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相思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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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正午，匆匆忙忙地整理了一下仪容后，文府的常客不顾主人劝阻坚持乘上了外出的马车。直到出了大门，难得好心一回的文清辉仍在“善意”地提醒好友眼下的处境。
“你现在根本就是宿醉刚醒，脸色差得一塌糊涂，那副好皮相至少打了三四个折扣。最大的优势都没了，还这么兴冲冲地跑去见人，真不知道你哪儿来的自信！”
可惜他这番故意的说辞彻底丧失了打击人的效用，自苏醒之后，对方就一直沉浸在某种与外界隔绝的氛围中，对于今天的拜访计划相当执拗不说，对他的冷嘲热讽也统统无视，整个人虽然看起来憔悴，但眉宇间的熠熠光彩始终不灭，一双黑眸亮得慑人心魄。
无论文清辉怎么追根问底，鸣玄的回应都只是沉默不语，问得急了也仅是不情愿地回答“做了个好梦”而已，半点详情都舍不得透露，但细看他的神情，分明又是在独自回味不已，叫同处一个车厢的友人愈加手痒。
“我说，见了羽飞之后要谈些什么，你多少准备过了吧？”不经意间扫到对方脸上那个不太明显的巴掌印，文清辉硬生生地忍下暴力冲动，蓦地想起一个严肃的问题。
“我已经想过了，把这些日子积攒下来的话……吔，不，重要的是我现在的心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就可以了。接下来就……你怎么了？”
鸣玄诧异地看着对方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两边，四下环视了一圈，最后甚至撩起车帘望了望外面，禁不住岔了话题。
在确认过自己清醒、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太阳也没打西边出来后，文清辉郑重提出疑问：“你的酒还没醒吧？”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所知道的最喜欢口是心非的家伙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坦率？更何况这个素来别扭的麻烦人物之前还在纠缠于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对方误会了他的意思，拧起形状姣好的长眉不悦道：“有完没完？我不需要喝酒壮胆！”
文清辉愕然片刻，很快调适过来，一边应对好友的巨大转变，一边试探着接起方才的话题：“既然如此，见到羽飞之后，你准备怎么说？不如现在演练一下，我或许也能出些主意，帮你斟酌一下词句，要知道这方面我可是行家。”
“呃——这个么……”鸣玄的坦率瞬间成为历史，犹豫了半晌才眼神游移地开口，“昨晚的那个梦境，呃——待会儿先把这个告诉她，还有之前的梦也……不过这样一来，时间上或许——”
文清辉凉凉地插了一句：“我到了便先问问武安侯，看他能否容许你我在那里暂居一段时日。”
没有预想中的针锋相对，他随随便便的一句挖苦居然成功将某人推入了苦恼的境地：“这样长篇大论确实有些无聊，既然如此，那我开场时要如何——”
“单刀直入就够了。”眼睁睁看着面前的绝代佳人开始彷徨的低语，预感到历史即将重演的文大学士果断地截掉了对方的话尾，好让耳朵免受另一番荼毒。另一方面，损友呆头呆脑的傻样令他恍然大悟，之前的镇定敢情只是表象而已。
真是的，害他差点以为某人转性了。
得到他斩钉截铁的回答，佳人的眉心却不见舒展：“只怕太直接的措辞会令她不安……不然还是用演奏来表达吧。”
一柄纸扇稍显粗鲁地挑起那张丽颜，素来以儒雅风度示人的文大才子“嘿嘿”狞笑一声，恶狠狠地道：“追求本就是侵略的一种。怎样，有我这个过来人教导，这下你该没有疑虑了吧？”嘴上这么说，其实文清辉暗地里也在抱怨，拥有某种才能的家伙实在太占便宜了。
好在对方没有说出更多神志不清的蠢话，向来以冰山形象著称的乐舞司总监一掌挥开扇子，毫不留情地展开攻击：“开玩笑，我凭什么采用你的建议？文府的女主人现在都不见影子，你有什么立场说我？”
“哼，愚昧。”文清辉摇着纸扇从容应对，语气中满是不屑与无奈，“我可不像你那样独守着一片冰原。在我周围繁花似锦，既然我已经背负了如此深重的罪孽，怎么还能因为偏爱某种花朵而令百花失色呢？”
“少在那儿得意了！说到女人，我只是不擅应对，而你简直就是无情，所以才能待每个人都一般好，到头来全当成公文一样冷静完美地处理掉！”一直以来，鸣玄对文清辉的处世态度便颇有微词，眼下也同样旗帜鲜明地表示出他的不赞同。
反观他的批判对象则是悠闲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脸上非但没有丝毫动怒的迹象，反而很是享受这样的口水战：“为何不说我是均等地呵护每支鲜花，因此才任由她们决定自己的去留呢。”
看着他这副懒洋洋的模样，鸣玄欲言又止，最后没好气地道：“是不是这样，你自己最清楚。”
“好啦。”某人晃晃扇子，不紧不慢地提醒对方，“马上就要出城了，还是快想想你的词儿吧。”
正在这时，马车突然减缓了速度，相应的，嘈杂的人声越来越响，不多时，车夫报告说前面的路走不动了，通往东门的大街挤满了城中蜂拥而至的居民。
观察了一下车外的景象，文清辉忍不住咋舌：“啧，难不成整个王都的百姓都涌到这条街上来了？”
眼看前进已不可能，城中的骚动又原因不明，二人索性弃车步行，随着人流缓慢地朝东门移动。一路上，各种各样的议论不断传入他俩的耳朵，其中反复提到目前西黔国内地位最高的女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鸣玄忐忑地低声询问。
文清辉同样神情凝重：“不知道，等等看吧。”
前方远远行来一队卫兵，在拥挤的人潮中辟出一条道路，随后华美的车队缓缓而至，为官多年的文清辉一眼便捕捉到了车上王家的标识。
据他所知，此时此刻，王应当身在猎场。退一步讲，若眼前这般场面是乔天都回城，那另一辆马车又是何人所坐？举国上下，能与王享受同一级别待遇的对象终归只有一个——
难不成？
车队渐渐驶近，侍卫过后是衣装堂皇的骑兵，再来是袅袅娜娜的美貌宫女，接着一人风姿卓绝，引领车队前行，另一人姿态威武，伴随在马车侧旁护驾，两道身影俱是出色到世间难寻。
佐相引路，武安侯随侍，车中乘客的身份已不作他想。如此一来，后面那辆车上……
前头的马车已经驶得近了，透过车窗，一副盛装娇容映入众人眼中，大道两旁顿时激起一阵响彻天际的欢呼。
“殿下！”
“天女殿下！！”
“殿下万岁！！！”
那张前日里才见过的面容此刻娇艳得堪比春花初绽，即便熟悉者如他都在乍见之时倒吸了一口气，禁不住要跟着狂热的人群一起高呼万岁了。
顷刻后，文清辉被心底一晃而过的念头骤然惊醒，急忙回头探视友人的情形，为了避免对方做出傻事，他想也不想地先抓住了身边的那只手，然后被掌上传来的温度吓了一跳。
四周一片沸腾当中，只有这只手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鸣玄。”文清辉尽可能镇定地呼唤对方的名字，可后背发凉的他出口之后才察觉自己的尾音都在打颤。
那张脸上已经没有了光彩，之前好似星辰闪耀的黑瞳眼下却如两潭死水一般，乌蒙蒙地不见半点亮光，唯有视线还在下意识地追随着那抹嫣红，唯恐跟得丢了。
“鸣玄！”文清辉提高了音量，同时死死攥紧对方的手掌，只盼疼痛能拽得友人回魂，就在心中的不安愈发深重之时，被他握住的那只手掌居然挣了挣，接下来好一阵子，文清辉都在后悔自己当初怎么只想到拉人，而忘了灭口。
“羽飞！”
一声竭尽全力的嘶吼在错落不齐的万岁声中显得格外突兀，四周好像静了片刻，所有人都似愣了那么一愣，不明白这声大逆不道的吼声是从哪里传出的，就连车队的行进仿佛都在瞬间凝滞了一般。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车中的那位丽人，继温婉动人的一笑之后，她甚至朝声音发出的方向挥了挥手。
于是，所有的热情再度点燃，震耳欲聋的高呼重新响彻耳际，只不过这次所有人都在争先恐后地大喊那个尊贵的名字。
“羽飞！”
“羽飞殿下！！”
车队继续前进，宫女、骑兵、侍卫一列列地走过，惊天动地的欢呼声经久不息，片刻前的突发事件几乎是转眼间就被所有人遗忘了。
将友人拖至街角后，文清辉担忧而迟疑地问道：“你，还好吧？”
对方沉默许久才喃喃开口：“她越来越美了……”
文清辉怔怔地盯了他半晌，一时无语，许久才重重地拍在对方肩上，叹了一声。
回忆和思念不同，随着时间的冲蚀，回忆会消逝无踪，而思念，则会越来越浓，最终令人沉迷。
他的友人，或许早已中了名为相思的毒，再也无药可救。
“你倒是从容的很。”
乔羽飞才将手收回来，坐在她身边的少年君王已带了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朝向她。
在对方的视线包围下，乔羽飞莫名其妙地一阵微窘，顿了顿才笑道：“不然要怎么办？生气么？觉得被冒犯了？名字起来就是为了被人叫的，大家是出于亲近才会知晓我的名字，要是将近一年了百姓还不知道我叫什么，那我的为人才真是失败呢。”
褪下了平日里繁复的袍服，一身火红猎装的乔天都看起来与记忆中的模样有些不同，一方面，他的言谈举止似乎都更为积极，在方才初见的一刹那整个人更是耀眼夺目到不能直视；另一方面，其人生而具有的王者锐气反而沉敛不少，作为一位王者来说，应当算是极大的进步。
道路两旁热情的欢呼持续不断，乔羽飞扭头冲着外面轻轻颔首，立马又在人群中掀起一个□□。羞赧之下，她脸上的红晕加重了几分，但仍试着抬手回应，没想到还不曾做出动作，靠里的那只手已被人轻轻握住。
“怎么？”含笑的双眼还不及染上惊讶，掩映在花冠之下的绯红面容转向车内，不明究理地开口。
乔天都一怔之后松手笑道：“你果真和王兄他们都不一样。”
“怎么可能一样嘛。”
完全没明白对方的话中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乔羽飞偏头而笑，成串殷红似血的珊瑚珠随着这个动作晃过她的面颊，少年君王将这副景象收于眼中，只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那几挂珠子荡了荡，不知怎么就失了神，没留意便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车内响起。
“以后也叫我的名字吧。”
“哎？”刚要回头的某人又因这句话扭转回来：“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我的名字难得有人叫……说不定别人只记得我姓乔，已经忘记我叫什么了——而且，你不总是直呼王兄的名字么？我的你可从没叫过。”身居御座的少年神情自若地说着，平放在膝上的掌心里却渗出了汗水。
和他同穿一色红衣的女子满脸狐疑地审视了他片刻，仿佛在确认这番话是玩笑还是命令，最后在他快要握掌成拳时才点点头轻快地答应：“那好。”
“事先声明，只能在大臣们不在场的时候，”匆匆添上附加条件，乔羽飞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正式场合里我还是得按礼节叫你‘陛下’。”
早在她点头的瞬间，少年国君眼中名为喜悦的光芒已被点燃。
回宫之后，乔羽飞住进了老地方憩霞殿，打量着房间里一如既往的陈设，她终于有了重新冠上天女名号后的感慨。
好不容易送走了乔天都这尊大神，安抚了侍女五人组的怨气，轰轰烈烈的一天终于接近了尾声。
偌大的宫殿恢复了平静，佳期等人收拾完床铺后便静悄悄地退下，只剩月华一人细心地帮乔羽飞将半干的长发梳开，捞起一束青丝的同时随口问道：“殿下脖子上的这根红绳是……”
也难怪她会好奇，乔羽飞向来不爱佩戴多余的饰品，这点凡是侍侯过她的人都很清楚。眼下她不仅贴身带了这样一件小玩意，甚至在入浴更衣时都不曾褪下，在与她最为亲近的贴身侍女看来，这情形便十分反常了。
话刚提及，月华便有些后悔，对乔羽飞这些日子在外的经历，她知道的还不很清楚，万一这件东西本身具有某种特殊的含义，或是会触及到佩戴者不愿被他人所知的经历的话——
这厢她再三犹豫，那厢对方却不觉有异。
“你说这个？”乔羽飞痛快地扯住红绳，将吊在下面的东西拽了出来，月华定睛细瞧，才发现那是一个比印章大不了多少的布袋，看起来手工很是粗糙，唯有边角缝得极为认真。
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不等月华表示出类似的疑问，乔羽飞已经将袋子里的东西倒在了掌中——
一朵精巧的琉璃花。
小小的花苞，将放未放，晶亮透明，花芯稍稍染了一点红，原本的花萼处只留下折断的痕迹，让人不由地想要知道完整的它是什么模样。可如今，余下的只有无依无凭的花蕾，脆弱而易碎，凝固在等待盛放的那一刻，颜色鲜明如初。
“这是……”月华不解地低语。
“原本是要钻个洞穿条丝线当链坠的，可又怕把它弄坏，最后只好暂且这样带着。”乔羽飞边答边将东西原封原装好，塞进了怀里。
“呃，不，我是说——为什么殿下会带着这么一件东西？”为何要收藏一件看不出任何价值的、残缺了的饰物？
乔羽飞愣了愣，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要将这么一样东西费尽心思地戴在贴近心口的位置。
当初，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这样做了，根本不曾找过这样做的理由。
“我……我不知道。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我就确信这是属于我的东西，很要紧的东西，至于我是从哪里、在什么时候得到它的，为什么会觉得它很重要——”经历了长久的茫然之后，乔羽飞彻底放弃，“我不知道。”
“乔大人？”
乍一步入回廊便赫然看到一道矗立的人影，即便是训练有素的月华都没能忍住这声惊呼。
站在正对着寝殿的位置上，两人一时都有丝尴尬，官服未换的青年生硬地向对方点了点头，转身欲走。瞟到不远处从窗棂子间透出的灯光，月华一咬牙脱口道：“大人可有什么要紧的事传达给殿下？”
青年闻声僵在原地，顿了顿突然问：“她，已经累了一天……还未入睡？”
近旁的亮光一直延至两人身上，对于如此明显的答案，对方却恍若未觉。月华诧异之余恭敬应道：“嗯，殿下还醒着。只是已经梳洗过了，恐怕不便……”
她这边还在斟酌词句，对方已醒悟过来，窘迫道：“不，那个……我来此并非为了求见——”
一句话留了半句空白，整条回廊再次陷入静寂之中，月华进退不得，两难之下最终决定暂且告退，刚要出声便听对方轻叹一声开了口：
“罢了，月华，替我问殿下一句——‘今日乔某自作主张，殿下可曾怨我？’”
不多时，月华再次轻手轻脚地阖上殿门踏入庭院，待她走入回廊后，才发现那道身影居然一直立在原地，便是姿势都没有改过分毫。
见她去而复返，对方也没有急着开口问询，倒是月华犹豫片刻，终于扛不住将那人的原话复述了一遍。
“殿下说，‘今日之事皆出于我的意愿，回宫一事也是我的决定，与佐相……无关，佐相不须多虑。’。”
“只有这些？”
平日里威严果决的声音此刻却流露出深深的疲惫，月华垂头盯着脚下的一小块地面，忽然不忍回答对方的提问。
“……是，就这些。”
“这样……我明白了。你回去服侍殿下就寝吧。”
直到走出十来步之后，月华还禁不住回头又望了一眼，确认那儿没有任何人了才轻轻推门而入，在她的潜意识里，昏暗的回廊中总有一道身影朝着这个方向，一动不动地默默伫立。
“月华，”乔羽飞躺在床上，偏头转向准备熄灯的美丽女子，没头没脑地问道，“如果有人在你用过的东西上写下‘思君如日月，回环昼夜生’这样的话，那是不是表明……那个……嗯——怎么形容才好，是、是说喜——喜、喜欢你的意思吧？”
“当然，难不成还有别的意思？”清朗如月的女子眉梢一动，如此反问道。
“吓，没有吗？”听到这样笃定的答案，乔羽飞脸上写满了懊恼，但还是不死心地解释道，“不会只是单纯地在练字么？”
月华深吸一口气，嘴边挂起完美的微笑：“有谁会练字练到别人的东西上么？殿下遇见过这种奇怪的家伙？”
“啊，不，那个——”乔羽飞涨红了脸结巴道，“其实这件东西原本就是他的，我不过是借用了一段时间，嗯——这个，我是说……我的意思是，那句话你原本是看不到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句话写在你绝对发现不了的地方，喜欢什么的，写字的那个人根本没想过要让你知道，所以这句话的作用也不是用来传达什么心意，这样写绝对传达不到，结果出了岔子……就是这样，你明白了么？”
不愧是跟随乔羽飞时间最久的月华，立马便从这番混乱的讯息中抓到了重点，而且，以会令乔羽飞的大脑停转一整夜的直白方式复述了出来。
能力卓绝容貌端丽的杰出侍女代表迎着自家主上期待的眼神缓缓点了点头，用混合了孺子可教的欣慰与恨铁不成钢的愤然的复杂表情朝着床头肯定道：“原来如此，这么说乔大人的心意殿下已经知道了。”
临近正午，匆匆忙忙地整理了一下仪容后，文府的常客不顾主人劝阻坚持乘上了外出的马车。直到出了大门，难得好心一回的文清辉仍在“善意”地提醒好友眼下的处境。
“你现在根本就是宿醉刚醒，脸色差得一塌糊涂，那副好皮相至少打了三四个折扣。最大的优势都没了，还这么兴冲冲地跑去见人，真不知道你哪儿来的自信！”
可惜他这番故意的说辞彻底丧失了打击人的效用，自苏醒之后，对方就一直沉浸在某种与外界隔绝的氛围中，对于今天的拜访计划相当执拗不说，对他的冷嘲热讽也统统无视，整个人虽然看起来憔悴，但眉宇间的熠熠光彩始终不灭，一双黑眸亮得慑人心魄。
无论文清辉怎么追根问底，鸣玄的回应都只是沉默不语，问得急了也仅是不情愿地回答“做了个好梦”而已，半点详情都舍不得透露，但细看他的神情，分明又是在独自回味不已，叫同处一个车厢的友人愈加手痒。
“我说，见了羽飞之后要谈些什么，你多少准备过了吧？”不经意间扫到对方脸上那个不太明显的巴掌印，文清辉硬生生地忍下暴力冲动，蓦地想起一个严肃的问题。
“我已经想过了，把这些日子积攒下来的话……吔，不，重要的是我现在的心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就可以了。接下来就……你怎么了？”
鸣玄诧异地看着对方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两边，四下环视了一圈，最后甚至撩起车帘望了望外面，禁不住岔了话题。
在确认过自己清醒、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太阳也没打西边出来后，文清辉郑重提出疑问：“你的酒还没醒吧？”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所知道的最喜欢口是心非的家伙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坦率？更何况这个素来别扭的麻烦人物之前还在纠缠于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对方误会了他的意思，拧起形状姣好的长眉不悦道：“有完没完？我不需要喝酒壮胆！”
文清辉愕然片刻，很快调适过来，一边应对好友的巨大转变，一边试探着接起方才的话题：“既然如此，见到羽飞之后，你准备怎么说？不如现在演练一下，我或许也能出些主意，帮你斟酌一下词句，要知道这方面我可是行家。”
“呃——这个么……”鸣玄的坦率瞬间成为历史，犹豫了半晌才眼神游移地开口，“昨晚的那个梦境，呃——待会儿先把这个告诉她，还有之前的梦也……不过这样一来，时间上或许——”
文清辉凉凉地插了一句：“我到了便先问问武安侯，看他能否容许你我在那里暂居一段时日。”
没有预想中的针锋相对，他随随便便的一句挖苦居然成功将某人推入了苦恼的境地：“这样长篇大论确实有些无聊，既然如此，那我开场时要如何——”
“单刀直入就够了。”眼睁睁看着面前的绝代佳人开始彷徨的低语，预感到历史即将重演的文大学士果断地截掉了对方的话尾，好让耳朵免受另一番荼毒。另一方面，损友呆头呆脑的傻样令他恍然大悟，之前的镇定敢情只是表象而已。
真是的，害他差点以为某人转性了。
得到他斩钉截铁的回答，佳人的眉心却不见舒展：“只怕太直接的措辞会令她不安……不然还是用演奏来表达吧。”
一柄纸扇稍显粗鲁地挑起那张丽颜，素来以儒雅风度示人的文大才子“嘿嘿”狞笑一声，恶狠狠地道：“追求本就是侵略的一种。怎样，有我这个过来人教导，这下你该没有疑虑了吧？”嘴上这么说，其实文清辉暗地里也在抱怨，拥有某种才能的家伙实在太占便宜了。
好在对方没有说出更多神志不清的蠢话，向来以冰山形象著称的乐舞司总监一掌挥开扇子，毫不留情地展开攻击：“开玩笑，我凭什么采用你的建议？文府的女主人现在都不见影子，你有什么立场说我？”
“哼，愚昧。”文清辉摇着纸扇从容应对，语气中满是不屑与无奈，“我可不像你那样独守着一片冰原。在我周围繁花似锦，既然我已经背负了如此深重的罪孽，怎么还能因为偏爱某种花朵而令百花失色呢？”
“少在那儿得意了！说到女人，我只是不擅应对，而你简直就是无情，所以才能待每个人都一般好，到头来全当成公文一样冷静完美地处理掉！”一直以来，鸣玄对文清辉的处世态度便颇有微词，眼下也同样旗帜鲜明地表示出他的不赞同。
反观他的批判对象则是悠闲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脸上非但没有丝毫动怒的迹象，反而很是享受这样的口水战：“为何不说我是均等地呵护每支鲜花，因此才任由她们决定自己的去留呢。”
看着他这副懒洋洋的模样，鸣玄欲言又止，最后没好气地道：“是不是这样，你自己最清楚。”
“好啦。”某人晃晃扇子，不紧不慢地提醒对方，“马上就要出城了，还是快想想你的词儿吧。”
正在这时，马车突然减缓了速度，相应的，嘈杂的人声越来越响，不多时，车夫报告说前面的路走不动了，通往东门的大街挤满了城中蜂拥而至的居民。
观察了一下车外的景象，文清辉忍不住咋舌：“啧，难不成整个王都的百姓都涌到这条街上来了？”
眼看前进已不可能，城中的骚动又原因不明，二人索性弃车步行，随着人流缓慢地朝东门移动。一路上，各种各样的议论不断传入他俩的耳朵，其中反复提到目前西黔国内地位最高的女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鸣玄忐忑地低声询问。
文清辉同样神情凝重：“不知道，等等看吧。”
前方远远行来一队卫兵，在拥挤的人潮中辟出一条道路，随后华美的车队缓缓而至，为官多年的文清辉一眼便捕捉到了车上王家的标识。
据他所知，此时此刻，王应当身在猎场。退一步讲，若眼前这般场面是乔天都回城，那另一辆马车又是何人所坐？举国上下，能与王享受同一级别待遇的对象终归只有一个——
难不成？
车队渐渐驶近，侍卫过后是衣装堂皇的骑兵，再来是袅袅娜娜的美貌宫女，接着一人风姿卓绝，引领车队前行，另一人姿态威武，伴随在马车侧旁护驾，两道身影俱是出色到世间难寻。
佐相引路，武安侯随侍，车中乘客的身份已不作他想。如此一来，后面那辆车上……
前头的马车已经驶得近了，透过车窗，一副盛装娇容映入众人眼中，大道两旁顿时激起一阵响彻天际的欢呼。
“殿下！”
“天女殿下！！”
“殿下万岁！！！”
那张前日里才见过的面容此刻娇艳得堪比春花初绽，即便熟悉者如他都在乍见之时倒吸了一口气，禁不住要跟着狂热的人群一起高呼万岁了。
顷刻后，文清辉被心底一晃而过的念头骤然惊醒，急忙回头探视友人的情形，为了避免对方做出傻事，他想也不想地先抓住了身边的那只手，然后被掌上传来的温度吓了一跳。
四周一片沸腾当中，只有这只手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鸣玄。”文清辉尽可能镇定地呼唤对方的名字，可后背发凉的他出口之后才察觉自己的尾音都在打颤。
那张脸上已经没有了光彩，之前好似星辰闪耀的黑瞳眼下却如两潭死水一般，乌蒙蒙地不见半点亮光，唯有视线还在下意识地追随着那抹嫣红，唯恐跟得丢了。
“鸣玄！”文清辉提高了音量，同时死死攥紧对方的手掌，只盼疼痛能拽得友人回魂，就在心中的不安愈发深重之时，被他握住的那只手掌居然挣了挣，接下来好一阵子，文清辉都在后悔自己当初怎么只想到拉人，而忘了灭口。
“羽飞！”
一声竭尽全力的嘶吼在错落不齐的万岁声中显得格外突兀，四周好像静了片刻，所有人都似愣了那么一愣，不明白这声大逆不道的吼声是从哪里传出的，就连车队的行进仿佛都在瞬间凝滞了一般。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车中的那位丽人，继温婉动人的一笑之后，她甚至朝声音发出的方向挥了挥手。
于是，所有的热情再度点燃，震耳欲聋的高呼重新响彻耳际，只不过这次所有人都在争先恐后地大喊那个尊贵的名字。
“羽飞！”
“羽飞殿下！！”
车队继续前进，宫女、骑兵、侍卫一列列地走过，惊天动地的欢呼声经久不息，片刻前的突发事件几乎是转眼间就被所有人遗忘了。
将友人拖至街角后，文清辉担忧而迟疑地问道：“你，还好吧？”
对方沉默许久才喃喃开口：“她越来越美了……”
文清辉怔怔地盯了他半晌，一时无语，许久才重重地拍在对方肩上，叹了一声。
回忆和思念不同，随着时间的冲蚀，回忆会消逝无踪，而思念，则会越来越浓，最终令人沉迷。
他的友人，或许早已中了名为相思的毒，再也无药可救。
“你倒是从容的很。”
乔羽飞才将手收回来，坐在她身边的少年君王已带了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朝向她。
在对方的视线包围下，乔羽飞莫名其妙地一阵微窘，顿了顿才笑道：“不然要怎么办？生气么？觉得被冒犯了？名字起来就是为了被人叫的，大家是出于亲近才会知晓我的名字，要是将近一年了百姓还不知道我叫什么，那我的为人才真是失败呢。”
褪下了平日里繁复的袍服，一身火红猎装的乔天都看起来与记忆中的模样有些不同，一方面，他的言谈举止似乎都更为积极，在方才初见的一刹那整个人更是耀眼夺目到不能直视；另一方面，其人生而具有的王者锐气反而沉敛不少，作为一位王者来说，应当算是极大的进步。
道路两旁热情的欢呼持续不断，乔羽飞扭头冲着外面轻轻颔首，立马又在人群中掀起一个□□。羞赧之下，她脸上的红晕加重了几分，但仍试着抬手回应，没想到还不曾做出动作，靠里的那只手已被人轻轻握住。
“怎么？”含笑的双眼还不及染上惊讶，掩映在花冠之下的绯红面容转向车内，不明究理地开口。
乔天都一怔之后松手笑道：“你果真和王兄他们都不一样。”
“怎么可能一样嘛。”
完全没明白对方的话中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乔羽飞偏头而笑，成串殷红似血的珊瑚珠随着这个动作晃过她的面颊，少年君王将这副景象收于眼中，只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那几挂珠子荡了荡，不知怎么就失了神，没留意便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车内响起。
“以后也叫我的名字吧。”
“哎？”刚要回头的某人又因这句话扭转回来：“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我的名字难得有人叫……说不定别人只记得我姓乔，已经忘记我叫什么了——而且，你不总是直呼王兄的名字么？我的你可从没叫过。”身居御座的少年神情自若地说着，平放在膝上的掌心里却渗出了汗水。
和他同穿一色红衣的女子满脸狐疑地审视了他片刻，仿佛在确认这番话是玩笑还是命令，最后在他快要握掌成拳时才点点头轻快地答应：“那好。”
“事先声明，只能在大臣们不在场的时候，”匆匆添上附加条件，乔羽飞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正式场合里我还是得按礼节叫你‘陛下’。”
早在她点头的瞬间，少年国君眼中名为喜悦的光芒已被点燃。
回宫之后，乔羽飞住进了老地方憩霞殿，打量着房间里一如既往的陈设，她终于有了重新冠上天女名号后的感慨。
好不容易送走了乔天都这尊大神，安抚了侍女五人组的怨气，轰轰烈烈的一天终于接近了尾声。
偌大的宫殿恢复了平静，佳期等人收拾完床铺后便静悄悄地退下，只剩月华一人细心地帮乔羽飞将半干的长发梳开，捞起一束青丝的同时随口问道：“殿下脖子上的这根红绳是……”
也难怪她会好奇，乔羽飞向来不爱佩戴多余的饰品，这点凡是侍侯过她的人都很清楚。眼下她不仅贴身带了这样一件小玩意，甚至在入浴更衣时都不曾褪下，在与她最为亲近的贴身侍女看来，这情形便十分反常了。
话刚提及，月华便有些后悔，对乔羽飞这些日子在外的经历，她知道的还不很清楚，万一这件东西本身具有某种特殊的含义，或是会触及到佩戴者不愿被他人所知的经历的话——
这厢她再三犹豫，那厢对方却不觉有异。
“你说这个？”乔羽飞痛快地扯住红绳，将吊在下面的东西拽了出来，月华定睛细瞧，才发现那是一个比印章大不了多少的布袋，看起来手工很是粗糙，唯有边角缝得极为认真。
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不等月华表示出类似的疑问，乔羽飞已经将袋子里的东西倒在了掌中——
一朵精巧的琉璃花。
小小的花苞，将放未放，晶亮透明，花芯稍稍染了一点红，原本的花萼处只留下折断的痕迹，让人不由地想要知道完整的它是什么模样。可如今，余下的只有无依无凭的花蕾，脆弱而易碎，凝固在等待盛放的那一刻，颜色鲜明如初。
“这是……”月华不解地低语。
“原本是要钻个洞穿条丝线当链坠的，可又怕把它弄坏，最后只好暂且这样带着。”乔羽飞边答边将东西原封原装好，塞进了怀里。
“呃，不，我是说——为什么殿下会带着这么一件东西？”为何要收藏一件看不出任何价值的、残缺了的饰物？
乔羽飞愣了愣，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要将这么一样东西费尽心思地戴在贴近心口的位置。
当初，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这样做了，根本不曾找过这样做的理由。
“我……我不知道。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我就确信这是属于我的东西，很要紧的东西，至于我是从哪里、在什么时候得到它的，为什么会觉得它很重要——”经历了长久的茫然之后，乔羽飞彻底放弃，“我不知道。”
“乔大人？”
乍一步入回廊便赫然看到一道矗立的人影，即便是训练有素的月华都没能忍住这声惊呼。
站在正对着寝殿的位置上，两人一时都有丝尴尬，官服未换的青年生硬地向对方点了点头，转身欲走。瞟到不远处从窗棂子间透出的灯光，月华一咬牙脱口道：“大人可有什么要紧的事传达给殿下？”
青年闻声僵在原地，顿了顿突然问：“她，已经累了一天……还未入睡？”
近旁的亮光一直延至两人身上，对于如此明显的答案，对方却恍若未觉。月华诧异之余恭敬应道：“嗯，殿下还醒着。只是已经梳洗过了，恐怕不便……”
她这边还在斟酌词句，对方已醒悟过来，窘迫道：“不，那个……我来此并非为了求见——”
一句话留了半句空白，整条回廊再次陷入静寂之中，月华进退不得，两难之下最终决定暂且告退，刚要出声便听对方轻叹一声开了口：
“罢了，月华，替我问殿下一句——‘今日乔某自作主张，殿下可曾怨我？’”
不多时，月华再次轻手轻脚地阖上殿门踏入庭院，待她走入回廊后，才发现那道身影居然一直立在原地，便是姿势都没有改过分毫。
见她去而复返，对方也没有急着开口问询，倒是月华犹豫片刻，终于扛不住将那人的原话复述了一遍。
“殿下说，‘今日之事皆出于我的意愿，回宫一事也是我的决定，与佐相……无关，佐相不须多虑。’。”
“只有这些？”
平日里威严果决的声音此刻却流露出深深的疲惫，月华垂头盯着脚下的一小块地面，忽然不忍回答对方的提问。
“……是，就这些。”
“这样……我明白了。你回去服侍殿下就寝吧。”
直到走出十来步之后，月华还禁不住回头又望了一眼，确认那儿没有任何人了才轻轻推门而入，在她的潜意识里，昏暗的回廊中总有一道身影朝着这个方向，一动不动地默默伫立。
“月华，”乔羽飞躺在床上，偏头转向准备熄灯的美丽女子，没头没脑地问道，“如果有人在你用过的东西上写下‘思君如日月，回环昼夜生’这样的话，那是不是表明……那个……嗯——怎么形容才好，是、是说喜——喜、喜欢你的意思吧？”
“当然，难不成还有别的意思？”清朗如月的女子眉梢一动，如此反问道。
“吓，没有吗？”听到这样笃定的答案，乔羽飞脸上写满了懊恼，但还是不死心地解释道，“不会只是单纯地在练字么？”
月华深吸一口气，嘴边挂起完美的微笑：“有谁会练字练到别人的东西上么？殿下遇见过这种奇怪的家伙？”
“啊，不，那个——”乔羽飞涨红了脸结巴道，“其实这件东西原本就是他的，我不过是借用了一段时间，嗯——这个，我是说……我的意思是，那句话你原本是看不到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句话写在你绝对发现不了的地方，喜欢什么的，写字的那个人根本没想过要让你知道，所以这句话的作用也不是用来传达什么心意，这样写绝对传达不到，结果出了岔子……就是这样，你明白了么？”
不愧是跟随乔羽飞时间最久的月华，立马便从这番混乱的讯息中抓到了重点，而且，以会令乔羽飞的大脑停转一整夜的直白方式复述了出来。
能力卓绝容貌端丽的杰出侍女代表迎着自家主上期待的眼神缓缓点了点头，用混合了孺子可教的欣慰与恨铁不成钢的愤然的复杂表情朝着床头肯定道：“原来如此，这么说乔大人的心意殿下已经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