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万叶千声皆是恨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一剑独尊、牧龙师、临渊行、万古第一神
妖妖小说网 www.yaotxt.com，最快更新不见江山见尘烟最新章节！
京城小靖王府
在大昭朝，无人不知小靖王贺兰焉风流浪荡，府内姬妾成群不说，还成日里流连烟花酒肆，堕落荒唐，丢尽了大英雄靖王贺兰曦的颜面。尤其是他之前为讨宠姬碧月的欢心，在运河长悬千里琉璃彩灯，一路照向她家乡瀛州的香艳韵事，也成为了权贵百姓们的酒后谈资。
关于这件事，众人评判不一，不论是烟花女子，还是闺阁千金，甭管是表面不屑一顾，还是鄙夷唾弃，内心全都对这个叫碧月的女人艳羡不已。
世人皆晓得，贺兰焉郎艳独绝，气势超凡，虽身世隐秘忌讳，又染重病在身，可偏偏女人心如水，这反倒为他添了几分让人又爱又怜的神秘，不知多少女人，都幻想着与他春风一度，何况是如此的宠爱垂青。
外头的女子猜忌揣测碧月，嫉妒她的福分造化，从卑贱戏子舞姬，扶摇直上成了小靖王爱妾。可她的境遇苦楚，又有几人知晓。
自从上次她擅自逾越侍寝，窥见了小靖王怪病发作时可怖狰狞的模样，又因太过惧怕慌乱，急于逃命自保，而做了过分的举动将他激怒之后，几乎是彻底被打入冷宫，地位一落千丈。
别说是往昔高人一等的恩宠，现下就连门都难出，虽不至于软禁，可她再难见到贺兰焉的面，所能行走的地方，仅仅限于他安置姬妾们的寂梧苑中。
碧月从瀛洲太平镇的草台戏班中被小靖王带回京城府邸，打从进府的头一天开始，就住在离他的听松院不远的冷香阁中。
那是一处三面环水的阁楼，飞檐斗拱、画栋雕梁，推窗就见湖水碧波荡漾，岸边香蒲、芦苇摇曳，遇上下雨的日子，水面升起雾气，模糊了府中景致，烟雨朦胧似仙境幻梦。
楼后身的院落中有一片牡丹园，贺兰焉曾无意中提起，他母妃甚爱牡丹，这冷香阁的名字，就来自薛能的《牡丹》诗，浓艳冷香初盖后，好风乾雨正开时。
他性情孤僻桀骜，寡言少语到几乎像个哑巴，喜怒也从不形于色。碧月还记得，那天是初春，明月高悬，难得贺兰焉兴致好，来她的冷香阁中观湖中夜色，还主动告诉她冷香的典故，她喜不自胜，觉得自己被他当成了真正的红颜知己，凌驾在府中所有姬妾之上，她们不过是滥竽充数的玩物，唯有她，是小靖王的心上人。
也正是在那一天，她抛弃了往昔卑微的仰望，盼着跟贺兰焉两情相悦、长相厮守，一朝飞上枝头，堂堂正正做上这小靖王府的正经主子。虽不敢奢望藩王正妃之尊，但只要小王爷心中有她，爱她宠她，至少也会是侧妃、夫人的名分。
但一切，都在那个夜晚被毁的支离破碎，她又悔又恨又怕，悔自己为什么逾越本分，非要去帐中侍寝，恨自己没胆子承受他恐怖丑陋的模样，还喊来了侍卫内监，把小靖王彻底得罪，现在想起他病发时的狰狞之状，还噩梦连连，作呕颤抖不已。
本以为依着小靖王的脾气，会当时就命人杀她灭口，可谁知，只是让她搬出冷香阁，去与其他姬妾同住寂梧苑罢了。临出冷香阁的时候，是个瓢泼大雨天，她最后从窗口望了一眼湖景，烟雨飘摇，如梦似幻，是啊，他终究只是给了她一场美梦。
昔日受宠之时，她从不曾理会府中还有这样一处苑落所在，在府中偏僻的东南角，与贺兰焉的听松院相距甚远，几乎隔着整个府邸，且这里还居住着他的几十位姬妾。
大抵有百十来间小房子，被分隔成几个院子，错落密集又狭小，像是鸽笼又像监牢。碧月跟着内监一路向前走着，乱石土路弄得鞋子上都是灰尘，她左右张望，看见有的房间几乎终年不见阳光，黑暗潮湿，挂着蛛网破布帘，散发出怪异的臭气。
她厌恶的捂住口鼻，眉头紧锁，心想着这是什么鬼地方。
忽然间，被从角落里冲出来的什么人撞到，一个趔趄倒在丫鬟巧蝶的身上，差点崴伤了脚。才要开口责骂，却发觉是个衣衫褴褛的疯女子，这人看着面容五官姣好，只是脸上身上肮脏不堪，笑嘻嘻的绕着她转圈，手背瘦成骷髅，布满青筋，嘴里流着口水，不住念叨。
疯女子眨眼变了脸色，凶狠唾骂，朝着她们扑过来，作势撕咬，却被内监一脚踹到墙角，“滚开！”，他神情鄙夷厌烦，显然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碧月姑娘，这不过是疯子，不用怕。往后住在这儿，疯傻的女人多得是，习惯就好……”，内监总管裕盛奉命来陪她搬住处，见碧月被疯婆子吓的瑟瑟发抖，假意开口劝慰，可话里都是讥讽和幸灾乐祸。
当然，这里也不全是疯子傻子，在几处院落的门口，就站着不少看热闹的女子，她们衣着光鲜，妆容首饰精致奢华，脸庞或美艳妩媚，或清纯可人，只是眼眸里都透出闺阁女子不该有的凶狠，冷冷观瞧着新来的不速之客。其中还有几个熟面孔，就站在槐树后头的，不正是齐王前几日送来的那两个绝色舞姬吗……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是贺兰焉关押失宠姬妾的地方？听闻，他从未踏足过这里，只是不断有女人送进来，又不断有女人因疯、傻、病、死被送出去。
坊间都盛传小靖王好女色，喜欢蓄养姬妾，成日纵情于声色犬马之中，亦有投其所好者，时常就送美貌女子来供他亵玩。
碧月入府之后，曾疑惑了好久，偌大的小靖王府，凄凉冷清到不见半点人气，多少亭台水榭荒置，外头盛传的歌姬舞姬们也几乎见不到踪影，现在才知，她们都被藏在这里。
‘寂梧苑’，不知哪个天杀的给起的破名字，寂无缘既无怨。
“碧月姑娘，到了……”
裕盛的低声提醒，打破了碧月的沉思，她抬头，看见眼前出现一处小圆月门，步入院中，就见三间小巧的房舍，正中一间较大的正房，东西两侧各有一间小厢房，角落里栽植垂柳一棵，树下一口小巧水井。虽比不上冷香阁的华美瑰丽，可到底干净整洁，比外头那些女子的住处，要强上百倍千倍了。
“王爷吩咐了，让碧月姑娘居于此处，仍有丫鬟婆子各一人侍候，吃穿用度一如以往，每日有人会来送餐食，姑娘且安心住下。老奴告退，若有吩咐，差人传话就是……”，裕盛沉着脸色，话语恭敬客套，可神情冰冷又嫌弃，显然是例行公事，敷衍几句好脱身。
“哎，裕总管请留步！王爷，王爷他可好？身子可好些了？劳烦裕总管传个话，说碧月知错，碧月惦念着王爷……”
碧月回望四周，她虽落魄到住这个小院子，可到底还是高了其他女人一等，屋中摆设都是从冷香阁中搬出来的，一件都不少，可见贺兰焉对她留了不少情面。这让她心中又燃起了念想，也许小靖王那天只是气急了，并非真厌弃了自己，说不准过几天，就又盛宠如昔了。
她急忙喊住了要离去的裕盛，知道他是小靖王的心腹，赶忙从手上脱下翡翠镯，往裕盛手中塞过去，巴望他能在小靖王面前美言几句，让自己赶紧脱离这荒凉可怕的地方。
“碧月姑娘客气，老奴只是下人，做不得王爷的主。告退……”，只可惜，裕盛是靖王府的家奴，看着贺兰焉自小长大，又肩负已故靖王、王妃的重托，他岂会被碧月的破镯子收买，冷着脸将东西推开，闪身出了门。
碧月颓然倒地，神情凄楚，她知道，覆水难收，很多东西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过了十来日，碧月从最初的不甘不愿，到后来的麻木漠然，可实际上，她始终都无法安于现状。
每晚都能听见从不知何处传来的女人哭喊，凄厉咒骂，诡异打斗的声音，吓得她天黑就不敢再出门，只白天在外头走走，还时不时会遇上疯女人，弄得碧月自己都快要魔障了，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才能逃离这个鬼地方。
“夫人，舅老爷求见……”，巧蝶是才入府的时候，贺兰焉怕她无人侍候，吩咐裕盛指派的丫鬟，跟了她不少日子，也算是心腹。
在失宠之后的日子，她见惯了世态炎凉，以前府里仆人婢女，因着小靖王的另眼相待，都恭维逢迎的喊她一声‘夫人’，现在偶尔在府中看见她，跟遇上牛头马面一样，躲都来不及。不得已碰上，也都爱答不理，称呼也换成了碧月姑娘。
唯有巧蝶，依旧跟以前一样，恭敬的称她为夫人。这本不合规矩，只有藩王奏请了皇室，在内侍省有备案，真正纳娶的妾室，才有资格称夫人，寻常府中的姬妾，不过是无名无分的女子。巧蝶这样做，无非是哄她开心罢了。
“舅老爷？谁啊……”，她这几日都闷闷不乐，成日除了吃睡就是发呆想出路，昏昏沉沉脑子都成了浆糊，自己孤苦无依的，哪儿来的兄弟？还舅老爷？
“就是……”，巧蝶面色微有尴尬迟疑，左右看四下无人，就凑到碧月近前，低声告诉了她来者何人。
“啊？”，碧月眉头蹙起，眼神中透着不耐烦，可又不想在巧蝶面前露出破绽，只得又故作镇定的端坐起身，清了清嗓子，低声吩咐，“请舅老爷进来吧……”。
不多时，内监将一个男子引入碧月所居住的院落正房，看这人大约二十来岁的年纪，身材高大瘦削，可却微微驼着背，发髻用玛瑙石的簪子束起，发缕上泛着油腻，内穿米白色交领布衫，外套赭石色水波纹绸缎直裰，衣着颇为考究，看样子是用心打扮过的。
可细细琢磨下来，就察觉出他领口袖缘都黑亮污脏，显见得是穿的太久，已经洗不出来了，还有几处破损，都用近似的彩线缝补过了，大抵是硬撑出来的体面。
“草民郑贵峥见过夫人。嘿嘿，妹妹多日不见，又富态水灵了不少，真是天姿国色……”，他上前一步，给碧月躬身作揖行礼，脸上堆砌着讨好的笑意，口口声声喊着妹妹，显得热络又殷勤。
这人以前在戏班子里扮武生，容貌也算是端正俊朗，可现下笑起来，牙齿黄褐，脸上沟壑纵横，已有疲累苍老之态。
“你来做什么？！”
显然，对碧月来说，他是个不速之客，她秀眉倒竖，杏眼圆睁，想不通当初在草台戏班里一起讨生活的结拜兄长贵峥，为何在突然出现自己面前。还大言不惭的寻到小靖王府来，本就被贺兰焉厌弃中，若是再添上这个把柄被他知晓，岂不愈发没有翻身之日。
不过，碧月很快就镇定下来，她也算是走南闯北，见过些世面的女人，长吸口气，若无其事的遣退了丫鬟巧蝶和婆子刘妈妈，打发她们去外头守门，说自己要和娘家兄长说几句家常。
“妹妹，外头都传言你现在发达了，被小靖王爷捧在心尖尖儿上，堪比那杨家玉环，三千宠爱在一身呐！怎么？怎么就这么个小破房子，还不如县太爷家的姨娘富贵？”
贵峥见不相干的人都散去了，倒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碧月旁边的凳子上，四处打量着房屋里的陈设物什。
“废话少说！你来这里做什么？若是借银子，我没有！滚到别处儿祸害去！”
碧月收敛了往日在贺兰焉面前露出的娇俏可人模样，脸蛋子一沉，泼辣的指着贵峥鼻子尖儿，毫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
“啧，哎哟哟哟，我的好妹子，我的心肝儿！别这么无情无义啊，哥哥我就那般下作薄情，非短银子才想起来？虽说你我不是亲兄妹，可情意比海深呐，当初郎情妾意的日子，难不成你都忘了？真是最狠女人心……”，贵峥凑到碧月脸前头，言辞暧昧挑逗，眼神跟长着钩子一般，在她身上上下打量。
“我呸！臭不要脸的东西！少胡说八道栽赃我清白！”，碧月被他激怒，一巴掌打在贵峥面颊，又羞又气，脸色涨的通红。
“呵！妹妹跟了小王爷，当了夫人，脾气也真见长。呵呵，还清白？你以前成日里混迹于下三滥下九流的男人堆里卖笑，现在居然还谈清白？真是裱子立牌坊，滑天下之大稽！再说咱俩人，明着是兄妹，可被窝里的事儿，你都忘啦？小王爷眼瞎是怎么的？都没试出来你不是黄花大闺女？还是你拿胭脂花儿画的落红啊！”，贵峥揉着脸，口无遮拦的大放厥词，一嘴的污言秽语，全然不给碧月留半分颜面。
“住嘴！少胡说八道！再张口胡来，我拿针给你缝上！”
提及贺兰焉，显然是扎到了碧月的痛处。她来府里不少日子，相比其他女子，陪在小靖王身边的时候最多，可别说跟他鱼水交欢共赴巫山，就是侍寝也都是跪在帐外添香奉茶，跟个婢子一样。
唯独一次逾越亲近他，还出了岔子，彻底毁了自己前程，想起来就懊丧，脸色都苍白起来。
“呵呵，妹妹也莫恼怒，哥哥是粗人，别见怪就是了。自家兄妹，说话是有些不讲究，妹妹打我出气，打我出气！”，贵峥也不要脸皮，他见碧月真恼了，又嬉笑着讨好，把脸凑过去，抓着她的手往上打。
“滚开！说，你今儿个来，到底为什么事儿？”
碧月长叹口气，推开贵峥，也不再发脾气。她也是底气不足，昔日里沦落在草台戏班里讨生活，为了不受欺负，也是排解寂寞，就跟武生贵峥结拜了异性兄妹，虚以蛇委的应承。
可说实话，孤男寡女正当年，又日夜在戏台子上扮夫妻，羞以启齿的隐秘事，也未必全没有。只不过，贵峥一心想和她做夫妻，她却心高气傲盼着攀高枝，就拖着不肯给准信儿，又不想撕破脸面，所以彼此就一直兄妹相称。
她心里头明白，贵峥是个无赖，若真惹恼了他，不定给你外头胡乱说什么，真传到小靖王耳朵里，自己别说再得宠爱，怕是性命都难保。所以，她竭力按捺怒意，探问着贵峥的来意目的。
京城小靖王府
在大昭朝，无人不知小靖王贺兰焉风流浪荡，府内姬妾成群不说，还成日里流连烟花酒肆，堕落荒唐，丢尽了大英雄靖王贺兰曦的颜面。尤其是他之前为讨宠姬碧月的欢心，在运河长悬千里琉璃彩灯，一路照向她家乡瀛州的香艳韵事，也成为了权贵百姓们的酒后谈资。
关于这件事，众人评判不一，不论是烟花女子，还是闺阁千金，甭管是表面不屑一顾，还是鄙夷唾弃，内心全都对这个叫碧月的女人艳羡不已。
世人皆晓得，贺兰焉郎艳独绝，气势超凡，虽身世隐秘忌讳，又染重病在身，可偏偏女人心如水，这反倒为他添了几分让人又爱又怜的神秘，不知多少女人，都幻想着与他春风一度，何况是如此的宠爱垂青。
外头的女子猜忌揣测碧月，嫉妒她的福分造化，从卑贱戏子舞姬，扶摇直上成了小靖王爱妾。可她的境遇苦楚，又有几人知晓。
自从上次她擅自逾越侍寝，窥见了小靖王怪病发作时可怖狰狞的模样，又因太过惧怕慌乱，急于逃命自保，而做了过分的举动将他激怒之后，几乎是彻底被打入冷宫，地位一落千丈。
别说是往昔高人一等的恩宠，现下就连门都难出，虽不至于软禁，可她再难见到贺兰焉的面，所能行走的地方，仅仅限于他安置姬妾们的寂梧苑中。
碧月从瀛洲太平镇的草台戏班中被小靖王带回京城府邸，打从进府的头一天开始，就住在离他的听松院不远的冷香阁中。
那是一处三面环水的阁楼，飞檐斗拱、画栋雕梁，推窗就见湖水碧波荡漾，岸边香蒲、芦苇摇曳，遇上下雨的日子，水面升起雾气，模糊了府中景致，烟雨朦胧似仙境幻梦。
楼后身的院落中有一片牡丹园，贺兰焉曾无意中提起，他母妃甚爱牡丹，这冷香阁的名字，就来自薛能的《牡丹》诗，浓艳冷香初盖后，好风乾雨正开时。
他性情孤僻桀骜，寡言少语到几乎像个哑巴，喜怒也从不形于色。碧月还记得，那天是初春，明月高悬，难得贺兰焉兴致好，来她的冷香阁中观湖中夜色，还主动告诉她冷香的典故，她喜不自胜，觉得自己被他当成了真正的红颜知己，凌驾在府中所有姬妾之上，她们不过是滥竽充数的玩物，唯有她，是小靖王的心上人。
也正是在那一天，她抛弃了往昔卑微的仰望，盼着跟贺兰焉两情相悦、长相厮守，一朝飞上枝头，堂堂正正做上这小靖王府的正经主子。虽不敢奢望藩王正妃之尊，但只要小王爷心中有她，爱她宠她，至少也会是侧妃、夫人的名分。
但一切，都在那个夜晚被毁的支离破碎，她又悔又恨又怕，悔自己为什么逾越本分，非要去帐中侍寝，恨自己没胆子承受他恐怖丑陋的模样，还喊来了侍卫内监，把小靖王彻底得罪，现在想起他病发时的狰狞之状，还噩梦连连，作呕颤抖不已。
本以为依着小靖王的脾气，会当时就命人杀她灭口，可谁知，只是让她搬出冷香阁，去与其他姬妾同住寂梧苑罢了。临出冷香阁的时候，是个瓢泼大雨天，她最后从窗口望了一眼湖景，烟雨飘摇，如梦似幻，是啊，他终究只是给了她一场美梦。
昔日受宠之时，她从不曾理会府中还有这样一处苑落所在，在府中偏僻的东南角，与贺兰焉的听松院相距甚远，几乎隔着整个府邸，且这里还居住着他的几十位姬妾。
大抵有百十来间小房子，被分隔成几个院子，错落密集又狭小，像是鸽笼又像监牢。碧月跟着内监一路向前走着，乱石土路弄得鞋子上都是灰尘，她左右张望，看见有的房间几乎终年不见阳光，黑暗潮湿，挂着蛛网破布帘，散发出怪异的臭气。
她厌恶的捂住口鼻，眉头紧锁，心想着这是什么鬼地方。
忽然间，被从角落里冲出来的什么人撞到，一个趔趄倒在丫鬟巧蝶的身上，差点崴伤了脚。才要开口责骂，却发觉是个衣衫褴褛的疯女子，这人看着面容五官姣好，只是脸上身上肮脏不堪，笑嘻嘻的绕着她转圈，手背瘦成骷髅，布满青筋，嘴里流着口水，不住念叨。
疯女子眨眼变了脸色，凶狠唾骂，朝着她们扑过来，作势撕咬，却被内监一脚踹到墙角，“滚开！”，他神情鄙夷厌烦，显然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碧月姑娘，这不过是疯子，不用怕。往后住在这儿，疯傻的女人多得是，习惯就好……”，内监总管裕盛奉命来陪她搬住处，见碧月被疯婆子吓的瑟瑟发抖，假意开口劝慰，可话里都是讥讽和幸灾乐祸。
当然，这里也不全是疯子傻子，在几处院落的门口，就站着不少看热闹的女子，她们衣着光鲜，妆容首饰精致奢华，脸庞或美艳妩媚，或清纯可人，只是眼眸里都透出闺阁女子不该有的凶狠，冷冷观瞧着新来的不速之客。其中还有几个熟面孔，就站在槐树后头的，不正是齐王前几日送来的那两个绝色舞姬吗……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是贺兰焉关押失宠姬妾的地方？听闻，他从未踏足过这里，只是不断有女人送进来，又不断有女人因疯、傻、病、死被送出去。
坊间都盛传小靖王好女色，喜欢蓄养姬妾，成日纵情于声色犬马之中，亦有投其所好者，时常就送美貌女子来供他亵玩。
碧月入府之后，曾疑惑了好久，偌大的小靖王府，凄凉冷清到不见半点人气，多少亭台水榭荒置，外头盛传的歌姬舞姬们也几乎见不到踪影，现在才知，她们都被藏在这里。
‘寂梧苑’，不知哪个天杀的给起的破名字，寂无缘既无怨。
“碧月姑娘，到了……”
裕盛的低声提醒，打破了碧月的沉思，她抬头，看见眼前出现一处小圆月门，步入院中，就见三间小巧的房舍，正中一间较大的正房，东西两侧各有一间小厢房，角落里栽植垂柳一棵，树下一口小巧水井。虽比不上冷香阁的华美瑰丽，可到底干净整洁，比外头那些女子的住处，要强上百倍千倍了。
“王爷吩咐了，让碧月姑娘居于此处，仍有丫鬟婆子各一人侍候，吃穿用度一如以往，每日有人会来送餐食，姑娘且安心住下。老奴告退，若有吩咐，差人传话就是……”，裕盛沉着脸色，话语恭敬客套，可神情冰冷又嫌弃，显然是例行公事，敷衍几句好脱身。
“哎，裕总管请留步！王爷，王爷他可好？身子可好些了？劳烦裕总管传个话，说碧月知错，碧月惦念着王爷……”
碧月回望四周，她虽落魄到住这个小院子，可到底还是高了其他女人一等，屋中摆设都是从冷香阁中搬出来的，一件都不少，可见贺兰焉对她留了不少情面。这让她心中又燃起了念想，也许小靖王那天只是气急了，并非真厌弃了自己，说不准过几天，就又盛宠如昔了。
她急忙喊住了要离去的裕盛，知道他是小靖王的心腹，赶忙从手上脱下翡翠镯，往裕盛手中塞过去，巴望他能在小靖王面前美言几句，让自己赶紧脱离这荒凉可怕的地方。
“碧月姑娘客气，老奴只是下人，做不得王爷的主。告退……”，只可惜，裕盛是靖王府的家奴，看着贺兰焉自小长大，又肩负已故靖王、王妃的重托，他岂会被碧月的破镯子收买，冷着脸将东西推开，闪身出了门。
碧月颓然倒地，神情凄楚，她知道，覆水难收，很多东西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过了十来日，碧月从最初的不甘不愿，到后来的麻木漠然，可实际上，她始终都无法安于现状。
每晚都能听见从不知何处传来的女人哭喊，凄厉咒骂，诡异打斗的声音，吓得她天黑就不敢再出门，只白天在外头走走，还时不时会遇上疯女人，弄得碧月自己都快要魔障了，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才能逃离这个鬼地方。
“夫人，舅老爷求见……”，巧蝶是才入府的时候，贺兰焉怕她无人侍候，吩咐裕盛指派的丫鬟，跟了她不少日子，也算是心腹。
在失宠之后的日子，她见惯了世态炎凉，以前府里仆人婢女，因着小靖王的另眼相待，都恭维逢迎的喊她一声‘夫人’，现在偶尔在府中看见她，跟遇上牛头马面一样，躲都来不及。不得已碰上，也都爱答不理，称呼也换成了碧月姑娘。
唯有巧蝶，依旧跟以前一样，恭敬的称她为夫人。这本不合规矩，只有藩王奏请了皇室，在内侍省有备案，真正纳娶的妾室，才有资格称夫人，寻常府中的姬妾，不过是无名无分的女子。巧蝶这样做，无非是哄她开心罢了。
“舅老爷？谁啊……”，她这几日都闷闷不乐，成日除了吃睡就是发呆想出路，昏昏沉沉脑子都成了浆糊，自己孤苦无依的，哪儿来的兄弟？还舅老爷？
“就是……”，巧蝶面色微有尴尬迟疑，左右看四下无人，就凑到碧月近前，低声告诉了她来者何人。
“啊？”，碧月眉头蹙起，眼神中透着不耐烦，可又不想在巧蝶面前露出破绽，只得又故作镇定的端坐起身，清了清嗓子，低声吩咐，“请舅老爷进来吧……”。
不多时，内监将一个男子引入碧月所居住的院落正房，看这人大约二十来岁的年纪，身材高大瘦削，可却微微驼着背，发髻用玛瑙石的簪子束起，发缕上泛着油腻，内穿米白色交领布衫，外套赭石色水波纹绸缎直裰，衣着颇为考究，看样子是用心打扮过的。
可细细琢磨下来，就察觉出他领口袖缘都黑亮污脏，显见得是穿的太久，已经洗不出来了，还有几处破损，都用近似的彩线缝补过了，大抵是硬撑出来的体面。
“草民郑贵峥见过夫人。嘿嘿，妹妹多日不见，又富态水灵了不少，真是天姿国色……”，他上前一步，给碧月躬身作揖行礼，脸上堆砌着讨好的笑意，口口声声喊着妹妹，显得热络又殷勤。
这人以前在戏班子里扮武生，容貌也算是端正俊朗，可现下笑起来，牙齿黄褐，脸上沟壑纵横，已有疲累苍老之态。
“你来做什么？！”
显然，对碧月来说，他是个不速之客，她秀眉倒竖，杏眼圆睁，想不通当初在草台戏班里一起讨生活的结拜兄长贵峥，为何在突然出现自己面前。还大言不惭的寻到小靖王府来，本就被贺兰焉厌弃中，若是再添上这个把柄被他知晓，岂不愈发没有翻身之日。
不过，碧月很快就镇定下来，她也算是走南闯北，见过些世面的女人，长吸口气，若无其事的遣退了丫鬟巧蝶和婆子刘妈妈，打发她们去外头守门，说自己要和娘家兄长说几句家常。
“妹妹，外头都传言你现在发达了，被小靖王爷捧在心尖尖儿上，堪比那杨家玉环，三千宠爱在一身呐！怎么？怎么就这么个小破房子，还不如县太爷家的姨娘富贵？”
贵峥见不相干的人都散去了，倒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碧月旁边的凳子上，四处打量着房屋里的陈设物什。
“废话少说！你来这里做什么？若是借银子，我没有！滚到别处儿祸害去！”
碧月收敛了往日在贺兰焉面前露出的娇俏可人模样，脸蛋子一沉，泼辣的指着贵峥鼻子尖儿，毫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
“啧，哎哟哟哟，我的好妹子，我的心肝儿！别这么无情无义啊，哥哥我就那般下作薄情，非短银子才想起来？虽说你我不是亲兄妹，可情意比海深呐，当初郎情妾意的日子，难不成你都忘了？真是最狠女人心……”，贵峥凑到碧月脸前头，言辞暧昧挑逗，眼神跟长着钩子一般，在她身上上下打量。
“我呸！臭不要脸的东西！少胡说八道栽赃我清白！”，碧月被他激怒，一巴掌打在贵峥面颊，又羞又气，脸色涨的通红。
“呵！妹妹跟了小王爷，当了夫人，脾气也真见长。呵呵，还清白？你以前成日里混迹于下三滥下九流的男人堆里卖笑，现在居然还谈清白？真是裱子立牌坊，滑天下之大稽！再说咱俩人，明着是兄妹，可被窝里的事儿，你都忘啦？小王爷眼瞎是怎么的？都没试出来你不是黄花大闺女？还是你拿胭脂花儿画的落红啊！”，贵峥揉着脸，口无遮拦的大放厥词，一嘴的污言秽语，全然不给碧月留半分颜面。
“住嘴！少胡说八道！再张口胡来，我拿针给你缝上！”
提及贺兰焉，显然是扎到了碧月的痛处。她来府里不少日子，相比其他女子，陪在小靖王身边的时候最多，可别说跟他鱼水交欢共赴巫山，就是侍寝也都是跪在帐外添香奉茶，跟个婢子一样。
唯独一次逾越亲近他，还出了岔子，彻底毁了自己前程，想起来就懊丧，脸色都苍白起来。
“呵呵，妹妹也莫恼怒，哥哥是粗人，别见怪就是了。自家兄妹，说话是有些不讲究，妹妹打我出气，打我出气！”，贵峥也不要脸皮，他见碧月真恼了，又嬉笑着讨好，把脸凑过去，抓着她的手往上打。
“滚开！说，你今儿个来，到底为什么事儿？”
碧月长叹口气，推开贵峥，也不再发脾气。她也是底气不足，昔日里沦落在草台戏班里讨生活，为了不受欺负，也是排解寂寞，就跟武生贵峥结拜了异性兄妹，虚以蛇委的应承。
可说实话，孤男寡女正当年，又日夜在戏台子上扮夫妻，羞以启齿的隐秘事，也未必全没有。只不过，贵峥一心想和她做夫妻，她却心高气傲盼着攀高枝，就拖着不肯给准信儿，又不想撕破脸面，所以彼此就一直兄妹相称。
她心里头明白，贵峥是个无赖，若真惹恼了他，不定给你外头胡乱说什么，真传到小靖王耳朵里，自己别说再得宠爱，怕是性命都难保。所以，她竭力按捺怒意，探问着贵峥的来意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