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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曾是惊鸿照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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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澂悦策马前行,早已磨灭的记忆,如同汹涌的潮水滚滚袭来,鲜活又明亮,像是一根根生着倒刺的荆条,死死缠绕在他剧烈跳动的心脏上,晦涩疼痛又酣畅淋漓。

    彼时他父亲叶晟睿还是个抑郁不得志的刺史,从偏僻荒凉的谷州任满回到京城,‘谷州无谷’,这是大昭朝老少妇孺都知道的俗语,头几年的时光,实在是凄苦压抑。父亲在朝廷里无安置,只挂个朝议郎的闲职,却并无俸禄,成日郁郁寡欢,多亏世交楚国公颜怀安竭力保荐,才受封吏部侍郎,家境也渐渐好转起来。

    昔日叶家府邸格局不大,可胜在依山靠水,景色别致宜人。最具雅名的当属‘丹彩园’,园内遍植桃树,春日,明媚暖阳,千树桃花竞相开放,芳菲熠熠惹人醉,落英缤纷如红雨。

    粉妆玉琢的小小姑娘梳着双环髻,身穿洒金胭脂红的袄裙,站在青石绣墩上使唤自己上树去给她摘桃子,吓得一众管家仆从都胆战心惊,生怕出了半点闪失。待到自己小心翼翼的将才结出来的毛桃放在她手中,却未曾想到,别说半句夸奖,反还惹得她蹙起眉头瘪了嘴,嫌弃青涩毛桃既难看又扎手。

    她眼圈泛红,豆大的泪珠噼里啪啦掉下来,将毛桃使劲往远处一扔,转眼就跑的不见了踪影,“叶家哥哥是呆瓜!呆瓜!”。

    自己也挨了爹爹好一顿不分青红皂白的戒尺揍……

    叶澂悦被往昔勾住魂魄,在马上失神的轻笑出声,目光陷入回忆,全是不自知的宠溺柔情。

    只可惜,过去终究是过去,几声震耳欲聋的鞭炮响,让他错愕不及的回到现实,高头大马已经到了自家府门口。母亲叶夫人身着一品诰命的吉服,搀扶着喜极而泣的祖母叶老太君,身后还跟随着几位庶出和宗族兄长的亲眷们,全部在府门口相迎这光耀门楣的状元驸马爷。

    而叶氏一族的男人们,则早已各司其职,在府内外招呼周旋着往来庆贺道喜的贵客。

    叶澂悦被仆从相扶下马,跪拜在祖母与母亲面前,感念养育之恩,并再次亲口转达圣上的恩典旨意,以及府上的临门双喜。

    老太君和叶夫人眼中全是喜泪,拿帕子不时轻擦,老太君更是亲自俯身将叶澂悦扶起,嘴里连连叨念祖先保佑,苍天开眼。

    叶状元进了府邸,羽林军护卫也算尽了护卫职责,待他们散去,百姓们也终于被放行。

    辰砂依着颜玖的嘱咐,绕过叶家主宅,从后园子靠运河附近一个不起眼的月亮门前轻轻敲了敲,不多时,一个驼背躬身中年男子慢吞吞的把门开了个小口。

    “大叔好,锦霞巷花妍胭脂铺的掌柜颜玖是我哥哥,他托付我来给贵府柳姨娘送些前日里定的胭脂水粉,还劳烦大叔通禀一声……”,知晓眼前人正是颜玖所说的门房薛贵,辰砂赶忙自报家门,通常这种高门大户里规矩门道繁多,各位主子也有自己的心腹眼线,若不小心弄错了接头人,可能会惹出大祸患。

    “姑娘坐吧,我去知会吴妈妈一声……”,看薛贵的态度,大概和颜玖很熟识,想来平日里也没少拿他的好处打点,所以对辰砂都是客客气气。

    不多会儿的功夫,有个身穿银灰色葫芦双福褙子的中年妇人缓缓走出,这妇人约莫三十六七岁的年纪,据薛贵说,是府中柳姨娘屋里的掌事妈妈。

    “哎哟,今儿个怎么不是你们铺子里那位俊俏小掌柜来送东西啊?”,刘妈妈倚坐在炕沿,脸上笑的不怀好意。

    听说叶少师官运昌隆,去年承蒙皇上恩典,赐封鲁国公,人逢喜事精神爽,又因他素来以廉洁奉公、澹泊寡欲、恪守礼教自居,所以未敢大肆张扬庆贺,只命心腹管家从自家豢养的官妓中挑了几个美貌嫩雏,纳做侍妾,也算作犒赏了自己。

    其中就有这位去年才过十六岁的柳莺莺柳姨娘,她自幼被贫寒父兄卖入柳府,预备养成官妓,跟教娘习得一身琵琶绝技,才要抛头露面伺候达官贵人,就被叶太师纳了侍妾。容貌姿色美若天仙,性子又善解人意,在几位新姨娘中最得宠爱欢心,府里上上下下都暗羡她命好。

    别看柳姨娘出身贫苦,又自幼习乐器,可官妓不同凡俗下品烟花女,往后是要侍奉权贵显赫们的,也可能会被主人当成礼物,在公卿王侯之间互赠。模样、身段、技艺、气质、谈吐都要俱佳,还要练就察言观色的好本事,所以从小都被教娘们悉心照看,有众多仆从使唤,吃穿用度甚至比一般小吏家的小姐还要考究。

    娇养的官妓姑娘们个个自视甚高,傲慢娇蛮擅耍小性子,这偏偏也是王孙公子们最喜欢的调调儿,大家闺秀他们嫌乏味,柔顺妾婢嫌无趣,恰是这种带刺的玫瑰花,最让人欲罢不能。

    都是当官妓时的小姐妹,样貌技艺各有千秋,几位新姨娘之间明争暗斗,谁都不肯作小服低。

    这几天府内嫡出公子叶澂悦双喜临门,叶大人宴请宾客三天三夜,唱不完的歌舞堂会,流水似的奢华筵席,往来者全是朝中显贵重臣、王侯公卿,几位新姨娘也暗暗较劲,盼着利用这机会在人前惊艳绝伦的露个脸。一方面,是想大大扬眉吐气,另一方面,也盘算给自己留条后路,兴许就能攀上更高的枝头呢。

    所以,自打得了喜信儿开始,府里姨娘们住的别院就没消停过,先是裁缝铺老板竞相上门量尺寸送料子,再是银楼伙计不时把时兴样式拿来供赏玩,再后来就是什么香膏脂粉、绣坊扇铺全都接连登门,好不喧嚣热闹,看这架势,比正室叶夫人的排场都要齐全。

    柳姨娘聪慧人脉广,身边又有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万事通吴妈妈,老早就命人付下定金,让口耳相传、声望极高的花妍胭脂铺掌柜颜玖特意根据柳姨娘的面色皮肤,亲自炮制了整套养颜膏、琼脂露、花容酿、飞燕胭脂、远山黛、玉环口脂,还有秘不外传、非熟客都不知晓的修容粉、销魂香露。

    看样子,这柳姨娘是牟足了劲儿,要在众姐妹之间拔得头筹了。

    “这修容粉怎么是煞白煞白的?哎哟,我们姨娘才不过十七八岁,花朵儿似的年纪,想显得娇艳些,太白的粉透着老气,她不高兴……”,吴妈妈果不其然是细致周全的人,把每种东西的用法都问个仔仔细细,恨不能把粉露都倒出来,再过一遍筛子才放心。

    “这粉有绝妙之处,非寻常俗物可比,看起来是煞白的颜色,可蒸制之后却大不相同。要用岩泥陶炉子放在松枝上加热,放一茶勺的粉,在以采撷清晨第一拨花瓣上的晨露调匀,小火隔山泉水慢蒸,待蒸透之后放凉,以细纱包裹,柔柔的轻按在双颊,那娇美的颜色就跟皮肤润在一起了,仿佛是天生一般。只是这蒸的时辰嘛,多一分则干燥,少一分则稀疏,都不能成事,且还要根据主顾的皮肤颜色来定,不然可难……”,辰砂细细讲了修容粉的用法,待到关键地方,忽然就踌躇犹豫起来。

    “哎哟,小姑娘,你倒是说啊,我可不曾想到,这劳什子玩意竟这般麻烦,可怜我吴妈妈也有些年纪了,听的一头雾水,哎,香雪,你听明白怎么用没有?”

    吴妈妈揉着额头,愁眉苦脸,显见得,方才辰砂所说的细致过程,她根本没弄明白,只能回身寄希望于身后的丫鬟。

    “这,这,吴妈妈,我记是记下了一点,可人家说了,具体蒸的功夫,还得看主顾的肤色,咱们姨娘也没在,就算是听懂也没用啊……”,丫鬟急的汗都下来了,想来是她也没听明白,又怕吴妈妈借故责骂,赶忙找了个借口推脱。

    “真是!这般麻烦,早知道就不用这个破东西了!”,吴妈妈失了面子,有些恼羞成怒,可又不敢撒手不管,回头在柳姨娘面前不好交差。

    “哎,您此言差矣,如何是破东西呢?不瞒您说,这修容粉是咱们铺子里的镇店宝,多少王侯公卿的夫人小姐们都眼巴巴等着要,偏偏一货难求呢,制法费时费力,用起来当然也考究。可话又说回来了,真是容易得了,还能算是珍品稀罕物吗?这粉涂上,脸蛋儿都跟去了皮的荔枝,剥了壳的鸡蛋似得,皮肤比吃奶的娃娃还要白嫩,双颊比蔷薇花瓣还娇媚,费点儿气力,还真是不亏的……”

    若说颜玖口生莲花长了张巧嘴,那辰砂作为他的妹妹,也是一点点都不差,三言两语就能把死物说活,把无中都生出有来,让吴妈妈听的目瞪口呆,心思又活络起来。

    “说的也是,可真是……”,她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搞不清楚用法,也怕出了点差池惹麻烦,索性皱起眉头,一时半刻也没了主意。

    “其实您也不必太为难,若姨娘不嫌弃,待我瞧上一眼真容,不过片刻的功夫,就知她的粉需蒸制多长时间才最合适,回头出来把方子时辰写好,让屋里伺候的姐姐们如法炮制就是了……”,辰砂猜出了吴妈妈的顾虑,忙顺水推舟,给她算好了后路。

    “这……”

    吴妈妈毕竟是妥帖的老人儿,一个陌生姑娘要见自己的主子,她还真拿不准会不会太冒失。

    “吴妈妈,这胭脂铺来的,无非是个小姑娘,咱们姨娘若让她给瞧瞧,也没什么吧。回头若不是她讲的那般好,也赖不到你我头上,诬陷咱们不会弄……”,身后的丫鬟看吴妈妈为难,赶忙给出了主意,她倒是精明人,生怕再找上自己的麻烦。

    “你懂什么?姨娘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往后少给我多嘴!”,吴妈妈回身就拿扇柄给了小丫鬟两下,算是她多嘴抢白的教训。

    “罢!我先回禀一声,再来告诉你,亏得今儿个姨娘不忙……”,饶是嘴上不乐意,可心里也觉得丫鬟说的有道理,吴妈妈一脸不情愿的站起身,命辰砂在此等候消息,自己回去复命了。

    又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终于有人出现了,这次吴妈妈自己没来,差遣了两个容貌端正的大丫鬟过来传话跑腿,“辰砂姑娘,我们姨娘请您过去回话……”。

    看样子,吴妈妈说动了自己的主子,也证明柳姨娘为了在美貌上力压众人,也是煞费了苦心。

    一路上,两位大丫鬟又细细叮嘱了些规矩,才将辰砂带到柳姨娘住的碧香阁,方方正正的大院子,倒比想象中更大气舒朗,入口的五福捧寿粉彩照壁遮住了院中大半景致。

    当中一座小桥绣楼连着抱厦回廊,门窗皆是雕镂着时新的花样子,上悬匾额写着‘金碧流香’四个描金大字,左右几间耳房,想来是丫鬟仆妇的居所。

    游廊上吊着各色笼子,仙禽异鸟竞相啼鸣,廊下有美人椅可靠坐,院内粉墙环护,芭蕉奇石,蔷薇紫藤遍布,院外溪流引入院内,上架汉白玉小石桥,潺潺涓流,好一番世外桃源之所在。

    待到进了正厅,丫鬟命辰砂稍等片刻,便自顾自的走进内室去复命,这房屋内一派富丽堂皇,内外由雕花檀木大落地罩分隔,铜鎏金的钩子上悬着桃红洒金软帘,厅角窗前养了只翠羽金嘴的大鹦哥儿,不停念叨着吉祥如意。

    等了片刻,大丫鬟招手让辰砂跟着进内室,屋内正中的紫檀罗汉床上斜倚了位千娇百媚的美人,身上穿着百蝶穿花的杏色缎子小袄,下着牙色底五彩连波水纹鸳鸯刺绣百褶裙,头上八宝攒珠垂金步摇耀眼夺目,耳畔两滴翡翠垂坠映的脸颊都闪着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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