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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寂寂寒江明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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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辰砂辞别了小靖王贺兰焉,独自走小路穿锦霞巷后街打算回胭脂铺,可才出王府门没过多久,就听闻身后有人悄悄跟随。

    幸而她耳力敏锐清澄,辨识到后头这人步履稳健,喘息均匀,似是有些内功底子,可又不像暗卫,因为暗卫们多年受训,平日里潜伏在隐秘处,身形应更轻巧灵动才是。偏偏这位只是不紧不慢的跟随,总留几分余地空隙,像个影子一般,想来他发目的不在谋害,只为探查。

    锦霞巷的繁华年年如昔,夜幕低垂之后,才是最热闹的时刻,花船画舫,琉璃彩灯,把荡漾生波的运河水映的潋滟夺目,恰如霞光缀锦。

    诗薇姑娘的恩客许久未曾现身,她虽贵为花魁,可因有人在背后出大把银子娇养,所以纵然成日里都赋诗作画,懒懒闲闲度日,也无人敢说半个不字。

    可今日不一样,老鸨从过了晌午就敦促她梳洗妆扮,又将琵琶箜篌都命人送入闺房之中,让她熟悉熟悉手艺,可别生疏了讨人嫌弃。虽未曾挑明,但看这番架势阵仗,诗薇心里一下子明白过来,大抵是恩客有了闲暇,晚上要来锦霞巷寻乐子,找她陪伴。

    傍晚用过晚饭,再次梳洗沐浴之后,两个七、八岁的娇美雏官儿,将衣饰鲜丽华美,挽着云鬓高髻的诗薇姑娘送入花船之后,就乖觉的退了出去。

    果不其然,在幽暗的船舱内里,恩客身穿石青色缎面圆领袍,腰束掐金白玉带,正盘腿坐在纱幔垂帘的窗口边。只见他神情专注的望着窗外运河水,修长有力的指尖轻托白玉杯,心不在焉的小口啜饮,影影绰绰的光照着他如石刻般的侧脸,眼睫浓密,鼻梁挺直,唇角分明,好一个俊朗倜傥的美男子。

    许是听闻了诗薇的脚步声,他抬了抬手,示意让她在对面坐下,却仍是不露声色,眉头时不时蹙起,凝望倾听外头的动静。

    诗薇心中也曾疑惑这人的身份,他来去无踪,且从不曾在青天白日下露面,纵然舍得使大把银子锦衣玉食的娇养自己,可莫说肌肤之亲、床笫欢愉,就连寻常花魁常常侍候的用膳、吟诗、共描丹青、陪酒唱曲也不曾有过,到底,他图个什么呢?

    “是了……”

    才过了半晌,只见恩客眉梢一挑,眼眸中全是讶异之色,他神情颇为凝重,嘴唇紧紧抿起,起身走到船舱口。

    不同以往,他今天除了仆从之外,身旁还随侍了两个高壮矫健的黑衣男子,见主人起身,这两个人也快步跟到舱口,目光谨慎严肃的关注着周围的动静。

    “你们伺候着诗薇姑娘,弹琴唱曲随意,一个时辰之后再离开……”,恩客意识到诗薇还在船中,颔首低头,轻声朝仆从下了命令。

    说罢,脚尖轻点,在高大侍卫的掩护下,从柳丛蒲苇间隐蔽的小豁口上了岸。

    诗薇想要偷偷观瞧,却被一只伸过来的手臂,阻挡了目光,“劳烦姑娘弹曲《出水莲花》罢……”,圆脸的仆从在掩口偷笑,眼角眉梢有几分讥诮,目光阴冷盯着诗薇,主人离开前的交待,他必须要让这女子遵从。

    说起诗薇姑娘,也是个心性极高傲的,自恃容貌清丽,又擅丹青古琴,才出红尘,就遇上风流文雅的恩客出资娇养,不必逢场作戏伺候人,又把自己高看了几分。现下,一个仆从冷嘲热讽的让她弹琵琶取乐,心中十分不悦,才要开口反驳,你算个什么东西,可转念想想,人家也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如此,只得勉力忍耐下烦躁的情绪,意兴阑珊的拨拉起琵琶弦。

    诗薇的恩客趁着夜色,在低垂的柳林间换了身粗布衣裳,压低帽檐,挑着扁担沿街市前行,时不时敲敲手中响板,俨然是个卖豆腐酱料的游商。他在曲折狭窄的支巷里走了没多远,就听闻不远处有噪杂涌动的人声,赶忙快步走到闹市,挤在耸动的人群之中,观瞧着动静。

    “着火啦,大伙儿快灭火啊,街坊邻居都快点帮把手啊!”,随着几声吆喝,人群四散开来,三五个壮汉提着水桶,朝着火光涌动的地方使劲泼过去。

    可惜,杯水车薪不足惧,火势瞬时间就窜动着烧穿了木质廊柱,三层结构的木楼几乎不堪一击,火焰跟长了眼睛的巨蛇一般,以诡异古怪的形态,蔓延在楼梯、地毯、屋梁上,发出呛人的浓烟,被烟雾熏的脸颊黑灰,衣衫被火燎的褴褛破烂的男男女女,尖叫挣扎着争相从门里踉跄着逃出来,狼狈不堪。

    “大叔,这是什么地方?”,化身货郎游商的恩客,小声探问着身旁的老者,神色有些不安和凝重。

    “德顺楼啊,这你都不知道,亏还是卖豆腐的,这是巷子里最热闹的酒楼,花雕醉蟹名扬千里。唉,可惜,可惜咯……”,老者望着眼前愈发猛烈的火势,遗憾叹息的摇了摇头。

    “坏了……”,恩客抬起头,也顺势望着被火焰包围的酒楼,浓眉紧紧皱起,目光中全是愤懑和惋惜。

    为了甩脱身后跟踪自己的人,辰砂数次抄小路、拐斜巷,只可惜,那人似乎也对锦霞巷附近的道路熟悉的很,就保持着不疾不徐的态势悄悄跟随,让人十分忌惮厌恶。敌我未明的情形下,她不想暴露身怀修为的隐秘,所以只得佯装不知情,索性大咧咧的信步往家走去。

    才走到了离铺子不远的巷口,远远就瞄见拐角处出现个鬼祟的人影,在月光的映照下,成了浓黑的一条,辰砂不由得放慢了脚步,额头渗出薄汗来,难不成,对方还叫了帮手?前后夹击,为的就是瓮中捉鳖,令她插翅难逃?

    不禁冷哼一声,辰砂若无其事的观瞧了左右两旁的矮墙,再无其他人蹲守。哼,就这点人手,想要困住她,未免太得意了些。

    眼瞅着要走到巷口,她握紧了腰间紫金匕首,另一只袖口里坠出迷烟袋,以备不时之需,待到黑影近在眼前,还未等亮出架势,两个人却同时‘嗷哟’一嗓子叫了出来,弹开三尺之外,汤水渣滓随着木桶滚落的声音,顺势流了一地。

    就在这混乱的时刻,辰砂听闻方才暗中跟踪自己的脚步,已经朝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可见未必跟眼前人是一伙儿的。相反,还有可能是因为出了这岔子,反而打乱了他的计划,所以才逃脱离去。

    “货,货郎大叔,没事吧?”,见被自己撞翻的货郎坐地不起,一担子豆腐酱料也洒的四处流淌,辰砂心中有点愧疚,赶忙上前,作势要将对方扶起。

    “辰砂姑娘?”,可这人抬起头,却是个熟悉的面孔,谁也没料想到,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彼此又见面了。

    “啊?这不是蔺骥,蔺公子吗?你今儿,这是,唱哪出儿啊……”

    待豆腐货郎掀开帽子,辰砂才发觉这是先前搭救的怪胎蔺骥,心中很是纳闷,这家伙大晚上乔装易容,又是为何。

    “嘘,姑娘莫声张。我是来探查些事情……”,蔺骥怕她张扬,慌了神情,忙快步上前,虚捂住辰砂的嘴,左右使了个眼色。

    铺子就在附近,辰砂叫伙计提了水桶粗布,帮忙将地上的渣滓污脏收拾妥当,这下子又耽误了大半时辰。

    “真是愧疚,屡次给辰砂姑娘添麻烦……”,被戳穿乔装这件事,让蔺骥十分羞涩难堪,他讪讪的挑着扁担,一直将目光瞟向远处。

    “无妨。蔺公子吃过饭没有,我家晚上蒸了三鲜包子,我让伙计给你装几个……”,辰砂一直觉得蔺骥有古怪,可他为人又太缜密戒备,对身世来历讳莫如深,探不出什么口风。

    “如此,谢过姑娘……”,这蔺骥也不客气,人家随口说要给包子,他连犹豫都没有,就应承下来。

    辰砂也没请他进屋,二人随意在院门口的石阶上坐下,不多时,伙计小蔻子端着碗碟,将热气腾腾的包子放在了蔺骥的身旁。

    “蔺公子,我猜你是朝廷的捕快?所以,那天不是你被黑衣人追杀,是你在逮贼寇,对不对?”,辰砂屈膝托腮,挨着蔺骥并排坐下,看他闷头吃包子,杏眼顾盼流转,就想着怎么才能套他开口。

    “啊?啊,啊,辰砂姑娘真是冰雪聪明,实不相瞒,我并非捕快,而是朝廷枢密院的小吏,偶尔来办点差务。先前有所隐瞒,实属身不由己,还望姑娘海涵……”

    辰砂的猜测,似乎给蔺骥解了围,他先是怔愣,片刻间醒转过来,赶忙点头称是,还主动解释起自己的身份来历。

    枢密院是直属皇帝控制的朝廷机构,分为三院六部,掌管财权、政权、军权,是宰相之外复有宰相,三省之外复有三省,全权听命于天子,暗中权势最广的地方。先头几代皇帝,对枢密院并不太重视,无非是些掌管文书的闲散地方,可到了承正帝初期,皇帝崇尚开明仁政,削弱收缴了宰相之类权臣手中的势力,渐渐将国家要事分摊给枢密院,遇上国运国体的大事,也会开诚议事。

    表面上看,承正帝励精图治、推行新政,可实质上,帝王的权术筹谋,不足为百姓所道也。

    “哦,原来蔺公子是枢密院的大人,怨不得那天提及贼寇地痞会如此气怒,为民谋利,实属不易,来来,再喝碗紫菜白鱼汤”

    辰砂知他又在糊弄自己,枢密院小吏之类的托辞,也未见得是真话,可总比先前来得可信一些,至少证明蔺骥这个人混迹在朝野官场之间,不然他为何会知道枢密院是做什么的。

    “辰砂姑娘不必客气,什么大人公子的,称我阿骥就好。本就是我添了麻烦,还担待着让姑娘请客破费,真是太羞愧……”,蔺骥嘴上客套着,但是仍然低头一口口喝着鲜鱼汤,十分惬意悠闲。

    “不打紧,谈什么破费不破费的,反正汤里的白鱼,也是我哥哥从运河里捞上来的……”,辰砂倒是不以为然,笑意盈盈的望着蔺骥,她有的是耐性,既然这人总自己送上门,就终于暴露的那一天。

    “噗,咳咳咳……”

    听闻辰砂的话,蔺骥一个没忍住呛咳出声,慌忙把汤碗放在一旁,似是鱼的来历,让他十分恐惧介怀,可又不好表现的太过明了,只能以袖子掩口,偏头狂呕。

    许久未曾露面的郑贵峥最近又耀武扬威起来,不仅大张旗鼓的招摇过市,还赫然出现在聚源赌坊扛把子韦璐的面前,一副志得意满的傲慢神情。

    “伙计,给你峥大爷沏壶上好的碧螺春,再蒸条热手巾净面……”

    贵峥跨大步甩着膀子走进赌坊大门,呼啦一屁股坐在靠床沿下的铁力木大罗汉床上,胳膊肘朝炕桌上一支,将忙碌的小伙计踹到在地,小腿架到人家肩膀上,剔着牙签吆五喝六,显然是才吃过顿好饭。

    打手们看着韦璐的脸色,不敢冒然行事,上回贵峥欠了赌资,还妄图偷窃他人钱财,亏得颜玖说了几句好话,让他画押担保立字据,才没被打残打死。

    掌柜洪升收租子从庄户上回来,听闻这件事,也数落韦璐太过莽撞冒失,既然这无赖敢高声叫嚣他是小靖王的大舅子,必然有点底气。虽说聚源赌坊背后有人撑腰,历来也不怕什么官宦权贵,可做生意的,还是希望和气生财,没得为个下三滥,跟藩王结怨。还夸赞说,到底是颜玖机灵周全,要韦璐好好的学着些,弄得韦璐三五天都臊眉耷眼的不服气,心中更是痛恨这个惹事的郑贵峥。

    “你个臭叫花子,泼皮无赖!看你祖爷爷我不打断你狗腿!”

    韦璐抬眼瞅了瞅郑贵峥的嚣张样,他是个暴脾气武夫,恼怒上来了,谁还把掌柜洪升的话放在心上,抄起墙角儿的木扫帚就朝贵峥腿上打去。

    “哎哟,哎哟,你这畜生,今儿峥大爷是来花钱寻乐子的,还不快住手!”,虽是把木扫帚,可耐不住韦璐劲儿大又有功夫,三五下就把贵峥打的嗷嗷直叫,左躲右闪。

    赌坊里的客人见有热闹可看,也都放下手中的骰子银钱,纷纷探头探脑的聚拢过来看热闹,有几个知情的,还充当解说,把前情往事给大伙儿绘声绘影的讲起来。

    最终,这场闹剧还是把在铺面后头喝茶的洪升掌柜请出来,才算告一段落,老爷子是见过世面,镇得住大场子的人,三言两语,不卑不亢就安抚了狂躁狼狈的郑贵峥,也没让干儿子韦璐在客人面前跌份。

    贵峥这回出手颇为豪气,不仅还清了之前的赌债,拿回了字据欠条,还在赌坊里开了贵客单间,好茶好菜,琵琶胡琴伺候着,来了一场富裕客人们最爱的雅赌。

    这让韦璐很是愤懑郁结,来者是客,他没法儿再痛骂殴打郑贵峥,又惧怕忌惮掌柜洪升埋怨自己莽撞,索性把门一摔,不肯在房内逗留。

    掌柜洪升依旧沉稳不惊,无论郑贵峥骂骂咧咧有多难听,或是又提了什么不可理喻的过分要求,都吸着铜杆长烟袋温和浅笑,吩咐小厮们尽力去伺候。只是在不经意间,老爷子的眼睛里会闪过审慎冰冷的神色,谁也不知,他在暗中琢磨盘算着什么。

    躺在赌坊房顶上晒太阳的俊朗青年勾起嘴角,眯起眼睛望着刺目的阳光,睫毛又卷又长,慵懒的像只猫。他打了个哈欠,弓背坐起,身形纤瘦精壮,麦色肌肤的手臂上,刺着舞狮团花图案,手腕上缠绕的红绳银铃偶尔发出响动,脚尖轻盈点地,就势踩着屋脊,朝不远处胭脂铺跑去。

    颜玖倚坐在后院檐下,低头小口品茶,难得他没有噼里啪啦的打算盘,近来铺子里不是太忙,也算有个机会能歇口气。

    “如此,许是郑贵峥在外头挣着银子了,只是不知道,他靠什么来糊口混饭吃?”

    云旗将今日聚源赌坊所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知了颜玖,之前他托自己去盯着郑贵峥的一举一动,可是半点都没敢疏忽。

    “先前郑贵峥不是说,他是小靖王的大舅哥吗?难不成,是他在小靖王府里的妹妹给的银钱帮衬?在聚源赌坊的雅间里赌,花销可不是小数,再者,他之前还去鸿运楼里吃了酒席,这都不是寻常百姓受得起的。还有,之前他跟那伙儿来历不明的西域人勾搭,吃了销魂散,恐怕一时半会儿,是根本戒不掉的……”,云旗修长的手指婆娑着下颌,思量着郑贵峥到底从什么地方讨来了这好大笔钱,供着他四处去作威作福。

    “你见着他去小靖王府讨钱了?”,听闻了小靖王府,颜玖的眉梢动了动,他装作不经意的抬起头,浅笑着跟云旗打探。

    “未曾。依着小玖爷的嘱咐,兄弟们时时刻刻盯着他,先前郑贵峥是去过几次小靖王府,可都吃了闭门羹。但就在不久前,我见过他在运河附近的柳林里,跟个年轻的女子闲谈,鬼鬼祟祟的,很是怕人瞧见的样子,离太远,听不真切。那女子衣着打扮,不像是普通百姓,还给了他一个包袱,所以我猜,是不是小靖王府的人,来给送钱的?”,云旗努力回忆着郑贵峥的行踪,心中也有着大致的猜测。

    “呵,有日子不见,云旗愈发机灵了……”

    颜玖低头浅笑,俊俏的桃花眼里藏着熠熠光彩,他年纪不过二十岁,可言辞之间的气势,却俨然像个头领尊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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