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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番外:比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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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六十岁的时候,我能说‘活够本了’;当我七十岁的时候,能说‘赚到了’;等我八十的时候,能说‘发了’;九十的时候,能说‘再活九十年也不错’——这样的人生就是我所向往的人生。”

    “不继续挑战么?为什么要到九十岁为止?”

    “呵,那已经是罕见的高寿了吧?况且活到那个时候,即便有些意犹未尽,但对儿孙们来讲,我已经是个累赘,该识相地离开了呀。”

    “唔,你的九十岁么……对我而言,只要再撑六十五年就可以了。那——就以活到那一天为目标吧,差一天也不行!”

    “呵呵,好吧,一起。”

    “嗯,一起!”

    这段对话发生的时候,友情的界线已经变得模糊,一种更为深厚炽热的感情已在累积之中。只是那个时候,对话的双方都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他们初次许下白首之盟。

    天朗气清,碧波万顷,潮湿的海风带来新鲜的气息。一名身着轻便男装的女子跳上甲板,径直走到船舷边冲着海面伸了个懒腰,而后朝着这条货船的主事者远远打了个招呼,之后索性小跑至船头,话未开口脸上已堆满期翼的笑容。

    “湛叔,这船还要行多长时间?”

    被她唤作湛叔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身材瘦小,肤色偏黑,眉目间透着精明,一看便知是常年在海上做买卖的商人,偏偏对一个二十上下无甚特别的年轻女子热情有加,见她上前便停止了先前同舵手的谈话,转而答道:

    “照眼下的风势,入夜之前便可入港。怎么,羽姑娘可是心急了?”

    最后一句显然是揶揄,女子听后立马酡红了双颊,目光一阵游移。

    湛叔自觉尴尬,连忙转移话题道:“不知恭老板他有何要事?怎么没带羽姑娘一起回去?”

    出乎预料,他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女子霎时连脖颈都开始染上桃彩,整个人像是关节僵木了一般,只有声音还算坦然:“有一批货到期了,我又突然身体不适,需要在中继的岛上暂时休息几天。”

    “唔,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恭老板真是体贴……”不知为何,映入眼中的明明只是寻常的女儿羞怯之态而已,却比大食舞姬未着寸缕的蛮腰更为撩人。奇怪,他鬼迷心窍了不成?

    而且中邪的不止他一人,连几步开外的舵手都朝着这边看直了眼,连舵盘滑脱了都没察觉,直到被看者也发现了旁边的异样,开始不住地以探询的视线望向舵手。

    真不像话!湛叔脸上有些挂不住,上去一掌拍在舵盘上,劈头吼道:“魂儿呢?跑哪儿去啦?还不赶紧把船首调正!”

    训斥完这边又急忙向另一边赔罪:“让羽姑娘见笑了。些许失误,不会影响行程的。”

    女子慌忙摆手:“不妨事的,湛叔。劳烦您稍我一程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哪里,姑娘不用客气,哪家船商对恭老板的请托不是尽心尽力?说起来,恭老板能如此信任在下,在下可是荣幸得很呐。”话说到这里,湛叔终于无法漠视越来越浓重的气味,抬手掩下一个喷嚏,求证道,“难不成羽姑娘身上带了樟木做的饰物?”

    事实证明了他的猜测,但他万万不曾想到,一个人身上竟然可以佩戴如此多的樟木,几乎把整个人都熏成了一棵会走路的樟树。

    统共一支樟木钗,两副樟木手链,一个樟木挂牌,一串樟木护符,两副樟木脚链,浑身上下,满满当当。

    “姑娘佩戴这么多樟木是——”理解不能,无法理解。

    女子微窘,迟疑片刻才道:“我的体质易招蚊虫,恭怀……他就送了我一堆樟木饰品驱虫。”

    驱、驱虫?有这么用的吗?

    乍舌之余,湛叔干笑道:“看来恭老板和姑娘喜事将近,到时在下铁定要去讨杯喜酒喝喝。”

    女子但笑不语,探头望向舵盘,忽然脱口“咦”了一声,靠近舵盘道:“湛叔,这舵盘似乎向东偏了几分,咱们不是要去芙田港的么?”

    舵手发难、船身倾斜似乎都发生在同一秒,下一刻,船尾传来震天响的尖叫:

    “海寇!是海寇!”

    这一日,芙田城最大的首饰店玲珑阁迎来了一位身份特殊的主顾,因为他的到来,掌柜甚至直接吩咐看店的小二们关门歇业,自己叫了两个亲信的账房、取了小心保管的钥匙领着这位贵客进了旁人难以窥得的库房。

    金器银饰,珍珠宝玉,珊瑚玛瑙,一件件,一匣匣,密密匝匝陈列开来,每一件都是市面上少有的珍品,同时具备了不凡的来历及高昂的身价,然而,踱步在一片葳蕤宝光之间的青年却不曾为哪一件首饰珠玉而露出满意的神情。

    “这些就是全部了么?”放下手中一支镶了红玉珊瑚的凤尾金簪,青年似乎已经丧失了耐心,不想继续挑下去了。

    他来此是要为即将过门的妻子准备一件独一无二的定情信物,然而眼前这满满当当的一库珍品却没有半件能令他看得上眼。

    他的妻子理应享有世上最珍贵的宝物,要是连号称天下第一楼的玲珑阁都寻不到他想要的东西的话……他这个经营者未免也太失败了。

    掌柜紧张之余依旧脑子活泛,临了真的想起一茬:“呃——成品都在这边,库中倒是还有几块上好的玉料,不知东家有没有兴趣?”

    婚期迫在眉睫,如今再去寻找手艺绝佳的玉匠细加琢磨估计是不成的了,不过——

    青年唇边泛起一丝温柔的浅笑:想当年,他和她正是因玉得见、由玉结缘。那个时候,他们连彼此的名字都不晓得,二人之中又有谁能够料到今生有缘之人就是对方?

    忆起往事,心头顿时柔软许多,连初时难耐的焦躁心情都在一瞬间消散无踪,他愉快地上前观看两名账房新端出的玉料,私下已在考虑要上哪里聘请技艺精湛手脚又利索的工匠了。

    掌柜所言不虚,几块玉料都是稀世难寻的珍品,其中又以最小的那块最为难得。

    青年托起这块颜色纯粹、光泽细腻的墨玉仔细端详,掌柜见状忙介绍道:“东家好眼力。这块墨底的墨玉料是新到的,您看这玉料虽然不大,却漆黑似墨,色重质腻,最稀罕的是墨底上还有两处宛如飞鸟的白斑,故而此玉又有一名,唤作‘比翼’。”

    比翼?

    青年双眼一亮,眉宇间露出喜色。比翼比翼,就是它了!

    以此作为他俩的定情信物,真的再合适不过。

    一件大事宣告解决。出了库房,重新回到店后内间,他跟经验老道的掌柜再三商量,总算确定了待雕琢的款式纹样,正要叮嘱对方加紧赶工,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看清他的面孔便上气不接下气地喘道:“少爷,嚇——出、出事了!”

    “广利?”认出来人是亲信的小厮,青年面色一凛,沉声道,“什么事?”

    “羽姑娘、她坐的船、船被海寇劫了!”

    什么?

    “人呢?”恍惚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

    “还、还不清楚……”

    不清楚……

    他的思绪当即停住了。

    “……少爷?少爷?”

    “东家?东家……”

    似乎有人在唤,唤的可是他?

    仿佛一道大浪劈头盖下,他无从躲避,无从招架。

    “消息从哪儿传来的?”呆立在主座前的青年终于有了动静,奈何语气中再无先前的喜气,反而多出几分空洞。

    “湛老板的商行,说是海寇们嫌货物不够值钱,扣下了船上的人,遣了商船上的一个杂役回来要赎金。”

    青年默默听着,一只手抚上腰间精致的绣囊,停了停,而后将其解下往桌面上一倒,一枚方中带圆的印章滑出绣囊,在平整的桌上滚了几滚静了下来。而后青年以堪比桌面的平整语调道:

    “拿着这印章,以西黔特遣市舶使之名召集芙田所有商号老板前往聚仙楼,务必一刻钟后到达。”

    传言中的特遣市舶使?没想到……竟然是……

    掌柜的眼神直了直,小心翼翼地收好印章,待他再抬头时,屋里早已没了旁人的影子。

    芙田商铺号称过百,要在一刻钟内全部通知到的话——

    掌柜擦了擦额头的薄汗,当下不敢迟疑,冲到院中亮出嗓门高喝道:“人呢?统统给我过来!”

    方才那刻,心……是停跳了么?

    他一边询问自己,一边验证似的将掌心贴近胸口,掌下传来的突起的异物感令他有一时的疑惑,而后他才恍然记起片刻前自己将装过印章的绣囊塞入了衣襟。

    她送他这个绣囊的时候,正是他们刚来芙田不久。

    那时他正在准备第一次远航,她尚未习惯海上的大浪,是以没有陪他同行,只是在分别时亲手做了这样一件小小的礼物:墨蓝色的缎面,银色的系绳,正面以金线绣出“平安”二字,背面同样以金线勾勒出一支羽毛的形状。

    记得临行前,她一再叮嘱他离港之后再打开袋子,他凭感觉猜测里面装的是一张平安符,心中不由对她的故弄玄虚好笑又感动。不过,当天边那个绿色的身影渐渐化为一个小点,最终消失在海面之下后,他站在船舷边打开绣囊,取出他想象中的那纸平安符,看清纸上的字时,继愕然之后,他扶着船栏笑得前仰后合。

    羽飞,他的羽飞,总是不按常理出牌。

    纸上只有一行工整秀丽的字迹:“路边的野花不要采。”

    于是,三个月后,当他归来、她在港口跟他问起这趟出航的感受时,他也笑着回了她一句旁人听不懂的话:“野花哪有家花香。”

    原来……原来自那之后,这种聚少离多的日子已过了将近两年。

    他欠她一场婚礼,她欠他更多,整整六十三年的人生。

    他的羽飞向来言出必行,所以,但凡她许下了多少,就一分都不会少。

    前方引路的管事停下了脚步,半是紧张半是恭敬地对他道:“恭老板,那个杂役现下就在这间房里。”

    他微微颔首,推门而入。

    阴暗的石牢中或坐或卧了不到二十个人,几乎每个人身上都遍布着淤青伤痕,间或还会响起微弱的□□。倚在石墙边的瘦小男子睁开干涩的双眼,霎时被气孔中透进的天光晃了一晃,脑袋又是一阵眩晕。

    天亮了?距离船沉已经过了几个时辰?

    环顾四周,数来数去也只有十七个人,其他十二名失踪的船员只可能是……

    同时不见的还有船上唯一的女子。

    如果早知道船底已被海寇偷偷凿穿的话,他万不会教她躲进下面船舱去,到如今后悔也全无用处,兴许对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来说,葬身鱼腹要比落入一群海寇手中好些吧。眼下,他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凌乱的脚步声回荡在冰冷的石牢里,两个满脸醉意的海寇跌跌撞撞地扑到木栏边,伸脚连踹了几名无力起身的水手,嘟嘟囔囔地骂道:“少装死,还等着拿你们去换钱呢,赶紧起来!”

    换钱?这么说,还有离开石牢的一天?

    牢中诸人的眼睛顿时有了神采。

    “死了也给大爷活过来!就算只剩一口气的,也把那口气含到后天!”

    竟然是真的,后天便能恢复自由身了!

    与片刻前的死寂不同,此时对这些身陷囹圄的船员来说,石牢中的气氛几乎可以用热烈来形容了。

    旁人松了口气的时候,唯有瘦小的中年男子怀疑地扬起了眉梢。

    可能吗?传说海寇决不会让踏足过他们藏身处的俘虏活着离开,是他多心了么?

    不经意地瞥向外面那方小小的明亮,却在刹那间瞄到有些熟悉的的面孔。

    湛元迅速咽下即将出口的惊呼,外面那人冲他点点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下一秒便不见了踪影。

    羽姑娘!?她竟然还活着?

    而且,方才那个点头的动作——她该不会是想以一人之力将他们这群人救出去吧?

    次日早上,一条多少有些惊悚的新闻开始在海寇中间流传:岛上有鬼。

    “真的?”

    “去你大爷的,老子发誓,比真珠还真!”

    “难不成是前日船上的那些衰鬼?”

    “什么啊,据说是个女鬼!”

    “哦……那好看不?”

    看守间类似的对话传入耳中,湛元好笑之余亦惊讶不已,这种惊讶在第二天他乘上小船离开贼窟时达到了顶点。

    “羽姑娘,咱们现在是要去什么地方?”

    “那帮海寇打算在得到赎金后杀掉人质和来交涉的官员,之前他们带上船准备交换的那些人质里掺了他们的人。如果芙田那边来的人没有防备的话,他们得逞的机会很大。咱们得去给自己人提个醒。”

    “原来如此,难怪他们只带走了我船上伤势最重的八个人……可咱们为何又要带着这些贼寇同行?”湛元边说边指向后边几艘小船上码得整整齐齐的二十一个人形“粽子”,这些五花大绑的粽子分别由他们剩余的九人看守,直到出海后仍昏迷不醒,令他诧异眼前这位年轻的姑娘到底下了多大的药量。

    “他们呐,”清丽的眉目一派温和无害,出口的话语却同温和二字沾不上半点关系,“我们这头也不能少了人质啊,您说是不,湛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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