这句话背后的恶毒用意后，他旋即进行了有力的反击，然而到底留下了心结。
若是真的生下同自己脾性相似的儿子，会不会出现与自己抢夺老婆的情形？
想到这里就觉得不愉快，果然还是女儿好。
脑子里飞快做出决定的丈夫不禁陷入了妻子女儿环绕的美好幻想当中。
“哎，还是儿子比较好吧？”
喀嚓一声，幻想粉粉碎，丈夫气急败坏询问原因——顺带一提，他的美梦彻底粉碎是在次年夏天。
眼下，他的妻子给出回答：“你可以教他练武嘛。”
丈夫轻哼一声，不屑道：“练武做什么？要保护你，我一个人就做得到。”
指尖勾起妻子齐整的鬓发，他神情一痛，眉心皱起：“那次若不是我晚了一步——”
他的妻子一指点上他的眉心，郑重提醒：“喂喂，道歉的话已经说过啦。”
他怔了怔，上挑的眼角眯了起来，瞄上了伸到面前的青葱玉指。
“郎中说可以。”
他的妻子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搞得一愣：“可以？什么可以？”
答案便在他的行动中。
“混蛋，难道之前你对我那样……全都是欺骗么？”
许多年后回想起当年说过的话，真觉得当时的自己蠢到了极点。不过，如果不说点儿狠话，你这笨蛋是觉察不到自己真心的吧。
有时也会觉得疑惑，为什么你会把性命交给这样的我呢，尤其是在还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
最初几年一直没有询问你的答案，虽然不想承认，但我的确是胆怯了没错。然而这么多年过去，答案什么的已经不需要了。
放心好了，即便不是猫，我照样能保证你一条命活到老，这下你那帮朋友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吧。
其实，真正得到保护的人是我才对。
谢谢。
我的家人，我的妻子，我孩子的母亲，我的……天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