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光风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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芮雪上门去找吴立霁，一则借口慰问他，因为留学的事情不顺；二则是偷眼打量他的女房东，芮雪心怀鬼胎，反而让秦三娘觉得她怪异，索性躲进房间不敢出来。
当然此行芮雪另有使命，专程邀请吴立霁和沈公子到听风居吃晚餐，并愉悦地宣布，说：“你们就不必带生日礼物了，给面子来人就行。”
十一月五日，天阴，似乎要下雪，到下午果然下雪了。
女师大很早放学，报社也极早下班。芮雪兴高采烈，像忙碌的小蜜蜂，一早就在炉子上煲上鸡汤，“听风居”里暖暖的，散发诱人的香味飘到楼下，加上新雪的气息，小河说有过年的气氛。两个女孩在听风居小小的空间里，忙着为生日宴会准备着，冬天的楼顶平台上，朔风阵阵，连养金鱼的青瓷水缸也被两人抬到室内。宴请的客人还未到，芮雪让小河一切不用管，只做甩手掌柜，她一个人负责全部工作。
小河被感染了，坐在床沿，趴在书桌上看书，一本小说集，她却看得泪流满面，不知是因为书里的悲剧，还是被欣喜的芮雪所感动，心里莫名其状地感怀，推窗去探雪，雪花安静地，倏倏落下，冬日泡桐的枝杈竟然伸进窗来，光秃秃的铅灰色，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沙网窗帘，挡住通往朱公馆花园的视线，又被雪划出一道道闪亮的银光，世界安静得像一个美男子。
两位客人踏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进门，外面扑倏倏地下着鹅毛大雪，背景极美好，小河最爱下雪天，雪花总给人一种喜气洋洋的感觉，有所期盼一样。
吴立霁穿着呢料厚风衣，立起大衣领子阻挡风雪进入领子，他的头发粗而短，一根根立在头上似主人一般傲慢。吴立霁带来的礼物是一大网兜红苹果，芮雪忙来接，他却让开说挺沉重，帮她放到指定的地方，芮雪用遮住半只手的衣袖，掩嘴瞅着他笑，说：“生日送苹果，好似瑞雪兆丰年，是祝我平安健康，收获幸福吧！”叫小河洗几只，用果盆盛上摆出来。
芮雪忙去接过吴立霁的外套，使劲儿掸了雪，才把大衣整齐地挂在衣帽架上。
沈公子反对说：“为什么不帮我挂衣服呢？”然后又说：“你也不必赞他，他倒没想那么多，无论是新年、圣诞节还是清明节，他一律会送苹果，因为他叔叔家的苹果很多。”
沈公子撇了一眼正解下围裙的芮雪，一眼看出她盛装打扮过，脸上薄施了脂粉，在屋里的暖气氛下，显得红润光洁，眼神里跳动着灼灼的火光。而小河看起来一贯的单纯，对分开的乌发梳两条马尾，乖巧地搭在肩前，斯文清丽。
沈公子的礼物是一付红色的精致皮手套，镶了一圈狐狸毛，还在底下藏了两枝玫瑰花，在这冬日里只有暖房才能生长玫瑰。沈公子无奈地说：“如果你能接受我的追求，伴随这两朵玫瑰的将是一枚订婚戒指，在这下雪天，跪在雪地里求婚是我的理想。没办法，我家高堂又催婚了，与其去和别的不相熟的闺秀相亲，还不如咱俩凑合在一块呢。”
芮雪说：“我才不愿意凑合呢，人生才只有一次，多么珍贵。”
房间一下子拥进两个高大的男人，显得空间狭小局促，苹果的香气很快被暖气加温，散透每个角落，花瓶里两枝并举的红玫瑰，弥漫着高雅芬芳，居室虽小却无比温馨。
芮雪知道沈公子是恭维话，笑着说他：“你难道是风流快活够了？这会子就结婚不嫌太早嘛？”
吴立霁替他回答：“没够的话，结了婚之后继续玩呗！”他站在桌边，看墙面上新增加的一张画，画且不论是好是坏，字却是极潇洒，又在字里行间运笔细腻，颇有气势的草书，尤其意思写得十分有趣：“你是大海，我却只是一瓢水，你千里迢迢而来，竟然向我讨一口水喝！”
芮雪见吴立霁注意到那副字画，他嘴角浅浅地透着笑意，就对他大加赞叹：“你一定以为题的是古诗吧？殷有容也这么说。说真的，小河的一手好字，比她的脸更能拿得出手。”
吴立霁并未回头，目光还停在字上，出声呛她：“你是说她的脸不漂亮？”
芮雪赌气，问沈公子：“我是这个意思吗？”
沈公子很公允地评价：“不是。你是将何凝脂小姐的字捧到了天上，吴立霁是将何小姐的脸蛋儿捧到了天上。”
沈公子又问怎么没有殷有容，芮雪是嫌她太多话，没准要当面探问吴立霁的私生活，故意没请她，只找话搪塞过去。
芮雪笑不屑与他们斗嘴，又指了指薄棉旗袍的领扣，是一枚很漂亮的扣针，中间一颗香槟色的大水钻，四面银边上镶着同色小水钻，“这是小河送我的礼物，我要一直佩戴到六十岁，如果我能活到那一天，我还要送给我的孙女儿。今天请的都是我最好的朋友，真是幸福的一天。”
小河脸带憨态，说：“你真要戴那么多年？早知我找一块精美的石头送你，那更会久远，这只是一个饰品，万一——”
芮雪快乐地打断：“今年我的生日正好是下雪天，和我出生的那年一模一样，真是要心想事成呢，我要写一首赞美诗，纪念这个特殊的生日，请看下一期的《女界》。”
“她省吃俭用为给你买这个，你才感动的吧？”吴立霁总没好话。他想起他给小河生活费，她却一直推辞，他不喜欢女人穷酸，她不拿他的钱也并不能显得高贵，哪里还赞下钱买这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儿？
小河比芮雪更尴尬，幸好都是自己人，大家不过是应景的玩笑，只有吴立霁说话刻薄，大煞风景。
芮雪从床下拿出一只大礼盒，说：“我也有礼物，这是我特意从南京带来的，专门为请你们三人留着，是正宗的法国红酒，从我父亲那里偷拿来。”
郑重地打开盒子，是一只扁瓶的胭脂色液体，礼盒四边嵌着四只透明的玻璃高脚杯，太漂亮了！她收藏这一套就等这一天，连小河也躲过没让见过。
“红酒？是什么粮食配制的？”小河目光泛着水光，与透亮的液体一同摇荡，她大概能知道的酒都是使用粮食酿造，只是一般都是透明，没有这种鲜亮的颜色。
“葡萄。”在场惟有小河见识浅薄，两位男士异口同声。
小河将杯子洗净，举着晶莹剔透的高脚玻璃杯，当作宝物，对着窗口的日光看玻璃壁挂下的水，细瞧有没洗干净，自言自语道：“我不喜欢吃葡萄，太甜。”
芮雪听到了，笑着说：“傻瓜，吃葡萄能和喝葡萄酒能一样吗？”
小河摇着那瓶葡萄琼浆，认真地问：“哪儿不一样？”
沈公子代为回答：“哪儿都不一样！”
他们都以为她是故意的，其实她就是认真的，三个人哈哈大笑。
小河不服气地说：“我也喝过一种果酒，石榴酒，颜色也是透红。”
幸好大家没再追问，因为她回答不出准确的记忆，只是惆怅地有一种呼之欲出的灵感，突然她想到泡桐树下昂扬的脸，还有在朱公馆门前见到的那个男人的背影，说不出的感觉，即熟悉如在嘴边，像石榴酒一样，可以脱口而出。
小河察觉有人在睃她，侧脸撞见吴立霁的目光，如被捉住。他知道她的秘密，失去记忆的秘密，或者他认定她在撒谎，她的脸微微发烫，人一多这室内竟然这么暖，但他没当场戳穿，算是保留给她莫大的尊严。
吴立霁一向喜欢冷言冷语，以挖苦人，嘲笑人家的弱点为乐趣，却很少轻易拿小河的弱点开刀，因为他心知肚明哪里才是她的致命伤，小河也知道这一点，总躲避他看透一切的目光。
除了买的卤菜，其余的都是芮雪亲手做的，大家都惊呼，赞道：“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芮雪十分励志地说：“我将来要做贤妻良母，我喜欢能写诗，而且喝酒不醉的男人。”
沈北星心照不宣地说：“你说的不就是我嘛！”
红酒倒上，四个人围坐举杯，摇晃着透明的酒杯，胭脂色的琼浆跳着舞，共兴杯祝芮雪：“生日快乐”！
小河说的是：“长命百命！”
吴立霁已经从留学受阻的挫败情绪中恢复过来，小河在场时，他总会若有若无地留意她，见她喝下一大口，不禁问她：“你能喝酒吗？不是说不会喝酒吗？”
小河笑着说：“这哪里算是酒，这是果汁。”
沈公子笑着说对，是果汁。
吴立霁说：“洋酒看着美艳，并不像表面似的柔和，后劲很大，比白酒更容易醉人。”
芮雪却鼓励她说：“没事儿，反正在我们自己家，喝醉了就睡觉，丢不了外人。”
在这样美好的下雪天，一口胭脂色的液体下肚，果然世间的景物更染色了几分，小河精力十足，酒劲儿使她眼睛更亮，笑容完全绽放，比平日里爽朗几分。她第一次品尝葡萄酒，因为认识吴立霁，认识芮雪，认识了沈公子，她经历了许多个第一次，一种感慨与感激之情，从酒劲中来。小河歪头，喝到张二杯，俏皮地说道：“酒如猛虎，细嗅蔷薇。”
她的唇色像是被红酒染过，也变得美艳动人。
沈公子对她的爽气，竖起大拇指，“英雄所见略同！”鼓励道：“看来你们并不了解何小姐，看她面不改色，一看就知道是好酒量，久经沙场，英姿飒爽，豪气，正合我的脾气。来，我敬你一杯。”
吴立霁的心中倒有一些猜疑。
小河点点头，对着沈公子一展媚笑，像是同意“好酒量”的话法，对他的缪赞全盘皆收，“祝沈公子心想事成，抱得美人归！”
沈公子戏亵道：“我现在不正是佳人在侧，美人如酒么？”
别人在吃菜闲话就酒，小河却只管摇晃手里的高脚杯，迷恋红色的琼浆，流淌中划过杯壁，纷纷掉落的流畅弧度，她的嘴唇比红酒更加艳红，她忍不住贪婪地舔食一下嘴唇。
吴立霁看着她时，她又觉察到，将头左转对他，毫不躲闪地回瞪他，目光清澈，他的猜疑倒有一点退缩。这一刻她的气势全开，丝毫不避讳，果然酒壮怂人胆。
芮雪作为寿星，要正式发表演说：“我二十二岁生日，明年我就二十三岁了，眼看着年华老去。”此处被几人的嬉笑打断，芮雪让众人安静，继续发表感言：“谢谢，我在北平最亲密的三位朋友，参加我的生日宴会，在我变成老姑娘前，我想换救一下即将消失的青春，有特别的事情要公布。”她停顿一下，眼光掠过三张神色各异的脸，气氛有些紧张，她勇敢地说：“我心里深藏一个秘密，我——”
众人都握着酒杯，等待她将话说完，气氛停在沸点，有些紧张。小河猛然站起来，举起玻璃酒杯，撞破这紧张的沸点，答谢说：“谢谢！我也爱你。”
强行与芮雪碰了交杯酒，玻璃杯发出好听的当啷，又说一声“生日快乐！”小河一饮而尽，将空杯子放回桌面，然后，眼神迷离说：“我喝碎了。”
吴立霁起身，及时用右胳膊拦住她倒下的趋势，她靠在他的臂弯里，望着他说：“葡萄汁果然是能醉人的。”跌进他怀里，她昏过去，真醉到不醒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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芮雪上门去找吴立霁，一则借口慰问他，因为留学的事情不顺；二则是偷眼打量他的女房东，芮雪心怀鬼胎，反而让秦三娘觉得她怪异，索性躲进房间不敢出来。
当然此行芮雪另有使命，专程邀请吴立霁和沈公子到听风居吃晚餐，并愉悦地宣布，说：“你们就不必带生日礼物了，给面子来人就行。”
十一月五日，天阴，似乎要下雪，到下午果然下雪了。
女师大很早放学，报社也极早下班。芮雪兴高采烈，像忙碌的小蜜蜂，一早就在炉子上煲上鸡汤，“听风居”里暖暖的，散发诱人的香味飘到楼下，加上新雪的气息，小河说有过年的气氛。两个女孩在听风居小小的空间里，忙着为生日宴会准备着，冬天的楼顶平台上，朔风阵阵，连养金鱼的青瓷水缸也被两人抬到室内。宴请的客人还未到，芮雪让小河一切不用管，只做甩手掌柜，她一个人负责全部工作。
小河被感染了，坐在床沿，趴在书桌上看书，一本小说集，她却看得泪流满面，不知是因为书里的悲剧，还是被欣喜的芮雪所感动，心里莫名其状地感怀，推窗去探雪，雪花安静地，倏倏落下，冬日泡桐的枝杈竟然伸进窗来，光秃秃的铅灰色，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沙网窗帘，挡住通往朱公馆花园的视线，又被雪划出一道道闪亮的银光，世界安静得像一个美男子。
两位客人踏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进门，外面扑倏倏地下着鹅毛大雪，背景极美好，小河最爱下雪天，雪花总给人一种喜气洋洋的感觉，有所期盼一样。
吴立霁穿着呢料厚风衣，立起大衣领子阻挡风雪进入领子，他的头发粗而短，一根根立在头上似主人一般傲慢。吴立霁带来的礼物是一大网兜红苹果，芮雪忙来接，他却让开说挺沉重，帮她放到指定的地方，芮雪用遮住半只手的衣袖，掩嘴瞅着他笑，说：“生日送苹果，好似瑞雪兆丰年，是祝我平安健康，收获幸福吧！”叫小河洗几只，用果盆盛上摆出来。
芮雪忙去接过吴立霁的外套，使劲儿掸了雪，才把大衣整齐地挂在衣帽架上。
沈公子反对说：“为什么不帮我挂衣服呢？”然后又说：“你也不必赞他，他倒没想那么多，无论是新年、圣诞节还是清明节，他一律会送苹果，因为他叔叔家的苹果很多。”
沈公子撇了一眼正解下围裙的芮雪，一眼看出她盛装打扮过，脸上薄施了脂粉，在屋里的暖气氛下，显得红润光洁，眼神里跳动着灼灼的火光。而小河看起来一贯的单纯，对分开的乌发梳两条马尾，乖巧地搭在肩前，斯文清丽。
沈公子的礼物是一付红色的精致皮手套，镶了一圈狐狸毛，还在底下藏了两枝玫瑰花，在这冬日里只有暖房才能生长玫瑰。沈公子无奈地说：“如果你能接受我的追求，伴随这两朵玫瑰的将是一枚订婚戒指，在这下雪天，跪在雪地里求婚是我的理想。没办法，我家高堂又催婚了，与其去和别的不相熟的闺秀相亲，还不如咱俩凑合在一块呢。”
芮雪说：“我才不愿意凑合呢，人生才只有一次，多么珍贵。”
房间一下子拥进两个高大的男人，显得空间狭小局促，苹果的香气很快被暖气加温，散透每个角落，花瓶里两枝并举的红玫瑰，弥漫着高雅芬芳，居室虽小却无比温馨。
芮雪知道沈公子是恭维话，笑着说他：“你难道是风流快活够了？这会子就结婚不嫌太早嘛？”
吴立霁替他回答：“没够的话，结了婚之后继续玩呗！”他站在桌边，看墙面上新增加的一张画，画且不论是好是坏，字却是极潇洒，又在字里行间运笔细腻，颇有气势的草书，尤其意思写得十分有趣：“你是大海，我却只是一瓢水，你千里迢迢而来，竟然向我讨一口水喝！”
芮雪见吴立霁注意到那副字画，他嘴角浅浅地透着笑意，就对他大加赞叹：“你一定以为题的是古诗吧？殷有容也这么说。说真的，小河的一手好字，比她的脸更能拿得出手。”
吴立霁并未回头，目光还停在字上，出声呛她：“你是说她的脸不漂亮？”
芮雪赌气，问沈公子：“我是这个意思吗？”
沈公子很公允地评价：“不是。你是将何凝脂小姐的字捧到了天上，吴立霁是将何小姐的脸蛋儿捧到了天上。”
沈公子又问怎么没有殷有容，芮雪是嫌她太多话，没准要当面探问吴立霁的私生活，故意没请她，只找话搪塞过去。
芮雪笑不屑与他们斗嘴，又指了指薄棉旗袍的领扣，是一枚很漂亮的扣针，中间一颗香槟色的大水钻，四面银边上镶着同色小水钻，“这是小河送我的礼物，我要一直佩戴到六十岁，如果我能活到那一天，我还要送给我的孙女儿。今天请的都是我最好的朋友，真是幸福的一天。”
小河脸带憨态，说：“你真要戴那么多年？早知我找一块精美的石头送你，那更会久远，这只是一个饰品，万一——”
芮雪快乐地打断：“今年我的生日正好是下雪天，和我出生的那年一模一样，真是要心想事成呢，我要写一首赞美诗，纪念这个特殊的生日，请看下一期的《女界》。”
“她省吃俭用为给你买这个，你才感动的吧？”吴立霁总没好话。他想起他给小河生活费，她却一直推辞，他不喜欢女人穷酸，她不拿他的钱也并不能显得高贵，哪里还赞下钱买这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儿？
小河比芮雪更尴尬，幸好都是自己人，大家不过是应景的玩笑，只有吴立霁说话刻薄，大煞风景。
芮雪从床下拿出一只大礼盒，说：“我也有礼物，这是我特意从南京带来的，专门为请你们三人留着，是正宗的法国红酒，从我父亲那里偷拿来。”
郑重地打开盒子，是一只扁瓶的胭脂色液体，礼盒四边嵌着四只透明的玻璃高脚杯，太漂亮了！她收藏这一套就等这一天，连小河也躲过没让见过。
“红酒？是什么粮食配制的？”小河目光泛着水光，与透亮的液体一同摇荡，她大概能知道的酒都是使用粮食酿造，只是一般都是透明，没有这种鲜亮的颜色。
“葡萄。”在场惟有小河见识浅薄，两位男士异口同声。
小河将杯子洗净，举着晶莹剔透的高脚玻璃杯，当作宝物，对着窗口的日光看玻璃壁挂下的水，细瞧有没洗干净，自言自语道：“我不喜欢吃葡萄，太甜。”
芮雪听到了，笑着说：“傻瓜，吃葡萄能和喝葡萄酒能一样吗？”
小河摇着那瓶葡萄琼浆，认真地问：“哪儿不一样？”
沈公子代为回答：“哪儿都不一样！”
他们都以为她是故意的，其实她就是认真的，三个人哈哈大笑。
小河不服气地说：“我也喝过一种果酒，石榴酒，颜色也是透红。”
幸好大家没再追问，因为她回答不出准确的记忆，只是惆怅地有一种呼之欲出的灵感，突然她想到泡桐树下昂扬的脸，还有在朱公馆门前见到的那个男人的背影，说不出的感觉，即熟悉如在嘴边，像石榴酒一样，可以脱口而出。
小河察觉有人在睃她，侧脸撞见吴立霁的目光，如被捉住。他知道她的秘密，失去记忆的秘密，或者他认定她在撒谎，她的脸微微发烫，人一多这室内竟然这么暖，但他没当场戳穿，算是保留给她莫大的尊严。
吴立霁一向喜欢冷言冷语，以挖苦人，嘲笑人家的弱点为乐趣，却很少轻易拿小河的弱点开刀，因为他心知肚明哪里才是她的致命伤，小河也知道这一点，总躲避他看透一切的目光。
除了买的卤菜，其余的都是芮雪亲手做的，大家都惊呼，赞道：“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芮雪十分励志地说：“我将来要做贤妻良母，我喜欢能写诗，而且喝酒不醉的男人。”
沈北星心照不宣地说：“你说的不就是我嘛！”
红酒倒上，四个人围坐举杯，摇晃着透明的酒杯，胭脂色的琼浆跳着舞，共兴杯祝芮雪：“生日快乐”！
小河说的是：“长命百命！”
吴立霁已经从留学受阻的挫败情绪中恢复过来，小河在场时，他总会若有若无地留意她，见她喝下一大口，不禁问她：“你能喝酒吗？不是说不会喝酒吗？”
小河笑着说：“这哪里算是酒，这是果汁。”
沈公子笑着说对，是果汁。
吴立霁说：“洋酒看着美艳，并不像表面似的柔和，后劲很大，比白酒更容易醉人。”
芮雪却鼓励她说：“没事儿，反正在我们自己家，喝醉了就睡觉，丢不了外人。”
在这样美好的下雪天，一口胭脂色的液体下肚，果然世间的景物更染色了几分，小河精力十足，酒劲儿使她眼睛更亮，笑容完全绽放，比平日里爽朗几分。她第一次品尝葡萄酒，因为认识吴立霁，认识芮雪，认识了沈公子，她经历了许多个第一次，一种感慨与感激之情，从酒劲中来。小河歪头，喝到张二杯，俏皮地说道：“酒如猛虎，细嗅蔷薇。”
她的唇色像是被红酒染过，也变得美艳动人。
沈公子对她的爽气，竖起大拇指，“英雄所见略同！”鼓励道：“看来你们并不了解何小姐，看她面不改色，一看就知道是好酒量，久经沙场，英姿飒爽，豪气，正合我的脾气。来，我敬你一杯。”
吴立霁的心中倒有一些猜疑。
小河点点头，对着沈公子一展媚笑，像是同意“好酒量”的话法，对他的缪赞全盘皆收，“祝沈公子心想事成，抱得美人归！”
沈公子戏亵道：“我现在不正是佳人在侧，美人如酒么？”
别人在吃菜闲话就酒，小河却只管摇晃手里的高脚杯，迷恋红色的琼浆，流淌中划过杯壁，纷纷掉落的流畅弧度，她的嘴唇比红酒更加艳红，她忍不住贪婪地舔食一下嘴唇。
吴立霁看着她时，她又觉察到，将头左转对他，毫不躲闪地回瞪他，目光清澈，他的猜疑倒有一点退缩。这一刻她的气势全开，丝毫不避讳，果然酒壮怂人胆。
芮雪作为寿星，要正式发表演说：“我二十二岁生日，明年我就二十三岁了，眼看着年华老去。”此处被几人的嬉笑打断，芮雪让众人安静，继续发表感言：“谢谢，我在北平最亲密的三位朋友，参加我的生日宴会，在我变成老姑娘前，我想换救一下即将消失的青春，有特别的事情要公布。”她停顿一下，眼光掠过三张神色各异的脸，气氛有些紧张，她勇敢地说：“我心里深藏一个秘密，我——”
众人都握着酒杯，等待她将话说完，气氛停在沸点，有些紧张。小河猛然站起来，举起玻璃酒杯，撞破这紧张的沸点，答谢说：“谢谢！我也爱你。”
强行与芮雪碰了交杯酒，玻璃杯发出好听的当啷，又说一声“生日快乐！”小河一饮而尽，将空杯子放回桌面，然后，眼神迷离说：“我喝碎了。”
吴立霁起身，及时用右胳膊拦住她倒下的趋势，她靠在他的臂弯里，望着他说：“葡萄汁果然是能醉人的。”跌进他怀里，她昏过去，真醉到不醒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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