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绝艳,月华阁传芳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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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男妖指明的路线，五人很快到了九大胡同。事实上，这等娱乐业重地兼妖界纳税大区，座落之地怎么可能偏僻，即便胡走乱撞也有很大概率找到九大胡同，如嗡嗡般一刻不停地走上近一个时辰仍能与它擦肩而过，难度系数似乎更高。
进入九大胡同区域，月华阁便好找了，绝大多数路上的行人和水中的画舫都在向月华阁前进，五人只需跟随便是。
九大胡同乃是这片区域的统称，早已并非特指其中最著名的九条烟花巷了，除了街巷胡同，更有条条水系流经其间，颇为景致增色。众多水系中最大的是一条引自城外的河流，宽约二十丈，在一座城中小岛处分流成两支，过岛再汇合一处。那月华阁正建于这座孤岛之上。
这月华阁是好大一座四层木楼，样式却与人界古典园林中的楼略有不同。下面三层为封闭的楼，四周开窗，窗下是平座，在室内待得气闷可到此处出廊上透气远眺。最上面一层却是四面通透的，形制似轩，临水一面的柱间设有美人靠，想来平日里尤其是日落后，会有很多客人来此品茗饮酒取那打茶围之乐，在这敞轩之中倚红偎翠、吞云吐雾、赏月观景、听曲吟诗，似乎更添丰雅趣味。
“月华阁”三个金字由妖族书法大师题于匾上，挂在顶层檐下正中位置。底层高悬，廊柱粗大，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不逊于皇家阁楼。楼体两侧向后各自连接体量宏大的双层楼廊，三者组成的平面图呈“凹”字形，楼后所围之处则是个极精致的园子，楼外临河种植排排珍贵树木，阁楼被掩映在葱翠林木之内，林木又被倒映在清澈河水之中，单是这外在的建筑之精和景色之美，月华阁便足可称九大胡同之首。
月华阁对面的岸上聚集了大量人群，河中也塞满了舟船，河水几乎为之断流。一位龟奴打扮的妖族瘦小汉子排众而出，急急迎向五人，作了个揖，问陈尔诺道：“这位可是神族陈公子？”
陈尔诺心下狐疑，点头答道：“在下正是姓陈。”
龟奴脸上露出喜色，忙向五人见礼：“小的龟三儿，见过公子。这几位想必是曲将军、暴岩公子、嗡嗡小姐和……和……”他在外面等候良久，心下焦急，竟然忘了第五人如何称呼，暗叫糟糕。
林仙冷哼一声。他自视甚高，堂堂仙人岂会把区区妖族放在眼里？何况还是个妖族中的低等下贱人。但是，这不代表他不会因对方唯独忘了自己的名字而感到不爽。话说回来，龟三儿若是没忘，他只怕仍会不爽：上仙之名岂是你这妖族下人叫得的？
龟三儿连尴尬的工夫都没有，急道：“小的受伊乱小姐嘱托，在此恭候多时啦。小姐特意为各位贵客留了个雅间，演出早已开始，各位这就随小的入内吧……”他不知道这伙人什么来头，何以令那位对任何达官显贵都不假辞色的伊乱小姐如此高看。不过，小姐平时对他们这些下人着实不薄，迎接这些人大概是小姐最后一件交待他的事，他可不想让小姐失望。
既然演出已然过半，阁楼正门外的吊桥早已升起，为何还有这么多人在此聚集？这疑问甫一涌上陈尔诺等五人心头，答案便接踵而至。
河里漂着一艘装饰华丽的画舫，船头立着一位大腹便便、富商打扮的中年魔族男子，只听他叹息着对船家诉苦道：“我专程长途跋涉而来，只为一睹伊乱小姐芳容，想不到却一票难求。这该死的票贩子，竟将票价炒到如此离谱，我一向自负颇有家财，却买不起票、无缘欣赏小姐舞姿，赚钱又有何用？”
船家不理他：你只付钱雇船，又没付钱要我给你做心理疏导。你买不买得起票与我何干，付得起船钱就好。
立于旁边一条画舫船头的年轻人却开口接茬了：“想必兄台是骗尊夫人说来妖界做生意的吧？醉翁之意不在酒，兄台之意不在商，在商而不言商，却以经商为幌行风流之实，妙极，妙极！”
见魔族男子神色变幻，这贵胄公子模样的鬼族青年拱手道：“戏谑之言，兄台莫怪。在下又何尝不是‘知好色则慕少艾’？不过兄台无需叹息，便在此处听着阁内传出的乐音、在脑海中想象伊乱小姐的容颜和舞姿，也别有一番意味。虽比不得阁中人众，可普天下亿万万生灵，能离小姐如此之近的又有几个？有你我眼下这等幸运的，已是万中无一啦。”
魔族男子哈哈一笑：“这也说得是。小兄弟谈吐喜人，不若过来同饮几杯如何？只可惜愚兄舟中只有好酒，却无好菜。”
“甚好，如此叨扰了。”鬼族青年笑道，“正所谓‘秀色可餐’，有伊乱小姐在百步之内，想象她的美丽便是最好的下酒菜，又何须另备好菜？”
“哈哈哈哈……船家，把舱中好酒都取上来，我与小兄弟一醉方休……”
陈尔诺等面面相觑：咱们这位尚未谋面的同伴，魅力当真不小啊。
龟三儿一脸的骄傲：“咱家伊乱小姐美貌是不消说了，舞技更是妖族第一，最近一年可是红遍妖界啊。”
此间人数虽多，大多却是零散而来，有一伙足有上千人的年轻妖族最是显眼，看穿着多数是学生，不但队列皆整齐划一，每人脖子上还都挂着条绣着“拉德芳丝”字样的丝巾。
这样一群人足够令陈尔诺觉得奇怪，尤其他们丝巾上的字样，只会让他想到人界中一座顶尖大都市中央商务区的名字。那座城市对人类来说是家喻户晓的，难道妖族也知道并如人类一般热爱她？果真如此的话，陈尔诺既会为人类世界有此等令人意想不到的影响力而骄傲，又觉有必要抨击一下妖族的基础教育水平——这些妖族都如此年轻，居然无一人意识到用了错字，怪不得妖族竞争不过神族魔族呢，这是输在了起跑线上。须知，虽然读音相同，但那个人界著名中央商务区的神州语正确译法为“拉德芳斯”。
嗡嗡也对那伙人甚是好奇，开口询问，龟三儿答道：“他们是伊乱小姐的粉丝团中最大的一支，最早由一个叫阿德的面馆学徒创立。人类不是管拥趸叫粉丝吗？人族的实力不行，不过文化上的影响力还是很厉害的。‘拉德芳丝’，便是‘拉面馆的阿德创立的传芳小姐的粉丝团’的简称。”
连妖界都有粉丝团了，“全球化”的进程还真够快的。
只听一个手持大幅伊乱传芳画像的妖族男孩对身边的女孩说：“我觉得演出结束后，传芳小姐从后门离开的可能性更大，那里也有吊桥啊。毕竟明星大腕一般都习惯走后门的吧。”
妖族女孩手持一件类似喇叭的扩音法宝，大概是个团体中的小头目：“那边有第二小队守着，我们要坚守自己的岗位。不管小姐从哪里离开，另一边的人都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然后火速包抄。”
男孩又问：“如果小姐不离开，今晚在月华阁过夜呢？我们都是穷学生，人家不会让我们进去的。”
女孩肯定地说：“放心好了，第三小队的人已经买通了月华阁中的女佣，得到确切情报，小姐演出结束就会离开。”
这是什么粉丝团嘛，怎么感觉像个准军事组织。
这时，一阵旋风刮来，挡路人群纷纷被推开，一个身着艳丽华服、脸上浓妆艳抹的中年女妖冲到陈尔诺等人面前，双手叉腰一脸凶相地吼道：“你们若不来便该早些通知，若来便当早来。老娘看在传芳闺女的金面上免费给你们留了个雅间，已是损了生意，你们却这般不晓事，此时才来坏了老娘心情。漫说一个雅间、一张桌台，便是一把板凳，今日也能卖出个天价！”她劈头盖脸地嚷完，不待众人反应，扭身回了月华阁。她既不御空也不乘船，竟踏水而行。人说“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莫非她是位“大大隐隐于青楼”的世外高手？
龟三儿赔笑道：“诸位莫怪，领家娘就这脾气。其实她这火儿冲的不是各位，小姐从今引退，她心情不佳罢了。”
原来她便是月华阁的老鸨。陈尔诺等听到旁人谈论她，这才知道，她哪里是什么高手，只是这老鸨还真是鸨妖，鸨虽是鸟，然不善飞行，却能涉水。
龟三儿这个龟奴，竟然也真的是龟妖。他现出原形，真身是头龟壳大如床板的巨龟，陈尔诺等五人便站在他的背上，在旁人无比羡慕的目光注视下由他驮着过了河。
如此麻烦人家，陈尔诺自然执礼道谢，龟三儿变回人形连连摆手：“公子折杀小人了。各位是小姐上宾，能有效劳之处是小人的荣幸。”
今日伊乱传芳共表演四段歌舞，此时正是第三段刚刚结束，最后一段舞尚未开始，龟三儿引路，将五人带入二楼唯一空着的、不算太大但视野极佳的雅间。
月华阁内部的装修、摆设更见奢华，单说这雅间之中的家具和陈列，便价值惊人。
最先吸引人眼球的一定是那百宝嵌四君子四扇曲屏，四个屏心上各由玛瑙、血玉、琉璃、象牙、翡翠、田黄、琥珀等名贵材料雕成梅、兰、竹、菊四幅图案，镶嵌于四扇屏风的屏框内，一看便知出自顶尖工匠之手，端的是美轮美奂，亦必定价值连城。
墙壁上只挂了一幅字和一幅画，却都是妖族大师的真迹。房间角落里摆放的凤纹衣架和可升降式灯架皆是硬紫檀材质，黄花梨木盆架上放着青铜雕花面盆，还有一支纯银祥云雕花镜架，上面架着的竟是黄金圆镜，供客人整理衣冠或女客补妆打扮。
客位一水儿的明式黄花梨木圈椅，主位是一张宽大的独座，其上雕刻有精致的灵芝和如意纹，靠背上镶嵌罕见云石为装饰。各座椅成扇形围绕一张金星紫檀木雕云龙纹长桌摆放，此桌本属财力雄厚的文人士子甚爱用作书桌、画案的款式，在这儿却只能用来摆放瓜子茶点，虽有暴殄天物、不伦不类之嫌，却也体现了月华阁东家的豪富和生意的兴隆。
嗡嗡和暴岩各自族人所居之处都是穷乡僻壤，林仙身为仙人本就没有物质追求，修行更是清苦，三人对眼前所见惊叹不已。陈尔诺第一次离开人界，也没见过这般古色古香的奢华排场。即便是久居神族地界、见惯了世面的曲魂庵，也不禁咋舌于区区一间青楼的包房之中竟也有这么多值钱物件。
嗡嗡忍不住问道：“点这么一间房，应该很贵吧？”
“那自然是不便宜。这等档次的雅间，我们月华阁一共只有七八间，平时租金一日也要五六千妖币，今儿个日子特殊，两万一口价。”龟三儿手上忙活着嘴里解释着，“而且，有钱也不一定租得到，像这一间，我们妖族八王子最是喜欢，只要他来必定要留给他。若不是殿下被召回都城主持秋季狩猎，他今日是必然要来的，那样就算小姐想给各位留这间房只怕也难办到。”
陈尔诺飞快地在心中把两万妖币折合成神族货币——大约三千多，再按照实际购买力换算……乖乖，够在人界买辆不错的B级轿车了！也难怪老鸨对他们那么不友善呢。
再一看大伙的脸色，显然都在心里做着相同的事。
暴岩笑呵呵地拍拍嗡嗡的脑袋：“你这一带路，咱们错过了四分之三的演出，相当于损失了价值一万五千妖币的享受啊。”
嗡嗡吐了吐舌，缩了缩头。
龟三儿指挥手下人将各种时令水果坚果、新鲜点心和茶壶茶具在桌上摆好，再将窗子一一打开，便要告退。
陈尔诺称过谢，曲魂庵掏出一把神族货币塞给他作赏钱。龟三儿却再次连连摆手：“以后再想为小姐和她的朋友们效劳只怕也没机会了，小的万万不能收您几位的钱。”说完他便退了出去，轻轻关上房门。
特别部队五人都聚在窗前观瞧，楼下的观众密密麻麻，座位毕竟有限，有两人共挤一座的，有无座站立的，却几乎无人走动和交流，都安安静静地盯着拉紧的幕布，复杂的神情也都相若：既盼幕布赶快拉开，可以早些一睹为快，又希望幕布拉开得迟些再迟些。毕竟是伊乱传芳告别演出的最后一段表演，固然会是今日之高超，可是演过，今后就不会再有。
不多时，幕布重新被拉开，全场观众用雷鸣般的掌声迎接伊乱传芳登场表演最后一支舞。
乐池里音乐声响起，观众们立刻安静下来，全情投入于舞乐的氛围中，每个人都激动得身子发颤，仿佛和演员一样出着莫大力气——他们要调动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去享受、去记忆。
乐队规模庞大，各乐师身前的铙、编钟、磬、扬琴、瑶琴、瑟、琵琶、古筝等诸般金、石、丝、弦乐器次序奏响，演绎出旋律悠扬的散序。曲魂庵听得分明，在这青楼之中上演的，居然是人界著名的皇帝艺术家唐玄宗李隆基所创的代表作，即便在盛世大唐也是最负盛名的宫廷歌舞大曲——《霓裳羽衣曲》。
散序过后，节奏变幻，在舒缓、柔和的中序乐曲声中，一众衣饰华美的舞者翩翩登场，数十名舞女除当中一位外皆穿绿裙。身为舞伎，自然都不会是无盐嫫母，然而在这众美丛中，尤以那被绿裙簇拥的女子最为美丽，如绿叶所衬之花，似众星所捧之月。
这位领舞女子，内着水红色诃子，微露酥胸，水红色仙裙曳地，外罩霜白薄罗衫子，一条水绿色披帛轻搭在她的香肩玉背上。她头绾高髻发式，戴花钗插步摇，额头处，以眉心碧绿色菱晶为心，描有赫赤牡丹形花钿，一张俏脸上薄施粉黛。她身材曼妙，肌肤娇嫩，丰胸翘臀，细腰长腿；她姿颜雅艳，唇红齿白，目若星辰，眉若弯月。她一转眸，顾盼生辉；一挥手，星河挥就；一拧腰，风吹杨柳；一举步，雾起浪涌。她赤着秀美玉足，纤纤素手轻拈披帛，挥帛踏乐而舞，宛若出尘仙子般明艳不可方物。
这位天下绝色、妖界花魁，便是伊乱传芳。
陈尔诺等五人即便未坐在楼下散台，此刻也听得到观众席中传出的连音乐也无法将其遮盖住的、此起彼伏的吞咽口水声。连一向不喜妖族的林仙也脱口叹道：“美若仙子？可我仙人之中却哪里有这般绝色。”
美而不俗，艳而不妖，她的外形舞姿令同为女子的嗡嗡也无法不心悦诚服。
憨直的暴岩讷讷难言，一条铁汉脸上竟带了几分红晕。
陈尔诺和曲魂庵暗挑拇指之余，也在心下感慨神族的强大，连身材相貌都绝不输于人，至少还有龙禋令神族立于不败之地。没错，曲魂庵是死神，可只要是神族，不论生活在神界、灵界抑或天界，龙禋的芳名又有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雅间的位置当真极好，透过打开的窗子，五人坐在椅子里便能将舞台尽收眼底，不过这可是伊乱传芳的告别演出最后的高潮，五人都觉得还是站着欣赏更能为这第六位伙伴送上心意。
台上虽有几十位美女，可所有观者的目光几乎都集中于伊乱传芳一人身上。
她在音乐声中轻盈地旋转着动人的躯体，像随风翩跹的蒲公英，飘逸又洒脱。她的舞步似清澈的溪流，在流畅的节奏中行进，而这小溪中流淌的仿佛是淡酒，看着晶莹、闻着芳香，有种沁人心脾的醉人魔力。她转过身去藏起面容，将观众的目光吸引于自己舞动中的背影。当观众陶醉其中时，她又突然回身，裙衫如云雾般飘浮而起。她的双手上下翻飞，在衣袂飘飘、披帛飞扬中舞出清婉精妙的“小垂手”；她的身段轻灵柔软，仪态万方变化万千；她的双脚时而似在逐波踏浪，时而似在洒满月光的柔软草坪上滑行……若非她双脚赤裸，“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的赞美用在她身上实在恰当不过，她便是那乘风踩云而来的仙子。
《霓裳羽衣》的最后一部分名曰“破”。曲破之后，乐音节奏加快，舞蹈动作也随之迅疾剧烈起来，她身上佩戴的璎珞因舞动而碰撞，环佩叮当煞是动听。此时，她亮开天籁般的歌喉，边舞边唱，为本已恍如天女散花的视觉享受，再增缥缈神奇的听觉韵味。
在整个视听盛宴达到高潮时，转折倏忽而至，节拍突然慢了下来，宣告着尾声的来临。终于，《霓裳羽衣曲》在一个拖长的音阶中终结。
好一位绝妙佳人，好一个“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望着完成最后一个动作后凝住不动的伊乱传芳，全场观众瞬间沸腾，纷纷起立喝彩鼓掌。渐渐的，鼓掌声变得有节奏起来，这可是学自人类的、请求返场的招数。
不过，伊乱传芳仅仅鞠了一躬便下了台，再未露面。这让无数准备冲上台去献花的观众彻底无的放矢了。
她第一时间跑到雅间中与五位同伴见了面，简单打过招呼便先回自己房间更衣卸妆。
按照男妖指明的路线，五人很快到了九大胡同。事实上，这等娱乐业重地兼妖界纳税大区，座落之地怎么可能偏僻，即便胡走乱撞也有很大概率找到九大胡同，如嗡嗡般一刻不停地走上近一个时辰仍能与它擦肩而过，难度系数似乎更高。
进入九大胡同区域，月华阁便好找了，绝大多数路上的行人和水中的画舫都在向月华阁前进，五人只需跟随便是。
九大胡同乃是这片区域的统称，早已并非特指其中最著名的九条烟花巷了，除了街巷胡同，更有条条水系流经其间，颇为景致增色。众多水系中最大的是一条引自城外的河流，宽约二十丈，在一座城中小岛处分流成两支，过岛再汇合一处。那月华阁正建于这座孤岛之上。
这月华阁是好大一座四层木楼，样式却与人界古典园林中的楼略有不同。下面三层为封闭的楼，四周开窗，窗下是平座，在室内待得气闷可到此处出廊上透气远眺。最上面一层却是四面通透的，形制似轩，临水一面的柱间设有美人靠，想来平日里尤其是日落后，会有很多客人来此品茗饮酒取那打茶围之乐，在这敞轩之中倚红偎翠、吞云吐雾、赏月观景、听曲吟诗，似乎更添丰雅趣味。
“月华阁”三个金字由妖族书法大师题于匾上，挂在顶层檐下正中位置。底层高悬，廊柱粗大，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不逊于皇家阁楼。楼体两侧向后各自连接体量宏大的双层楼廊，三者组成的平面图呈“凹”字形，楼后所围之处则是个极精致的园子，楼外临河种植排排珍贵树木，阁楼被掩映在葱翠林木之内，林木又被倒映在清澈河水之中，单是这外在的建筑之精和景色之美，月华阁便足可称九大胡同之首。
月华阁对面的岸上聚集了大量人群，河中也塞满了舟船，河水几乎为之断流。一位龟奴打扮的妖族瘦小汉子排众而出，急急迎向五人，作了个揖，问陈尔诺道：“这位可是神族陈公子？”
陈尔诺心下狐疑，点头答道：“在下正是姓陈。”
龟奴脸上露出喜色，忙向五人见礼：“小的龟三儿，见过公子。这几位想必是曲将军、暴岩公子、嗡嗡小姐和……和……”他在外面等候良久，心下焦急，竟然忘了第五人如何称呼，暗叫糟糕。
林仙冷哼一声。他自视甚高，堂堂仙人岂会把区区妖族放在眼里？何况还是个妖族中的低等下贱人。但是，这不代表他不会因对方唯独忘了自己的名字而感到不爽。话说回来，龟三儿若是没忘，他只怕仍会不爽：上仙之名岂是你这妖族下人叫得的？
龟三儿连尴尬的工夫都没有，急道：“小的受伊乱小姐嘱托，在此恭候多时啦。小姐特意为各位贵客留了个雅间，演出早已开始，各位这就随小的入内吧……”他不知道这伙人什么来头，何以令那位对任何达官显贵都不假辞色的伊乱小姐如此高看。不过，小姐平时对他们这些下人着实不薄，迎接这些人大概是小姐最后一件交待他的事，他可不想让小姐失望。
既然演出已然过半，阁楼正门外的吊桥早已升起，为何还有这么多人在此聚集？这疑问甫一涌上陈尔诺等五人心头，答案便接踵而至。
河里漂着一艘装饰华丽的画舫，船头立着一位大腹便便、富商打扮的中年魔族男子，只听他叹息着对船家诉苦道：“我专程长途跋涉而来，只为一睹伊乱小姐芳容，想不到却一票难求。这该死的票贩子，竟将票价炒到如此离谱，我一向自负颇有家财，却买不起票、无缘欣赏小姐舞姿，赚钱又有何用？”
船家不理他：你只付钱雇船，又没付钱要我给你做心理疏导。你买不买得起票与我何干，付得起船钱就好。
立于旁边一条画舫船头的年轻人却开口接茬了：“想必兄台是骗尊夫人说来妖界做生意的吧？醉翁之意不在酒，兄台之意不在商，在商而不言商，却以经商为幌行风流之实，妙极，妙极！”
见魔族男子神色变幻，这贵胄公子模样的鬼族青年拱手道：“戏谑之言，兄台莫怪。在下又何尝不是‘知好色则慕少艾’？不过兄台无需叹息，便在此处听着阁内传出的乐音、在脑海中想象伊乱小姐的容颜和舞姿，也别有一番意味。虽比不得阁中人众，可普天下亿万万生灵，能离小姐如此之近的又有几个？有你我眼下这等幸运的，已是万中无一啦。”
魔族男子哈哈一笑：“这也说得是。小兄弟谈吐喜人，不若过来同饮几杯如何？只可惜愚兄舟中只有好酒，却无好菜。”
“甚好，如此叨扰了。”鬼族青年笑道，“正所谓‘秀色可餐’，有伊乱小姐在百步之内，想象她的美丽便是最好的下酒菜，又何须另备好菜？”
“哈哈哈哈……船家，把舱中好酒都取上来，我与小兄弟一醉方休……”
陈尔诺等面面相觑：咱们这位尚未谋面的同伴，魅力当真不小啊。
龟三儿一脸的骄傲：“咱家伊乱小姐美貌是不消说了，舞技更是妖族第一，最近一年可是红遍妖界啊。”
此间人数虽多，大多却是零散而来，有一伙足有上千人的年轻妖族最是显眼，看穿着多数是学生，不但队列皆整齐划一，每人脖子上还都挂着条绣着“拉德芳丝”字样的丝巾。
这样一群人足够令陈尔诺觉得奇怪，尤其他们丝巾上的字样，只会让他想到人界中一座顶尖大都市中央商务区的名字。那座城市对人类来说是家喻户晓的，难道妖族也知道并如人类一般热爱她？果真如此的话，陈尔诺既会为人类世界有此等令人意想不到的影响力而骄傲，又觉有必要抨击一下妖族的基础教育水平——这些妖族都如此年轻，居然无一人意识到用了错字，怪不得妖族竞争不过神族魔族呢，这是输在了起跑线上。须知，虽然读音相同，但那个人界著名中央商务区的神州语正确译法为“拉德芳斯”。
嗡嗡也对那伙人甚是好奇，开口询问，龟三儿答道：“他们是伊乱小姐的粉丝团中最大的一支，最早由一个叫阿德的面馆学徒创立。人类不是管拥趸叫粉丝吗？人族的实力不行，不过文化上的影响力还是很厉害的。‘拉德芳丝’，便是‘拉面馆的阿德创立的传芳小姐的粉丝团’的简称。”
连妖界都有粉丝团了，“全球化”的进程还真够快的。
只听一个手持大幅伊乱传芳画像的妖族男孩对身边的女孩说：“我觉得演出结束后，传芳小姐从后门离开的可能性更大，那里也有吊桥啊。毕竟明星大腕一般都习惯走后门的吧。”
妖族女孩手持一件类似喇叭的扩音法宝，大概是个团体中的小头目：“那边有第二小队守着，我们要坚守自己的岗位。不管小姐从哪里离开，另一边的人都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然后火速包抄。”
男孩又问：“如果小姐不离开，今晚在月华阁过夜呢？我们都是穷学生，人家不会让我们进去的。”
女孩肯定地说：“放心好了，第三小队的人已经买通了月华阁中的女佣，得到确切情报，小姐演出结束就会离开。”
这是什么粉丝团嘛，怎么感觉像个准军事组织。
这时，一阵旋风刮来，挡路人群纷纷被推开，一个身着艳丽华服、脸上浓妆艳抹的中年女妖冲到陈尔诺等人面前，双手叉腰一脸凶相地吼道：“你们若不来便该早些通知，若来便当早来。老娘看在传芳闺女的金面上免费给你们留了个雅间，已是损了生意，你们却这般不晓事，此时才来坏了老娘心情。漫说一个雅间、一张桌台，便是一把板凳，今日也能卖出个天价！”她劈头盖脸地嚷完，不待众人反应，扭身回了月华阁。她既不御空也不乘船，竟踏水而行。人说“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莫非她是位“大大隐隐于青楼”的世外高手？
龟三儿赔笑道：“诸位莫怪，领家娘就这脾气。其实她这火儿冲的不是各位，小姐从今引退，她心情不佳罢了。”
原来她便是月华阁的老鸨。陈尔诺等听到旁人谈论她，这才知道，她哪里是什么高手，只是这老鸨还真是鸨妖，鸨虽是鸟，然不善飞行，却能涉水。
龟三儿这个龟奴，竟然也真的是龟妖。他现出原形，真身是头龟壳大如床板的巨龟，陈尔诺等五人便站在他的背上，在旁人无比羡慕的目光注视下由他驮着过了河。
如此麻烦人家，陈尔诺自然执礼道谢，龟三儿变回人形连连摆手：“公子折杀小人了。各位是小姐上宾，能有效劳之处是小人的荣幸。”
今日伊乱传芳共表演四段歌舞，此时正是第三段刚刚结束，最后一段舞尚未开始，龟三儿引路，将五人带入二楼唯一空着的、不算太大但视野极佳的雅间。
月华阁内部的装修、摆设更见奢华，单说这雅间之中的家具和陈列，便价值惊人。
最先吸引人眼球的一定是那百宝嵌四君子四扇曲屏，四个屏心上各由玛瑙、血玉、琉璃、象牙、翡翠、田黄、琥珀等名贵材料雕成梅、兰、竹、菊四幅图案，镶嵌于四扇屏风的屏框内，一看便知出自顶尖工匠之手，端的是美轮美奂，亦必定价值连城。
墙壁上只挂了一幅字和一幅画，却都是妖族大师的真迹。房间角落里摆放的凤纹衣架和可升降式灯架皆是硬紫檀材质，黄花梨木盆架上放着青铜雕花面盆，还有一支纯银祥云雕花镜架，上面架着的竟是黄金圆镜，供客人整理衣冠或女客补妆打扮。
客位一水儿的明式黄花梨木圈椅，主位是一张宽大的独座，其上雕刻有精致的灵芝和如意纹，靠背上镶嵌罕见云石为装饰。各座椅成扇形围绕一张金星紫檀木雕云龙纹长桌摆放，此桌本属财力雄厚的文人士子甚爱用作书桌、画案的款式，在这儿却只能用来摆放瓜子茶点，虽有暴殄天物、不伦不类之嫌，却也体现了月华阁东家的豪富和生意的兴隆。
嗡嗡和暴岩各自族人所居之处都是穷乡僻壤，林仙身为仙人本就没有物质追求，修行更是清苦，三人对眼前所见惊叹不已。陈尔诺第一次离开人界，也没见过这般古色古香的奢华排场。即便是久居神族地界、见惯了世面的曲魂庵，也不禁咋舌于区区一间青楼的包房之中竟也有这么多值钱物件。
嗡嗡忍不住问道：“点这么一间房，应该很贵吧？”
“那自然是不便宜。这等档次的雅间，我们月华阁一共只有七八间，平时租金一日也要五六千妖币，今儿个日子特殊，两万一口价。”龟三儿手上忙活着嘴里解释着，“而且，有钱也不一定租得到，像这一间，我们妖族八王子最是喜欢，只要他来必定要留给他。若不是殿下被召回都城主持秋季狩猎，他今日是必然要来的，那样就算小姐想给各位留这间房只怕也难办到。”
陈尔诺飞快地在心中把两万妖币折合成神族货币——大约三千多，再按照实际购买力换算……乖乖，够在人界买辆不错的B级轿车了！也难怪老鸨对他们那么不友善呢。
再一看大伙的脸色，显然都在心里做着相同的事。
暴岩笑呵呵地拍拍嗡嗡的脑袋：“你这一带路，咱们错过了四分之三的演出，相当于损失了价值一万五千妖币的享受啊。”
嗡嗡吐了吐舌，缩了缩头。
龟三儿指挥手下人将各种时令水果坚果、新鲜点心和茶壶茶具在桌上摆好，再将窗子一一打开，便要告退。
陈尔诺称过谢，曲魂庵掏出一把神族货币塞给他作赏钱。龟三儿却再次连连摆手：“以后再想为小姐和她的朋友们效劳只怕也没机会了，小的万万不能收您几位的钱。”说完他便退了出去，轻轻关上房门。
特别部队五人都聚在窗前观瞧，楼下的观众密密麻麻，座位毕竟有限，有两人共挤一座的，有无座站立的，却几乎无人走动和交流，都安安静静地盯着拉紧的幕布，复杂的神情也都相若：既盼幕布赶快拉开，可以早些一睹为快，又希望幕布拉开得迟些再迟些。毕竟是伊乱传芳告别演出的最后一段表演，固然会是今日之高超，可是演过，今后就不会再有。
不多时，幕布重新被拉开，全场观众用雷鸣般的掌声迎接伊乱传芳登场表演最后一支舞。
乐池里音乐声响起，观众们立刻安静下来，全情投入于舞乐的氛围中，每个人都激动得身子发颤，仿佛和演员一样出着莫大力气——他们要调动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去享受、去记忆。
乐队规模庞大，各乐师身前的铙、编钟、磬、扬琴、瑶琴、瑟、琵琶、古筝等诸般金、石、丝、弦乐器次序奏响，演绎出旋律悠扬的散序。曲魂庵听得分明，在这青楼之中上演的，居然是人界著名的皇帝艺术家唐玄宗李隆基所创的代表作，即便在盛世大唐也是最负盛名的宫廷歌舞大曲——《霓裳羽衣曲》。
散序过后，节奏变幻，在舒缓、柔和的中序乐曲声中，一众衣饰华美的舞者翩翩登场，数十名舞女除当中一位外皆穿绿裙。身为舞伎，自然都不会是无盐嫫母，然而在这众美丛中，尤以那被绿裙簇拥的女子最为美丽，如绿叶所衬之花，似众星所捧之月。
这位领舞女子，内着水红色诃子，微露酥胸，水红色仙裙曳地，外罩霜白薄罗衫子，一条水绿色披帛轻搭在她的香肩玉背上。她头绾高髻发式，戴花钗插步摇，额头处，以眉心碧绿色菱晶为心，描有赫赤牡丹形花钿，一张俏脸上薄施粉黛。她身材曼妙，肌肤娇嫩，丰胸翘臀，细腰长腿；她姿颜雅艳，唇红齿白，目若星辰，眉若弯月。她一转眸，顾盼生辉；一挥手，星河挥就；一拧腰，风吹杨柳；一举步，雾起浪涌。她赤着秀美玉足，纤纤素手轻拈披帛，挥帛踏乐而舞，宛若出尘仙子般明艳不可方物。
这位天下绝色、妖界花魁，便是伊乱传芳。
陈尔诺等五人即便未坐在楼下散台，此刻也听得到观众席中传出的连音乐也无法将其遮盖住的、此起彼伏的吞咽口水声。连一向不喜妖族的林仙也脱口叹道：“美若仙子？可我仙人之中却哪里有这般绝色。”
美而不俗，艳而不妖，她的外形舞姿令同为女子的嗡嗡也无法不心悦诚服。
憨直的暴岩讷讷难言，一条铁汉脸上竟带了几分红晕。
陈尔诺和曲魂庵暗挑拇指之余，也在心下感慨神族的强大，连身材相貌都绝不输于人，至少还有龙禋令神族立于不败之地。没错，曲魂庵是死神，可只要是神族，不论生活在神界、灵界抑或天界，龙禋的芳名又有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雅间的位置当真极好，透过打开的窗子，五人坐在椅子里便能将舞台尽收眼底，不过这可是伊乱传芳的告别演出最后的高潮，五人都觉得还是站着欣赏更能为这第六位伙伴送上心意。
台上虽有几十位美女，可所有观者的目光几乎都集中于伊乱传芳一人身上。
她在音乐声中轻盈地旋转着动人的躯体，像随风翩跹的蒲公英，飘逸又洒脱。她的舞步似清澈的溪流，在流畅的节奏中行进，而这小溪中流淌的仿佛是淡酒，看着晶莹、闻着芳香，有种沁人心脾的醉人魔力。她转过身去藏起面容，将观众的目光吸引于自己舞动中的背影。当观众陶醉其中时，她又突然回身，裙衫如云雾般飘浮而起。她的双手上下翻飞，在衣袂飘飘、披帛飞扬中舞出清婉精妙的“小垂手”；她的身段轻灵柔软，仪态万方变化万千；她的双脚时而似在逐波踏浪，时而似在洒满月光的柔软草坪上滑行……若非她双脚赤裸，“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的赞美用在她身上实在恰当不过，她便是那乘风踩云而来的仙子。
《霓裳羽衣》的最后一部分名曰“破”。曲破之后，乐音节奏加快，舞蹈动作也随之迅疾剧烈起来，她身上佩戴的璎珞因舞动而碰撞，环佩叮当煞是动听。此时，她亮开天籁般的歌喉，边舞边唱，为本已恍如天女散花的视觉享受，再增缥缈神奇的听觉韵味。
在整个视听盛宴达到高潮时，转折倏忽而至，节拍突然慢了下来，宣告着尾声的来临。终于，《霓裳羽衣曲》在一个拖长的音阶中终结。
好一位绝妙佳人，好一个“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望着完成最后一个动作后凝住不动的伊乱传芳，全场观众瞬间沸腾，纷纷起立喝彩鼓掌。渐渐的，鼓掌声变得有节奏起来，这可是学自人类的、请求返场的招数。
不过，伊乱传芳仅仅鞠了一躬便下了台，再未露面。这让无数准备冲上台去献花的观众彻底无的放矢了。
她第一时间跑到雅间中与五位同伴见了面，简单打过招呼便先回自己房间更衣卸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