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初月如弓未上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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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锦霞巷依旧歌舞升平，彩灯高悬，琴乐飘渺，勾阑酒肆里的喧嚣嬉闹一如往常。与之相邻的几条街道因为都是平民居住，早早就熄灭灯火，陷入黑暗沉寂之中。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颜玖蹲坐在院中石台上，分拣白天晒的药草，绵软甜糯的瀛洲方言小调从他口中缓缓哼出，撩拨的人心头发颤。他容貌生的俊俏过人，一双桃花眼里藏着三月江南的水雾，不笑自含情，顾盼生光辉。
若说辰砂，此时也不曾懒待着，她可没哥哥颜玖的闲情逸致，秀眉紧蹙，眼睛紧紧盯着冒烟的药炉，桃花瓣一般的胭脂唇抿起，神情极其专注，仿佛天地间万事万物都与她无关。
就这紧要关头，只听嘭一声巨响，紫砂药炉的盖子被陡然崩起，弹到旁边的芭蕉树中，眨眼就不见了踪迹。伴着各种灰褐色渣滓的汤汁四溢流出，发散出诡异古怪的味道，浇熄了松枝堆砌的柴火。
“辰砂！”
颜玖横眉立目猛然回过身，怒不可遏的煞白了脸色，“辰砂！我告诉你多少次了！你愿意捣鼓这些臭气熏天的破玩意，就跑到荒郊野岭去玩，那地广人稀，随你折腾。可偏偏在这巴掌大的小院子里胡闹，咱们家是开胭脂香粉铺子的，让左邻右舍闻见这种恶了吧心的味道，以为货是假的，谁还买你家东西？！收拾收拾收拾，赶紧给我打扫干净了！真是，净水泼洗三天都撵不走这种味道……”
他一边痛骂唠叨，一边用将辰砂熬剩下的药渣汤汁倒进一个大木桶，又仔仔细细的将院中的砖石地泼水冲了个干净。
“什么叫破烂玩意？这是药！良药苦口利于病！你知道这里头有什么吗？有……”
辰砂不服气，她心疼的看着被颜玖像垃圾破烂一般倒进木桶的药汁，连日来的辛苦又白费了，明明是按着上古之方调配的秘药，却总也调和不好，到底哪儿出了问题呢？
“打住！我才不想听你狡辩，比臭水塘的味道还恶心，赶紧给我倒巷口泔水沟里去！”，颜玖屏住呼吸，将木桶往辰砂手边一塞，转身就又打了一盆水，朝院中泼洒，神色十分嫌弃。
“你！什么叫臭水塘？泔水沟？暴殄天物！这是按着清音观藏书阁中的上古秘方熬制的奇药，只不过调配失败了，若要配制成功，大可造福一方百姓！”，辰砂接过木桶，愤懑的跟颜玖争辩，她成日醉心于研习的上古药方，如何就被鄙视如此。
“造福一方百姓？呵，别逗我了，真拿哥哥当傻子糊弄呢。明明是为了小情郎的蛊毒操碎了心，成日里不做正事，跟个不知真假的药方子较劲，胡闹！人家青鸢现在是小靖王爷，听醉红轩的丽绣姑娘说，前不久小靖王贺兰焉为哄宠姬碧月的欢喜，大张旗鼓的在运河悬挂琉璃彩灯千百里，照到她家乡……”。
辰砂熬药是为了谁，颜玖心知肚明，他忍不住开腔泼冷水，大大咧咧的根本没看见辰砂渐渐阴郁的脸色。
“倒到倒！我现在就把药倒巷口泔水沟里去！哼！”
辰砂心中涌起无明业火，拎起木桶大步跨出庭院后门，狠狠将木门踹上，嘭噔一下好悬没拍在颜玖鼻子上。
颜玖无辜怔楞的望着被殃及的可怜木门，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修长手指蹭了蹭鼻尖，眼中全是捣蛋得逞的神采。
“小靖王贺兰焉高悬彩灯千百里，照向宠姬碧月的家乡，瀛洲，可那名唤碧月的女子，家乡才不是瀛洲。青鸢放的彩灯，照向的，又是谁在地方？辰砂，下次要听人把话说完再发脾气……”，可惜，辰砂早就愤愤的跑出了门，根本听不到颜玖这番话。
再说辰砂，她提着盛着药渣剩汤的木桶，郁闷的行走在夜色中的锦霞巷，嘴里嘟嘟囔囔的不住抱怨，“什么比臭水塘还恶心？什么都是破烂垃圾？知不知道我这药是上古秘方炼制，用了三十几个时辰，昼夜不停，含着多少稀世奇珍的药材宝贝，朱砂、人参、鹿茸、蛤蚧、枸杞、珍珠、琥珀、玳瑁、穿山甲、冬虫夏草、鳖甲、蜈蚣、蟾蜍、地龙……”。
走了几步，徐徐的凉风顺着拂动的柳枝唤醒了她的心神，辰砂站在月色下遥望着漆黑的巷口，又回身看向水波粼粼的运河，心生一策。
她抿嘴粲然一笑，似乎对方才闪现在心中的决定十分满意，卖力拎起大木桶，朝着运河快步走去。
“这药是上古仙药，嫦娥喝了都能飞上月宫，倒进臭水沟太过残虐，老天爷都会觉得可惜。不如喂了运河里的生灵，虾蟹要有造化，能给龙王爷当差去！修炼中的鲤鱼乌龟，只消来上一口，马上就成精……”
就见辰砂嘴里碎碎念叨着，气定神闲的来到运河边的汉白玉石台上，跪蹲在地上，俯身将木桶中的药渣残汁都一股脑倒进滔滔河水之中，“喝吧喝吧，本姑娘心善大方，舍药助你们这些虾兵蟹将早日功道圆融……”。
正倒的起劲，忽然就见平静的水面涌起一股大波浪，辰砂有些惊诧呆怔，想不通发生了水面情况。
就这时，一只苍白的手从水面伸出，诡异骇人，怪手啪的一声拍在岸边石台上，说时迟那时快，跟着水面就鼓起黑色大包，看似像个水鬼般的人影踉跄费劲的从河里往出爬，‘它’费力的趴着石台，奈何汉白玉光滑，几次都又掉入水中。
这怪物体态高大，混着夜色黑蒙蒙暗影，辨不出是人是鬼还是妖，被河水浸透的黑皮上粘挂着水草杂物，白手几次三番攀着石台，终于，一个用力，黑水鬼晃晃悠悠的爬上了石台，苍白的指节看着极其有力，指甲里都藏满了淤泥，显然是在水中待了不少时候。
“呃……”
它的喉咙里嘶哑的发出声音，沉重的趴在地上朝着辰砂爬过来，大概是因为浑身透湿，黑水鬼的动作显得十分缓慢。
暗夜凄清，垂柳萧索，四下连个人影都没有，辰砂在冷月下拎着木桶，瞠目结舌的望着地上的黑水鬼，眼神震惊到不可置信，“难不成，王八真的成精了！”，是非之地不容迟疑，她转身就朝家门跑，以免惹麻烦上身。
以辰砂的修为和目力，必然知道这黑衣人不是水鬼精怪，她担忧的是来者不善，况且，她身世特殊，隐姓埋名的藏匿市井，必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姑娘，等等，姑娘！”，谁承想，就这一时片刻，黑衣水鬼也缓过劲儿来了，他站起身，快步跟随在辰砂身后，想要与她说些什么。
运河就在辰砂家庭院不远处，她没几步就回了家，闪身进门想回手把院门关闭，可无奈何，黑衣水鬼脚力也不差，半个身子都跟了进来，正被辰砂推住的门紧紧压在中间，脸都挤变了形。
“姑娘，姑娘，你听我解释，小生并非歹人。今晚来锦霞巷游玩，被恶人盯上，要伤我性命，他们想要赶尽杀绝，我无奈才躲入运河水中。求姑娘留我藏匿片刻，恶人离去，小生绝不打扰！姑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姑娘三思啊姑娘！”，黑衣水鬼不住哀求，眼神不时瞟向四周，似乎是在观察追杀他的恶人是否追到了周围。
辰砂冷眼观瞧，这男子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剑眉星目，容貌清俊，身着青色缎面束袖华服，外套的直裰显然已经被他脱掉，腰间系着金扣镶五色宝石的锦玉带，挂翡翠镂花环佩，像是个贵公子的打扮，不知他所言真假，到底遇上什么难处。
“姑娘，人命关天，还望收留片刻，小生他日必涌泉相报！”，黑衣男子看她在犹豫，唯恐良家少女忌惮礼数，不肯轻易收留陌生男子，开口又要哀求。
“你走吧……”，辰砂抿了抿，不愿节外生枝，毁了自己全盘大计，手推在黑衣男子肩头，才要使力将他撵走，却在这时敏锐的感知到了不寻常的动静。她侧耳倾听，目光渐渐精明凌厉起来，不着痕迹的抬眼望，神色惊恐戒备起来。
就只见辰砂揪住黑衣男子的肩膀衣衫，将他拖拽到后院大铜水缸边，厉声喝令，“快进去！”，说罢就推搡着男子往里爬。
黑衣男子会意，不疑有他，快步跳入水缸中，可才要蹲下，又慌忙站了起来，“姑娘，这缸里都是水啊！会憋死的！”，他挣扎着要起身，可又被辰砂握着的木头大缸盖给按了下去。
“比运河水少多了，既是性命攸关，还挑剔什么！”，辰砂毫不顾忌，握紧大木头盖子，使劲把黑衣男子闷压在水缸里，缸里水是不少，可算算足以让他半蹲着露出鼻孔了，乱叫唤什么？！
见男子已经老实，水缸里没了动静，她忙转过身走到庭院正中，筛捡着铺在席子上的药草，随意悠然，毫不见慌乱。可旁人不知，这会子辰砂从尾骨冒起的冷汗，已经直窜到了头顶，真是如芒刺在背，双手冰冷微颤不已。
方才本不想收留奇怪的黑衣男子，可就在要赶走他的时候，察觉到了他所说的恶人已经逼近，她目力过人，远远瞥见有三五个人沿着民居房脊悄声逼近。
来者如同墨色中的浓雾，步伐轻盈稳健，快步行于陡峭尖拱屋顶上如履平地，显见得武功内力极高。领头之人乌巾蒙面，披着墨黑色斗篷，兜帽将头遮的若隐若现，阴沉森冷的目光与下垂的嘴角，令人不寒而栗。身后亦是跟随着几名黑衣手下，身着劲装，束住袖口裤管，如行尸走肉般空洞的眼神，和嗜杀嗜血的气势，多年依旧未曾改变。
他们就是当然放火焚烧抱月山客栈，屠戮无辜百姓，和追杀青鸢逃亡荒野的那伙黑衣杀手。没想到，居然在京城又再次见面了，到底他们藏着什么目的呢？现在青鸢已经是小靖王，目标比先前更明显易寻，他们为何又留了他的性命，不再赶尽杀绝呢？还是，他们依旧在暗中监视，伺机伤及青鸢。
若非见到是这些人在追击，她是根本不会收留陌生男子藏匿家中的，这种意味不明，甚至会殃及自身的事情，半点都不能沾染。
目光缓缓移向院子角落中的大铜水缸，辰砂沉吟不语，暗中思量这男子到底和黑衣杀手有什么关系？寻常的贩夫走卒，焉能入得了那些人的眼？还值得追？青鸢是小靖王，那今晚的‘运河水鬼’，到底又是什么来头？为何招惹了如此祸端？
不过是半柱香的功夫，无论是辰砂，还是躲藏在水缸中的男子，都觉得无比煎熬恐惧，仿佛时间的沙砾，已经划过千百年光阴。
“哎，辰砂你回来啦？脏臭水倒了没有？大夜里不回屋睡觉，蹲在院子里做什么？喂蚊子？起开起开，我要收药草了……”，颜玖久等辰砂不回，才要出去寻寻，就撞见她神色凝重的蹲在药材堆旁发呆，不由得开口探问。
辰砂被颜玖的声音惊起，才要还嘴，忽然想起水缸中躲藏的‘运河水鬼’，赶忙快步跑上前，揭开了大木盖子，“喂，快出来吧，追你的人都走了……”，她原本还想说下去，但再定睛一看，这人已经面色苍白的瘫倒在缸边，显然是惊惧之间又窒息了太久。
颜玖察觉情况有异，急忙追了过来，低头往水缸里一瞧，差点没气的七窍生烟，“哪来的落水狗？哎？是个人！辰砂！你为什么又捡了个野男人回来！”，他目光凌厉，逼视着辰砂，嘴角都在颤抖。
“谁，谁说他是我捡的！这人是运河里的乌龟成精了，因为喝了我倒的仙药，所以非追着我跑到咱们家，这能赖我吗？快快，救人要紧，总不能让他死在咱后院里吧……”，辰砂顾不得颜玖的责问，嘴里胡乱扯着敷衍之词，推搡他快去救人。
兄妹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湿透沉重的陌生男子拖出水缸，颜玖在庭院中央铺了块草席，死活不肯让来路不明之人进屋。
半天又是喂热水，又是掐人中，辰砂还给他吃了半颗回魂丹，捣鼓了好一会子，‘运河水鬼’终于醒转过来，迷迷瞪瞪的望着辰砂和颜玖，久久不曾开言。
“莫不是傻子或哑巴吧？”，颜玖拿手在男子眼前晃晃，回身跟辰砂商量，“大兄弟，你既然醒了，我们小店本少利薄，概不赊账，快走吧……”，他心里全是生意经，连问个姓名难处的意思都没有，开口就撵人。
“承蒙姑娘和兄台相救，小生绝不失言，必会涌泉相报！”，男子目光坚毅，正气凛然，看着倒真不像奸邪之辈，这令辰砂想起了青鸢，同样被那伙黑衣人追杀，同样是光风霁月的气势。
“公子如何称呼？家在何处？可遇上了什么难处，为何会被人追捕逼迫到藏匿水中……”，辰砂坦然问出心中疑惑，她明知太过关切会令对方防备，可仍是忍不住想知道他与黑衣人的瓜葛。
“呃……”，陌生男子有些怔愣，他似乎没想到辰砂会问这些，寻常女子大多娇矜羞涩，见生人躲还来不及，绝不会在冷静藏匿陌生人之后，还字字问在点儿上。
“辰砂！大兄弟惊魂未定，你管人家姓氏名谁呢？快让人家走吧，咱们也好歇息了，明儿早上还开铺子呢，睡不睡了？兄弟，对不住了，我们闭店了，既是已经离了险境，就快回去吧。我们都是本分老实的百姓，靠辛苦赚钱，不愿惹麻烦，见谅见谅……”
颜玖冷眼旁观，见情形不对，知道对方已经开始怀疑辰砂，不由得眼神一黯，赶忙装出市侩小商贾的模样，下了逐客令，推搡着陌生男子尽快离去。
没出三五步，陌生男子就被颜玖推到了门边，趔趄着跌下院门台阶，还想要跟辰砂说话，就眼瞅着院门缓缓闭合，急的他再次伸手臂挡住门，“姑娘，太晚了，小生不敢叨扰，改日前来拜会，谢过！”，他半个身子卡在门里，半个身子挤在院外，想要抱拳致谢，却发觉根本做不到。
“不必不必，大恩不言谢，我们也不是贪财的人。大兄弟，回去吧！”，还是颜玖果断，上前一步，推了陌生男子肩头一把，将他彻底撵出院外，使劲闭紧了大门。
过了半晌，方才喧嚣的庭院寂静下来，辰砂缓缓将院门打开，她料中了方才的陌生男子，必定未曾离去，抬眼朝不远处一瞥，果不其然，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浮现在她嘴角。
“我哥胆小怕事，公子也不必介怀，我们兄妹俩怕街坊说闲话，确实不敢收留陌生人。呐，这点银钱你拿去，雇个马车快些回家去罢……”，说着，辰砂将手中小包袱递给陌生男子，抬脚就要回院子。
陌生男子低头看看手中的蓝花小包袱，里头有点散碎银子铜板，另有棉纸包裹的三五个包子，还在冒着热气，勾的他腹中的辘辘饥肠差点叫唤起来，“姑娘！多谢姑娘搭救，小生名叫蔺骥，就此别过，改日再来拜会！”，说罢，他微微俯身作了一揖，转身快步离去。
后来过了许久，颜玖都未曾打探出京城官宦贵族子弟中，有姓蔺的一户，想来陌生男子并未说真话。
辰砂也不在意，能被黑衣杀手追缉的，肯定出身背景非等闲，人家有隐情，不报真名姓，也可谅解。若有缘，必会再相遇，若无缘，就当积德行善，随手之劳罢了。
入夜，锦霞巷依旧歌舞升平，彩灯高悬，琴乐飘渺，勾阑酒肆里的喧嚣嬉闹一如往常。与之相邻的几条街道因为都是平民居住，早早就熄灭灯火，陷入黑暗沉寂之中。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颜玖蹲坐在院中石台上，分拣白天晒的药草，绵软甜糯的瀛洲方言小调从他口中缓缓哼出，撩拨的人心头发颤。他容貌生的俊俏过人，一双桃花眼里藏着三月江南的水雾，不笑自含情，顾盼生光辉。
若说辰砂，此时也不曾懒待着，她可没哥哥颜玖的闲情逸致，秀眉紧蹙，眼睛紧紧盯着冒烟的药炉，桃花瓣一般的胭脂唇抿起，神情极其专注，仿佛天地间万事万物都与她无关。
就这紧要关头，只听嘭一声巨响，紫砂药炉的盖子被陡然崩起，弹到旁边的芭蕉树中，眨眼就不见了踪迹。伴着各种灰褐色渣滓的汤汁四溢流出，发散出诡异古怪的味道，浇熄了松枝堆砌的柴火。
“辰砂！”
颜玖横眉立目猛然回过身，怒不可遏的煞白了脸色，“辰砂！我告诉你多少次了！你愿意捣鼓这些臭气熏天的破玩意，就跑到荒郊野岭去玩，那地广人稀，随你折腾。可偏偏在这巴掌大的小院子里胡闹，咱们家是开胭脂香粉铺子的，让左邻右舍闻见这种恶了吧心的味道，以为货是假的，谁还买你家东西？！收拾收拾收拾，赶紧给我打扫干净了！真是，净水泼洗三天都撵不走这种味道……”
他一边痛骂唠叨，一边用将辰砂熬剩下的药渣汤汁倒进一个大木桶，又仔仔细细的将院中的砖石地泼水冲了个干净。
“什么叫破烂玩意？这是药！良药苦口利于病！你知道这里头有什么吗？有……”
辰砂不服气，她心疼的看着被颜玖像垃圾破烂一般倒进木桶的药汁，连日来的辛苦又白费了，明明是按着上古之方调配的秘药，却总也调和不好，到底哪儿出了问题呢？
“打住！我才不想听你狡辩，比臭水塘的味道还恶心，赶紧给我倒巷口泔水沟里去！”，颜玖屏住呼吸，将木桶往辰砂手边一塞，转身就又打了一盆水，朝院中泼洒，神色十分嫌弃。
“你！什么叫臭水塘？泔水沟？暴殄天物！这是按着清音观藏书阁中的上古秘方熬制的奇药，只不过调配失败了，若要配制成功，大可造福一方百姓！”，辰砂接过木桶，愤懑的跟颜玖争辩，她成日醉心于研习的上古药方，如何就被鄙视如此。
“造福一方百姓？呵，别逗我了，真拿哥哥当傻子糊弄呢。明明是为了小情郎的蛊毒操碎了心，成日里不做正事，跟个不知真假的药方子较劲，胡闹！人家青鸢现在是小靖王爷，听醉红轩的丽绣姑娘说，前不久小靖王贺兰焉为哄宠姬碧月的欢喜，大张旗鼓的在运河悬挂琉璃彩灯千百里，照到她家乡……”。
辰砂熬药是为了谁，颜玖心知肚明，他忍不住开腔泼冷水，大大咧咧的根本没看见辰砂渐渐阴郁的脸色。
“倒到倒！我现在就把药倒巷口泔水沟里去！哼！”
辰砂心中涌起无明业火，拎起木桶大步跨出庭院后门，狠狠将木门踹上，嘭噔一下好悬没拍在颜玖鼻子上。
颜玖无辜怔楞的望着被殃及的可怜木门，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修长手指蹭了蹭鼻尖，眼中全是捣蛋得逞的神采。
“小靖王贺兰焉高悬彩灯千百里，照向宠姬碧月的家乡，瀛洲，可那名唤碧月的女子，家乡才不是瀛洲。青鸢放的彩灯，照向的，又是谁在地方？辰砂，下次要听人把话说完再发脾气……”，可惜，辰砂早就愤愤的跑出了门，根本听不到颜玖这番话。
再说辰砂，她提着盛着药渣剩汤的木桶，郁闷的行走在夜色中的锦霞巷，嘴里嘟嘟囔囔的不住抱怨，“什么比臭水塘还恶心？什么都是破烂垃圾？知不知道我这药是上古秘方炼制，用了三十几个时辰，昼夜不停，含着多少稀世奇珍的药材宝贝，朱砂、人参、鹿茸、蛤蚧、枸杞、珍珠、琥珀、玳瑁、穿山甲、冬虫夏草、鳖甲、蜈蚣、蟾蜍、地龙……”。
走了几步，徐徐的凉风顺着拂动的柳枝唤醒了她的心神，辰砂站在月色下遥望着漆黑的巷口，又回身看向水波粼粼的运河，心生一策。
她抿嘴粲然一笑，似乎对方才闪现在心中的决定十分满意，卖力拎起大木桶，朝着运河快步走去。
“这药是上古仙药，嫦娥喝了都能飞上月宫，倒进臭水沟太过残虐，老天爷都会觉得可惜。不如喂了运河里的生灵，虾蟹要有造化，能给龙王爷当差去！修炼中的鲤鱼乌龟，只消来上一口，马上就成精……”
就见辰砂嘴里碎碎念叨着，气定神闲的来到运河边的汉白玉石台上，跪蹲在地上，俯身将木桶中的药渣残汁都一股脑倒进滔滔河水之中，“喝吧喝吧，本姑娘心善大方，舍药助你们这些虾兵蟹将早日功道圆融……”。
正倒的起劲，忽然就见平静的水面涌起一股大波浪，辰砂有些惊诧呆怔，想不通发生了水面情况。
就这时，一只苍白的手从水面伸出，诡异骇人，怪手啪的一声拍在岸边石台上，说时迟那时快，跟着水面就鼓起黑色大包，看似像个水鬼般的人影踉跄费劲的从河里往出爬，‘它’费力的趴着石台，奈何汉白玉光滑，几次都又掉入水中。
这怪物体态高大，混着夜色黑蒙蒙暗影，辨不出是人是鬼还是妖，被河水浸透的黑皮上粘挂着水草杂物，白手几次三番攀着石台，终于，一个用力，黑水鬼晃晃悠悠的爬上了石台，苍白的指节看着极其有力，指甲里都藏满了淤泥，显然是在水中待了不少时候。
“呃……”
它的喉咙里嘶哑的发出声音，沉重的趴在地上朝着辰砂爬过来，大概是因为浑身透湿，黑水鬼的动作显得十分缓慢。
暗夜凄清，垂柳萧索，四下连个人影都没有，辰砂在冷月下拎着木桶，瞠目结舌的望着地上的黑水鬼，眼神震惊到不可置信，“难不成，王八真的成精了！”，是非之地不容迟疑，她转身就朝家门跑，以免惹麻烦上身。
以辰砂的修为和目力，必然知道这黑衣人不是水鬼精怪，她担忧的是来者不善，况且，她身世特殊，隐姓埋名的藏匿市井，必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姑娘，等等，姑娘！”，谁承想，就这一时片刻，黑衣水鬼也缓过劲儿来了，他站起身，快步跟随在辰砂身后，想要与她说些什么。
运河就在辰砂家庭院不远处，她没几步就回了家，闪身进门想回手把院门关闭，可无奈何，黑衣水鬼脚力也不差，半个身子都跟了进来，正被辰砂推住的门紧紧压在中间，脸都挤变了形。
“姑娘，姑娘，你听我解释，小生并非歹人。今晚来锦霞巷游玩，被恶人盯上，要伤我性命，他们想要赶尽杀绝，我无奈才躲入运河水中。求姑娘留我藏匿片刻，恶人离去，小生绝不打扰！姑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姑娘三思啊姑娘！”，黑衣水鬼不住哀求，眼神不时瞟向四周，似乎是在观察追杀他的恶人是否追到了周围。
辰砂冷眼观瞧，这男子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剑眉星目，容貌清俊，身着青色缎面束袖华服，外套的直裰显然已经被他脱掉，腰间系着金扣镶五色宝石的锦玉带，挂翡翠镂花环佩，像是个贵公子的打扮，不知他所言真假，到底遇上什么难处。
“姑娘，人命关天，还望收留片刻，小生他日必涌泉相报！”，黑衣男子看她在犹豫，唯恐良家少女忌惮礼数，不肯轻易收留陌生男子，开口又要哀求。
“你走吧……”，辰砂抿了抿，不愿节外生枝，毁了自己全盘大计，手推在黑衣男子肩头，才要使力将他撵走，却在这时敏锐的感知到了不寻常的动静。她侧耳倾听，目光渐渐精明凌厉起来，不着痕迹的抬眼望，神色惊恐戒备起来。
就只见辰砂揪住黑衣男子的肩膀衣衫，将他拖拽到后院大铜水缸边，厉声喝令，“快进去！”，说罢就推搡着男子往里爬。
黑衣男子会意，不疑有他，快步跳入水缸中，可才要蹲下，又慌忙站了起来，“姑娘，这缸里都是水啊！会憋死的！”，他挣扎着要起身，可又被辰砂握着的木头大缸盖给按了下去。
“比运河水少多了，既是性命攸关，还挑剔什么！”，辰砂毫不顾忌，握紧大木头盖子，使劲把黑衣男子闷压在水缸里，缸里水是不少，可算算足以让他半蹲着露出鼻孔了，乱叫唤什么？！
见男子已经老实，水缸里没了动静，她忙转过身走到庭院正中，筛捡着铺在席子上的药草，随意悠然，毫不见慌乱。可旁人不知，这会子辰砂从尾骨冒起的冷汗，已经直窜到了头顶，真是如芒刺在背，双手冰冷微颤不已。
方才本不想收留奇怪的黑衣男子，可就在要赶走他的时候，察觉到了他所说的恶人已经逼近，她目力过人，远远瞥见有三五个人沿着民居房脊悄声逼近。
来者如同墨色中的浓雾，步伐轻盈稳健，快步行于陡峭尖拱屋顶上如履平地，显见得武功内力极高。领头之人乌巾蒙面，披着墨黑色斗篷，兜帽将头遮的若隐若现，阴沉森冷的目光与下垂的嘴角，令人不寒而栗。身后亦是跟随着几名黑衣手下，身着劲装，束住袖口裤管，如行尸走肉般空洞的眼神，和嗜杀嗜血的气势，多年依旧未曾改变。
他们就是当然放火焚烧抱月山客栈，屠戮无辜百姓，和追杀青鸢逃亡荒野的那伙黑衣杀手。没想到，居然在京城又再次见面了，到底他们藏着什么目的呢？现在青鸢已经是小靖王，目标比先前更明显易寻，他们为何又留了他的性命，不再赶尽杀绝呢？还是，他们依旧在暗中监视，伺机伤及青鸢。
若非见到是这些人在追击，她是根本不会收留陌生男子藏匿家中的，这种意味不明，甚至会殃及自身的事情，半点都不能沾染。
目光缓缓移向院子角落中的大铜水缸，辰砂沉吟不语，暗中思量这男子到底和黑衣杀手有什么关系？寻常的贩夫走卒，焉能入得了那些人的眼？还值得追？青鸢是小靖王，那今晚的‘运河水鬼’，到底又是什么来头？为何招惹了如此祸端？
不过是半柱香的功夫，无论是辰砂，还是躲藏在水缸中的男子，都觉得无比煎熬恐惧，仿佛时间的沙砾，已经划过千百年光阴。
“哎，辰砂你回来啦？脏臭水倒了没有？大夜里不回屋睡觉，蹲在院子里做什么？喂蚊子？起开起开，我要收药草了……”，颜玖久等辰砂不回，才要出去寻寻，就撞见她神色凝重的蹲在药材堆旁发呆，不由得开口探问。
辰砂被颜玖的声音惊起，才要还嘴，忽然想起水缸中躲藏的‘运河水鬼’，赶忙快步跑上前，揭开了大木盖子，“喂，快出来吧，追你的人都走了……”，她原本还想说下去，但再定睛一看，这人已经面色苍白的瘫倒在缸边，显然是惊惧之间又窒息了太久。
颜玖察觉情况有异，急忙追了过来，低头往水缸里一瞧，差点没气的七窍生烟，“哪来的落水狗？哎？是个人！辰砂！你为什么又捡了个野男人回来！”，他目光凌厉，逼视着辰砂，嘴角都在颤抖。
“谁，谁说他是我捡的！这人是运河里的乌龟成精了，因为喝了我倒的仙药，所以非追着我跑到咱们家，这能赖我吗？快快，救人要紧，总不能让他死在咱后院里吧……”，辰砂顾不得颜玖的责问，嘴里胡乱扯着敷衍之词，推搡他快去救人。
兄妹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湿透沉重的陌生男子拖出水缸，颜玖在庭院中央铺了块草席，死活不肯让来路不明之人进屋。
半天又是喂热水，又是掐人中，辰砂还给他吃了半颗回魂丹，捣鼓了好一会子，‘运河水鬼’终于醒转过来，迷迷瞪瞪的望着辰砂和颜玖，久久不曾开言。
“莫不是傻子或哑巴吧？”，颜玖拿手在男子眼前晃晃，回身跟辰砂商量，“大兄弟，你既然醒了，我们小店本少利薄，概不赊账，快走吧……”，他心里全是生意经，连问个姓名难处的意思都没有，开口就撵人。
“承蒙姑娘和兄台相救，小生绝不失言，必会涌泉相报！”，男子目光坚毅，正气凛然，看着倒真不像奸邪之辈，这令辰砂想起了青鸢，同样被那伙黑衣人追杀，同样是光风霁月的气势。
“公子如何称呼？家在何处？可遇上了什么难处，为何会被人追捕逼迫到藏匿水中……”，辰砂坦然问出心中疑惑，她明知太过关切会令对方防备，可仍是忍不住想知道他与黑衣人的瓜葛。
“呃……”，陌生男子有些怔愣，他似乎没想到辰砂会问这些，寻常女子大多娇矜羞涩，见生人躲还来不及，绝不会在冷静藏匿陌生人之后，还字字问在点儿上。
“辰砂！大兄弟惊魂未定，你管人家姓氏名谁呢？快让人家走吧，咱们也好歇息了，明儿早上还开铺子呢，睡不睡了？兄弟，对不住了，我们闭店了，既是已经离了险境，就快回去吧。我们都是本分老实的百姓，靠辛苦赚钱，不愿惹麻烦，见谅见谅……”
颜玖冷眼旁观，见情形不对，知道对方已经开始怀疑辰砂，不由得眼神一黯，赶忙装出市侩小商贾的模样，下了逐客令，推搡着陌生男子尽快离去。
没出三五步，陌生男子就被颜玖推到了门边，趔趄着跌下院门台阶，还想要跟辰砂说话，就眼瞅着院门缓缓闭合，急的他再次伸手臂挡住门，“姑娘，太晚了，小生不敢叨扰，改日前来拜会，谢过！”，他半个身子卡在门里，半个身子挤在院外，想要抱拳致谢，却发觉根本做不到。
“不必不必，大恩不言谢，我们也不是贪财的人。大兄弟，回去吧！”，还是颜玖果断，上前一步，推了陌生男子肩头一把，将他彻底撵出院外，使劲闭紧了大门。
过了半晌，方才喧嚣的庭院寂静下来，辰砂缓缓将院门打开，她料中了方才的陌生男子，必定未曾离去，抬眼朝不远处一瞥，果不其然，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浮现在她嘴角。
“我哥胆小怕事，公子也不必介怀，我们兄妹俩怕街坊说闲话，确实不敢收留陌生人。呐，这点银钱你拿去，雇个马车快些回家去罢……”，说着，辰砂将手中小包袱递给陌生男子，抬脚就要回院子。
陌生男子低头看看手中的蓝花小包袱，里头有点散碎银子铜板，另有棉纸包裹的三五个包子，还在冒着热气，勾的他腹中的辘辘饥肠差点叫唤起来，“姑娘！多谢姑娘搭救，小生名叫蔺骥，就此别过，改日再来拜会！”，说罢，他微微俯身作了一揖，转身快步离去。
后来过了许久，颜玖都未曾打探出京城官宦贵族子弟中，有姓蔺的一户，想来陌生男子并未说真话。
辰砂也不在意，能被黑衣杀手追缉的，肯定出身背景非等闲，人家有隐情，不报真名姓，也可谅解。若有缘，必会再相遇，若无缘，就当积德行善，随手之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