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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花褪残红青杏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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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到小暑节气,大昭朝的江山四处都不安生,除了一直在治理的河道水患,雷暴天气在各地方频发,这种剧烈的暴雨夹着大风惊雷,呼啸着从天上砸向人间,有时还伴着冰雹,小如黄豆,大的能如拳头一般。

    群山绵延的地方,到了这时节,山洪暴发就是常有之事,还会引发泥石流,大片大片的村庄百姓都陷入困境。

    对朝廷来说,百姓受灾还不是最困恼的情形,关键是赋税徭役最重的州府县,不是干旱就是洪涝,东旱西涝,田地里颗粒无收白忙活,情形稍好的地域,又被接连几场冰雹暴雨给砸了个稀烂。老百姓都卖儿鬻女、饿殍遍野了,恨不能把骨头都敲碎,哪儿还有半点余力去交赋税给官府。

    京城临着运河,连绵暴雨导致河道水位上涨,本来承正帝要率朝中重臣祭祀,保佑大昭朝风调雨顺,百姓安泰。可几日前,头风宿疾又发作,头痛欲裂,根本起不来床,所以在万民面前露脸的大事儿,就顺理成章的落在了太子头上。

    三日后,太子贺兰承煊携朝中重臣天未亮就从皇城出发,浩浩汤汤的奔赴太社坛和太稷坛,行祭祀大典。

    高大英武的御林护军夹道驻守,身披金甲的骑兵先前开路,跟随着玉辇、导盖、盥盆、拂尘、唾壶、马杌、交椅各一件,提炉、香合、水瓶各两件、仪刀和豹尾枪各三十支、各种大小、行制不同的伞盖共四十六件,寿扇等各种不同的扇共七十六,各种幢和幡共三十二件。

    各种式样的旌、金节、氅和麾让人目不暇给,上百件代表贺兰氏源起传说的五色旗帜迎风摇曳,钺、星、卧瓜、立瓜、吾杖、御杖、引杖等仪仗共一百一十二件,珠宝璎珞琉璃彩灯二十盏。

    再之后,是玉辂、金辂、象辂和革辂各一乘、宝象五头、导象四头、静鞭四根、仗马十匹、后护豹尾枪十支、仪刀十把。

    震天的气势,威慑四方。

    原本因为近日天灾人祸频发,出行的阵仗已经降了不少规格,可谁知前几日,马皇后忽然命宫人开启皇宫大库,取出行架仪仗之物,规制虽减低,可物什都是新制的,珍稀奇宝用的也更多,远远看去,倒比承正帝用的旧仪仗光鲜气派不少。

    太子贺兰承煊在大昭朝本来就口碑极佳,百姓们这会子因灾祸赋税对承正帝多有微词,见着意气风发、年轻俊逸的太子殿下,无不交口称赞,仿佛看见了未来的希望。全都自发簇拥在道路两旁,高呼殿下,争相一睹太子威仪。

    可贺兰承煊却顾不上洋洋得意,他内心极其明白父皇承正帝的气性之狭窄,想当年叔父靖王贺兰曦,就是因为在民间赞誉太多,又击溃了戎狄大军,被百姓拥护爱戴,才惹来夫妇杀身之祸。

    这次祭祀大典,本来是父皇表现勤政爱民的最好时机,奈何在出发前几天忽然病倒,饮恨歇养宫中,对于自己逾越替他祭祀,父皇虽未曾表露什么,可心中未必情愿。

    母后也奇怪的很,她在后宫掌政多年,从一介普通嫔妃,走到母仪天下的地位,焉能不知父皇的脾性。这会子忽然拿出崭新的仪仗物什,岂不是在父皇心口上扎刀?故意惹他不快,又是何苦?

    贺兰承煊在高头骏马上苦思不得其解,对路旁夹道簇拥的百姓们显得心不在焉,他虽欣喜庆幸父皇终于将代天子祭祀的大事交给了自己,可踏出承正帝寝殿大门的一刹那,却莫名觉得寒颤心惊。

    城东迦南巷有片翠竹林,林中清溪潺潺,曲水蜿蜒,沿石阶上山路,半山腰有处池塘,各色鲤鱼穿行游弋其间,盛唐时曾有诗人题字赋诗,名‘隐鱼’。

    这个地方在十几年前,曾经是楚国公颜怀安宅邸中的避暑别院,从花园穿行过来,要乘扁舟划一段水路才能到渡口上山。

    昔日轩阁楼宇依山营建,历经颜氏一门百年修缮,岭中修亭台,倚山崖而筑室,修竹茂林,奇花名草、珍禽异兽随意可见,仿若人间仙境,盛极一时。

    可泼天的富贵终究敌不过灭顶的劫数,十几年前的一场大火,夺走了颜家主仆宗族一百七二口人的性命,百年基业、声望、宅院、权势、家财都付之一炬。除了依稀可辨的几处断壁石阶之外,全都化成尘埃,随那年冬日的风雪,散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辰砂没跟着百姓凑热闹去看太子爷,她一早就出了门,来迦南巷的竹林赴叶澂悦公子的邀约。

    三日前,他差遣心腹小厮怀瑾送给辰砂的书信,正是邀她来此地相会。辰砂知他是重信诺的性子,这番相请,必是为了之前桃花枝的事情,所以回赠了桃花签,以叶澂悦玲珑剔透的聪慧,想必一见就会洞悉。

    只是辰砂想不透叶澂悦为何偏偏要约在这个地方,也懒得去琢磨,望着绵延百里的颜家旧宅废墟,她心中倒是坦荡清澄。往昔种种,如同前缘旧梦,灭门那年她才不过四岁,除了零星的记忆,爱恨都成了虚无。

    她活着,无非是要亲眼见证,这世上,还有因果报应之说。

    一早,辰砂就来到‘隐鱼’池处,坐在颜家别院残存的雕花石墩上,望着漫山遍野的草木繁华,想着白乐天那首人人皆知的名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呵呵,野火烧不尽啊,终归是春风吹又生……”,娇俏的唇瓣勾起,显得少女笑靥如花,可她的眼瞳之中,却全是冰冷肃杀的气势。

    对于名闻天下的叶家三公子的邀约,辰砂却丝毫没有寻常小女子的娇怯羞矜,也未曾展露半点欲擒故纵的手段,早早就侯在约定之处。以至于叶澂悦走上山的时候,遥遥望见她的身影,都颇为吃惊,赶忙快步上前,开口就是歉意:“晚生来迟了,劳烦姑娘苦候,还望见谅……”,他面露愧色,俯身微微作了一揖。

    “无妨,是我到早了,想看看这翠竹林的风景……”,她摆手,眼睛仍是遥望着远处的断壁残垣,却是半点声色不露。

    “楚国公的旧宅,十几年前的初秋毁于大火……”,叶澂悦顺着她目光的方向,轻声解释,只是不知这话,是说给辰砂,还是讲给他自己听。

    “楚国公?是谁?小女不曾听过。”,她偏头,巧笑倩兮,上挑的杏核眼中含着潋滟水波,冰肌莹彻的面庞笑意粲然,明媚的不藏半点心事。

    叶澂悦一怔,隔了片刻,才陡然回过神,“晚生唐突,姑娘年纪尚小,不知前尘旧事也是当然……”,他低头,神色有几分落寞。

    “是小女无知,才从瀛洲来京城不久,又成日躲在家里做胭脂,不晓得这三千世界多纷扰,公子莫要介怀。不过,三公子您贵为朝廷命官、当朝状元,又是皇上的东床快婿,大好晨光之中,把我叫出来,就是为了闲聊天的吗?我一介草民倒无妨,怕耽误了您的工夫……”,辰砂故意流露不解神色,想着要叶澂悦把话岔开才好。

    “啊……”

    叶澂悦怔愣茫然,他没想到辰砂会这样直白,“是叶某人太呆板无趣,耽误了姑娘的工夫才对,冒失邀约姑娘,实在太过失礼。只是其他地方多有不便,我如今身份不同以往,总有许多避讳,所以才劳烦姑娘屈就,来这僻静山野之地小叙。至于,我邀约姑娘前来,所谓何事,我以为……”,他方才被辰砂抢白一番,有些尴尬失落,以为自己太莽撞邀约,被人家姑娘厌烦了。

    “哈哈哈,三公子真是个好人,我故意逗着你玩呢。小女又无甚要事在身,什么耽误不耽误工夫的?你以为什么?以为我心中知晓你今天邀约我,是所谓何事,对吗?君子一诺重千金,三公子必是为了之前我讨要桃花枝的事情,才差人送信来,是不是?我春天压制的桃花签,公子可喜欢?若是嫌弃,随水扔了也无妨……”,她一双盈盈翦水瞳,流连在叶澂悦的柳眉星眸之间,说不清情思,道不明的试探。

    忽然间,叶澂悦就只觉得心口被莫名束缚,跳到快要涌出来,气都喘不匀,脸上泛起一阵羞涩,别开了目光。

    “姑娘是冰雪聪明,何必挖苦我呢?无情草木不解语,向我有意偏依依,群芳落尽始烂漫,荣枯不与众艳随,念花意厚何以报,唯有长存墨香间。”

    他家教门规甚严,从小到大都克己压抑,从不曾展露半分真正心意,方才这几句诗,若非他急着辩驳,想来打死也不肯在女子面前说出口。

    叶澂悦被几句戏言,挤兑到被迫流露真心,辰砂却默默然无语。

    半晌,她低下头,白皙纤柔的脖颈缠着青段般的发丝,笑容明媚又温柔,像是林间徐徐的清风,落在叶家三公子的心口上。

    “之前应承姑娘的话,晚生还记得,只是被琐事烦扰,送的迟了,姑娘莫见怪。”,叶澂悦坐在竹下的岩凳上,从怀中掏出一个藏蓝小布包,递到辰砂面前。

    布包缓缓展开,月下美人花的缂丝锦囊中,包裹着一柄小巧玲珑的桃木剑,上头镌刻着几行小字。

    “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净天地神咒,想不到公子还懂这些……”,她莞浅笑,这字迹隽秀工整,想是出自叶澂悦手笔无疑。

    “姑娘见笑。叶某拙作,还望姑娘不嫌弃才是。净天地神咒可扫荡厌秽,正气充沛,消散邪气,祛病长生。姑娘先前说被邪祟所扰,夜不安寝,所以……”,辰砂笑意盈盈的模样,让叶澂悦有些窘迫,觉得自己滔滔不绝,好像在邀功请赏一般,显得像个轻薄狂徒,令人不齿。

    “所以,这桃木剑是三公子亲手所雕刻的吗?若真如此,小女断不能收,我一个小户商家女,何德何能,劳烦公子费心费力,真是折煞了。”,她露出惶恐不安的模样,把桃木剑小心翼翼放回锦囊,递给叶澂悦。

    “我先前曾承诺别人,要赠桃木剑,可后来也没能送出,此生抱憾。姑娘收下吧,这样,我不负所托,也算释怀些许……”,叶澂悦目光怅然,他喉结微动,像是在按捺内心的情绪。

    “要赠剑之人,是公子故交吗?他日有缘相相遇,再赠予就是,想这位友人知晓公子重情重信的品性,亦不会怪罪。”

    辰砂佯装懵懂,她何尝不知叶澂悦所说的故人就是自己,可谁承想到,今时今日,彼此会落到这种局面。

    “不是我的故交友人,也不能赠她桃木剑。亡魂一缕,我怕这剑,冲撞吓着她……”,他惘然若失,目光望向颜家宅院的断壁残垣,神色悠远,嘴角不经意露出浅笑,温和又宠爱。

    辰砂心中五味杂陈,她不着痕迹的冷眼观瞧叶澂悦,昔日故人就在眼前,你的承诺也已经兑现,可这柄利剑,今后却不知会把谁刺到血流成河。

    澂悅哥哥,因果由天定,有朝一日,莫怪我无情。

    “今儿个是太子殿下替皇上行祭祀大典的日子,锦霞巷里好多店铺老板连生意都不做了,跟着伙计去看太子殿下的真容。先前我还在想,叶三公子怕是要爽约了呢,祭祀大典这样重要的日子,文武百官都跟随,想三公子必定随行其中,无暇来赴会了……”,她故作疑惑,打探着叶澂悦为何被排挤在太子祭祀大典的朝臣队伍之外。

    想叶澂悦身为当朝状元,皇上东床快婿,他父亲叶大人又是太子少师,可居然储君替皇上去祭祀这等大事,他既不用跟随太子,也不留下坐镇朝野,还有闲情跟女子相会山野?

    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在官场权斗之中,都是是至关重要的线索。谁是太子亲信,谁是皇上眼线,谁真执掌大权,谁又被边缘处置,一眼就能明了。辰砂真心不明白,就算叶澂悦无心权势,他那醉心官场的父亲又岂能容忍?

    “太组有遗训,驸马不得干预政事。叶某虽尚未与公主完婚,可亦被视作帝婿,在朝野中不过挂个虚职,对百姓社稷都无甚作为,富贵闲人敷衍度日罢了。”,他脸上笑意隐去,话中虽毫无隐瞒,却露出几许自嘲。

    “如此。可惜了三公子一身才华抱负。”

    辰砂无奈笑着叹息,想叶澂悦身为状元,曾以一文惊天下,满腹学识就此荒废,也真是遗憾。

    “可惜吗?我自己倒不曾觉得,可挚友也这样说过,原来,大家都是这样想。我且冒昧问你,若有一天,家门荣光、父母期盼和抱负志向相背离,当如何?若有天,至亲与挚友参辰日月,当如何?若圣人所告诫的道德大义,与现实情形相违背,忠义之间,又当如何?”

    叶澂悦似是被勾起了心中的苦恼和困惑,他蹙眉,这番意味不明的话,像是求解于辰砂,可更像是在问自己。

    “我……”

    辰砂怔楞,她没想到以叶澂悦内敛温和的性子,竟会如此坦诚直白,倒让她一时不知所措,“我没有父母亲缘,谈不上家门荣光;没有挚友,亦谈不上势不两立;道德大义之类,更是不懂……”,她有些心虚,声音低到连自己都快听不见。

    本是抱着一腔怨恨周旋于叶澂悦身边,谁承想,他亦是有挣扎和难处,心中的情绪跟着也愈发复杂起来。是啊,若自己还是颜家嫡女,恐怕也少不得这般为难无奈。

    “呵……”

    不知何时,叶澂悦已经站起身,俯身凑到她脸的近前,笑容柔和似三月暖风,目光里全是纵容,“是晚生给姑娘添烦扰了,你是闺阁女儿,又何曾用理会那些道义荣光的劳什子?快把眉头展平吧,叫人于心不忍呢……”

    他修长指尖伸过来,像是想要抚平辰砂紧蹙的眉头,可却又迟疑在半空,半晌,终是攥成拳收了回去。

    眼见临近晌午,两人前后缓步下山,叶澂悦却忽然开口叫住了辰砂,“姑娘,恕叶某不远送,出了山就是迦南巷,人多眼杂,你我分开而行才好。非我骄矜,不愿与姑娘同行,而是耳目眼线太多,莫要牵累了姑娘才是。且我还想在林中流连一会儿,姑娘聪慧,先请……”,他话说的坦荡,神色意味深长,暗示辰砂先行离去。

    想昌河公主当初一眼就相中了叶澂悦,痴迷沉沦不已,不顾皇后马氏反对,寻死觅活的央求父皇承正帝赐了婚。无奈何母后以她年纪太小为由,用缓兵之计推后婚期三年,公主虽有怨气,可也不敢再造次。她深知母亲马氏心狠手辣,若再悖逆她,兴许把叶澂悦暗中赐死都不一定。可公主也不是逆来顺受的脾气,生性又善妒,她最怕婚事有变,估计没少派侍卫盯梢自己这位准驸马。

    “如此,小女告辞。赠剑之情,小女他日必定回报公子。”,辰砂会意,促狭浅笑,俯身别过叶澂悦,可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

    “三公子,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随因缘无挂碍,观浮世千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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