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问君能有几多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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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青鸢已经渐渐平复，二人回到房中，辰砂将油灯点上，又在铜笼里烧了炭火，从颜玖的屋中翻出几点灵虚香，顺势焚在缠枝牡丹的影青瓷炉中。
不多时，屡屡烟雾缭绕而出，暖熏干燥的房间里，泛起悠然清雅的香气。
这香是道家修仙者常用之物，温和五脏六腑，祛病邪，防流疫，助入静，通经开窍，安神定气，青鸢才歇息片刻，就已然觉得心平气和，体内污浊燥气散去。
各自梳洗换衣过后，辰砂又将方才的菜饭重新热过，又用小柴枝点起泥炉子，熬了山鸡肉野菌汤，令人垂涎的味道从窗口飘进来，顿感饥肠辘辘。
待到敷药包扎收拾妥当，已是快临近子时，两人对坐吃着熬夜饭，对刚刚所发生的诡异情形，都觉得疑窦丛生。
“你今儿个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何又犯得那样厉害，之前几个月的时间，都不曾再反复，就算偶有苗头，靠意志修禅打坐，都可缓解，如何这次忽然就压制不住了……”
辰砂将汤盛好，推到青鸢近前，她心中不明白，若是毫无缘由之下，蛊毒就会再次发作，还这般凶猛骇人，那先前的努力岂不都付了东流水。
青鸢靠着墙壁，默默无语，他也在竭力思索，这回蛊毒病发来势凶猛，比之前都难以扼制，到底是何原因？
“我好像，动了怒气……”，他声音低不可闻，神色有些迟疑羞愧，似乎自己也不敢确定，是不是这个缘故。
“怒，怒气？谁招你生气啦？难不成，你还在记恨大吴？他都因为湿裤裆被耻笑好几天了，怪可怜的……”，辰砂端着饭碗，一脸的不明所以，按理说，青鸢生活在这个荒山野岭，除了自己和颜玖，他连个人毛儿都见不着，哪儿来的脾气可发，哪儿又有怒气能惹？
“当然不是！”，青鸢看辰砂猜的不着边际，赶忙打断她的胡言乱语，“是我，想起了想起了过去的事儿，心里的怨气越积越多，后来就好似是着了魔障，被仇恨侵蚀了清醒，现在想想，也后怕不已……”。
打从前日青鸢在集市上见到闲逸，往昔种种就不时窜入到他的脑海之中，心神不宁，头痛欲裂。父母蒙受不白之冤，背负罪名枉死，忠心仆从一个个惨遭杀戮，自己隐姓埋名流落山野。
以前年幼无知，还以为这一切都是因为时运不济，才突遭横祸。可现下这一路走来，被逼迫到穷途末路之后，愈发怀疑，所有都是有人在幕后操纵，一桩桩、一件件的阴谋，摧毁了平静，不仅是赶尽杀绝，还要把自己推入无间地狱才罢休。
他堂堂七尺男儿，又岂能无恨无怨，忍气吞声，让父母含冤不白、忠仆无辜枉死？滋长在骨髓里的怨愤，让人如万蚁蚀心。
“我本以为，是你偷偷修习内功武学，欲速不达，导致的气脉冲撞。可听你如此说，怕是真是因为急怒攻心，让血脉倒行逆施，乱了经络。看来，这蛊毒并非急于要你性命，就是折磨，无尽的折磨你。不能大喜大悲，不能大恨大怒，彻底失了七情六欲，成为行尸走肉，才可以压制毒发。这施法之人的心肠极其阴毒，我真想不通，以你的年纪，到底会与何人结下如此深仇大恨？”
辰砂皱眉，神色凝重哀叹，照这种情势看，要解青鸢的蛊毒，远非她之前想的那样简单。
“是啊，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青鸢低眉，轻声重复着辰砂的话，他也在思索，自己都落入这般田地了，还能有什么无法化解的仇怨？“恐怕，我要好好去查一查，到底有什么仇怨，非要害我至此。”，曾经，他不是没闪现过这种念头，就赖在翠竹山上，跟辰砂闲云野鹤般的过一辈子，再不问世事烦扰，爱恨情仇。
可随着闲逸的现身，才恍然明白，太多事情，根本就不是你欲息事宁人，旁人就能轻易放过的。潜伏在身体内的蛊毒，无时无刻不在叫嚣，仿佛是暗处敌人的狞笑，提醒他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可逃避的桃花源。蹊跷丛生的所谓真相，搅乱了记忆中尘封的土壤，平静无波的表面，涌动着多少丑恶杀机。
颜玖回到山上的家中，已经是隔天下午，他瞠目结舌的望着眼前两个披红挂彩的人，愣是怔怔半晌说不出话来，手里拎的几条鲜鱼都啪叽一声掉在了地上，扑棱着尾巴啪啪响。
“你们俩，这是，打架啦……”
这是他绞尽脑汁之后所能想到最切实的答案了，不然荒山野岭的，俩人都包扎伤口，实在令人想不出缘由，且看屋中整齐的模样，根本不像遭了劫匪。
辰砂紧皱着眉头，盘腿坐在床上，压根没有搭理颜玖的意思，她苦苦思索好阵子，忽然跳下来，神色颇为郑重，“不成，这样不是办法，我得再去趟清音观！”，说罢，闪身就要往出跑。
“哎哎哎，你给我回来！”
颜玖根本就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哪儿能任由她胡乱跑出家门，胳膊一伸，一把将妹妹给拽了回来。
“你去清音观干嘛啊？找帮手报仇？昨儿没打过青鸢，还得再找人抽他一顿？我瞅着他比你伤重啊？不然，你也甭折腾了，我断他几日饭食，消消气得了……”，颜玖攥住辰砂的胳膊，语重心长的给她出着‘好主意’。
这厢辰砂还未答话，却听闻旁边青鸢忍不住笑出来声。
这是颜玖头一次看见他笑逐颜开，来翠竹山也不是一两日的事情了，可从来青鸢都是一副冰冷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偶尔要笑，也是勉力克制，蜻蜓点水。
可今天却不一样，他腰背以白色杭罗缠绕伤口，丝绢中衣轻搭在肩上，一头墨色缎子般的长发随意扎起，赤膊赤脚的倚坐在竹窗前，一双脚白皙无暇，像是玉石雕刻的一般，半点不曾防备的随意模样，倒多了几分亲切。
青鸢似乎也觉得尴尬，低头用指尖婆娑着鼻子，不着痕迹的将目光瞟向窗外。方才一笑，蔷薇花瓣似的薄唇勾起，露出纯白贝齿，挺直的鼻梁之上，眉眼俱弯，浓密睫毛覆在琥珀色的眼眸之上，柔情万千，璨若星辰。
颜玖呆怔良久，盯着青鸢的脸不肯动弹，就差没留下口水来，辰砂察觉了异状，颇感震惊，觉得太过丢人现眼，赶忙用手肘顶了顶他的肋骨，“喂！他又不是小娘子，你一脸垂涎欲滴是做什么？！”。
颜玖吃痛弯下腰，皱眉咋舌的辩白，“我何曾对他垂涎了？！少含血喷人！只不过从未曾见他笑过，这一笑，倒让我觉得像一个人……”，说罢，又蹙起眉头，往近前走了几步，想要看的更清楚些。
“谁？”，辰砂跟了过去，一脸嫌弃，打心底里就觉得颜玖在用胡说八道来掩饰方才的失态。
“闲逸，闲逸老道！之前不觉得，刚刚这一笑，神态真真的是有几分相似！辰砂，你居然都没看出来吗？不过闲逸老道长了一双狐狸似的眼睛，他一笑，我脊背就发寒。还是青鸢笑起来更好看些，况且，青鸢有双琥珀似的眼睛，旁人都没有的，闲逸也没有。”，他惊诧反问，好像在质疑辰砂的迟钝。
“我，我不觉得……”
其实辰砂经过颜玖这一提醒，也察觉到二人的相似之处，有种奇怪的熟悉感，让人无法忽视。可她不敢承认，因为了解青鸢似乎对闲逸心有芥蒂，怕节外生枝，只得违心否认。
果不其然，青鸢的神色冷下来，垂着眼睫，漠然不语。显见得，他并不乐意于接受这个相似。
“罢了罢了，果真情敌相见，分外眼红，这还没见着呢，提两句脸就黑了。哈哈，你们俩继续打架吧，我去烧鱼汤，谁打赢了给谁喝……”，颜玖笑的开怀，似乎对有热闹可看很是欢喜，拎起地上的鲜鱼，哼着小曲儿跑出去打水烧柴。
清音观蓬莱阁
龙诞香混着清茶之味氤氲缭绕，久久不散，太阴真人独坐在巨大的檀木窗前，遥望远处层峦叠嶂的墨色群山，半晌，不着痕迹的轻叹一声。
“弟子斗胆，敢问师尊可有烦扰？”
闲逸随太阴真人修炼行气之法，以此来健体攻疾，静养元神。
照理，以太阴真人的修为，早已看淡俗世纷扰，泰山崩于前而岿然不动，千军万马临于境而波澜不惊，想不通，现如今还能有何事会扰了他的心神。
“你此次出行，可有何见闻所感？”，好似根本未曾听见闲逸的疑问，太阴真人将手中钧瓷茶盏置于案几之上，轻倚靠枕，如同闲话家常。
闲逸一怔，他料想不到师傅会突然提及他出行之事，一时茫然无措，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前几日，他趁太阴真人外出访友，私自违背师尊叮嘱，偷跑下山，又趁夜色茫茫回到观中，并未惊动太多，可惜还是被太阴真人知晓的一清二楚。
“师尊恕罪，弟子私自下山，甘愿受罚……”，闲逸自知有错，上前一步，跪地作揖叩首，心甘情愿领受责罚。
“我只问你，有何见闻……”，太阴真人声色不露，闭眼假寐，叫人难以猜透他的心思。
“弟子愚钝贪玩，下山只为去松远镇赏月散心，并未有太多卓识远见，望师尊大人莫要怪罪……”，闲逸顿了顿神色，却并不敢起身，仍是叩首在地。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辰砂可好？”，太阴真人言辞淡淡，却意有所指。
“禀师尊大人，小师妹与颜玖师弟一切安好，请师尊放心……”
闲逸心口抽紧，他想不到太阴真人会用李义山的句子来敲打自己，且他亦是无法参透其中的深意。到底，师傅是告诫他内心所渴求之事，根本无望；还是隐隐的在劝解自己，莫要放弃执着与追求呢？
他不敢再任由思绪再漫无边际的妄想揣测，忙稳了稳心神，来应对面前的‘迷局’。
太阴真人没有再搭话，他只是轻抬眼睫，泰然自若的凝视着跪在近前的弟子。在他眼中，闲逸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却已然疏离世外，一件黛蓝色道袍，将他隔绝了凡俗。只不过，他本就是被迫困在世俗之外，并非真心修道，尘缘亦不知何时再起……
良久，太阴真人挥了挥指尖，遣闲逸退下。
九月初一至初九日是北斗九皇降世之辰，且初九日又逢斗姥元君圣诞、重阳帝君圣诞、玄天上帝飞升、酆都大帝圣诞。这对任何的道家门派来说，都是重大之事，清音观也不会例外。
太阴真人亲自主醮事，三日前就已素食清心，沐浴洁身，积德解愆。观中各位云游在外的长老也都悉数回到碧石山，为醮坛做高功、监斋、督讲等执事，其余大弟子各司侍香、侍灯、侍经等职责，此外还有专门的炼师、监坛等，声势浩大无比。
宫观道众每逢朔、望日，重要节日，祖师圣诞，都要举行祝寿、庆贺等典礼，这次又逢太阴真人亲自主持醮事，兼着为一方解厄禳灾，祈求万民安居乐业，风调雨顺之任，所以周边府县百姓无不凑来太平镇凑热闹，期盼能够沾沾福气。
辰砂很奇怪，像这样的重大科仪，清音观里只要不是才来的粗使小道，但有点头脸的，能叫上道号的道士们全都凑上前了，按着修为资历分担醮事。可闲逸身为掌门太阴真人的唯一弟子，缘何能躲清闲，无事一身轻，实在令人费解。
就如现在，他正靠在山门白玉石柱上，悠然自得的朝远道而来的辰砂微笑招手，引来守门弟子的不住侧目和猜疑，这种被人窥看注目的感觉，让辰砂觉得十分羞耻难堪。
既是青鸢已经渐渐平复，二人回到房中，辰砂将油灯点上，又在铜笼里烧了炭火，从颜玖的屋中翻出几点灵虚香，顺势焚在缠枝牡丹的影青瓷炉中。
不多时，屡屡烟雾缭绕而出，暖熏干燥的房间里，泛起悠然清雅的香气。
这香是道家修仙者常用之物，温和五脏六腑，祛病邪，防流疫，助入静，通经开窍，安神定气，青鸢才歇息片刻，就已然觉得心平气和，体内污浊燥气散去。
各自梳洗换衣过后，辰砂又将方才的菜饭重新热过，又用小柴枝点起泥炉子，熬了山鸡肉野菌汤，令人垂涎的味道从窗口飘进来，顿感饥肠辘辘。
待到敷药包扎收拾妥当，已是快临近子时，两人对坐吃着熬夜饭，对刚刚所发生的诡异情形，都觉得疑窦丛生。
“你今儿个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何又犯得那样厉害，之前几个月的时间，都不曾再反复，就算偶有苗头，靠意志修禅打坐，都可缓解，如何这次忽然就压制不住了……”
辰砂将汤盛好，推到青鸢近前，她心中不明白，若是毫无缘由之下，蛊毒就会再次发作，还这般凶猛骇人，那先前的努力岂不都付了东流水。
青鸢靠着墙壁，默默无语，他也在竭力思索，这回蛊毒病发来势凶猛，比之前都难以扼制，到底是何原因？
“我好像，动了怒气……”，他声音低不可闻，神色有些迟疑羞愧，似乎自己也不敢确定，是不是这个缘故。
“怒，怒气？谁招你生气啦？难不成，你还在记恨大吴？他都因为湿裤裆被耻笑好几天了，怪可怜的……”，辰砂端着饭碗，一脸的不明所以，按理说，青鸢生活在这个荒山野岭，除了自己和颜玖，他连个人毛儿都见不着，哪儿来的脾气可发，哪儿又有怒气能惹？
“当然不是！”，青鸢看辰砂猜的不着边际，赶忙打断她的胡言乱语，“是我，想起了想起了过去的事儿，心里的怨气越积越多，后来就好似是着了魔障，被仇恨侵蚀了清醒，现在想想，也后怕不已……”。
打从前日青鸢在集市上见到闲逸，往昔种种就不时窜入到他的脑海之中，心神不宁，头痛欲裂。父母蒙受不白之冤，背负罪名枉死，忠心仆从一个个惨遭杀戮，自己隐姓埋名流落山野。
以前年幼无知，还以为这一切都是因为时运不济，才突遭横祸。可现下这一路走来，被逼迫到穷途末路之后，愈发怀疑，所有都是有人在幕后操纵，一桩桩、一件件的阴谋，摧毁了平静，不仅是赶尽杀绝，还要把自己推入无间地狱才罢休。
他堂堂七尺男儿，又岂能无恨无怨，忍气吞声，让父母含冤不白、忠仆无辜枉死？滋长在骨髓里的怨愤，让人如万蚁蚀心。
“我本以为，是你偷偷修习内功武学，欲速不达，导致的气脉冲撞。可听你如此说，怕是真是因为急怒攻心，让血脉倒行逆施，乱了经络。看来，这蛊毒并非急于要你性命，就是折磨，无尽的折磨你。不能大喜大悲，不能大恨大怒，彻底失了七情六欲，成为行尸走肉，才可以压制毒发。这施法之人的心肠极其阴毒，我真想不通，以你的年纪，到底会与何人结下如此深仇大恨？”
辰砂皱眉，神色凝重哀叹，照这种情势看，要解青鸢的蛊毒，远非她之前想的那样简单。
“是啊，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青鸢低眉，轻声重复着辰砂的话，他也在思索，自己都落入这般田地了，还能有什么无法化解的仇怨？“恐怕，我要好好去查一查，到底有什么仇怨，非要害我至此。”，曾经，他不是没闪现过这种念头，就赖在翠竹山上，跟辰砂闲云野鹤般的过一辈子，再不问世事烦扰，爱恨情仇。
可随着闲逸的现身，才恍然明白，太多事情，根本就不是你欲息事宁人，旁人就能轻易放过的。潜伏在身体内的蛊毒，无时无刻不在叫嚣，仿佛是暗处敌人的狞笑，提醒他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可逃避的桃花源。蹊跷丛生的所谓真相，搅乱了记忆中尘封的土壤，平静无波的表面，涌动着多少丑恶杀机。
颜玖回到山上的家中，已经是隔天下午，他瞠目结舌的望着眼前两个披红挂彩的人，愣是怔怔半晌说不出话来，手里拎的几条鲜鱼都啪叽一声掉在了地上，扑棱着尾巴啪啪响。
“你们俩，这是，打架啦……”
这是他绞尽脑汁之后所能想到最切实的答案了，不然荒山野岭的，俩人都包扎伤口，实在令人想不出缘由，且看屋中整齐的模样，根本不像遭了劫匪。
辰砂紧皱着眉头，盘腿坐在床上，压根没有搭理颜玖的意思，她苦苦思索好阵子，忽然跳下来，神色颇为郑重，“不成，这样不是办法，我得再去趟清音观！”，说罢，闪身就要往出跑。
“哎哎哎，你给我回来！”
颜玖根本就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哪儿能任由她胡乱跑出家门，胳膊一伸，一把将妹妹给拽了回来。
“你去清音观干嘛啊？找帮手报仇？昨儿没打过青鸢，还得再找人抽他一顿？我瞅着他比你伤重啊？不然，你也甭折腾了，我断他几日饭食，消消气得了……”，颜玖攥住辰砂的胳膊，语重心长的给她出着‘好主意’。
这厢辰砂还未答话，却听闻旁边青鸢忍不住笑出来声。
这是颜玖头一次看见他笑逐颜开，来翠竹山也不是一两日的事情了，可从来青鸢都是一副冰冷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偶尔要笑，也是勉力克制，蜻蜓点水。
可今天却不一样，他腰背以白色杭罗缠绕伤口，丝绢中衣轻搭在肩上，一头墨色缎子般的长发随意扎起，赤膊赤脚的倚坐在竹窗前，一双脚白皙无暇，像是玉石雕刻的一般，半点不曾防备的随意模样，倒多了几分亲切。
青鸢似乎也觉得尴尬，低头用指尖婆娑着鼻子，不着痕迹的将目光瞟向窗外。方才一笑，蔷薇花瓣似的薄唇勾起，露出纯白贝齿，挺直的鼻梁之上，眉眼俱弯，浓密睫毛覆在琥珀色的眼眸之上，柔情万千，璨若星辰。
颜玖呆怔良久，盯着青鸢的脸不肯动弹，就差没留下口水来，辰砂察觉了异状，颇感震惊，觉得太过丢人现眼，赶忙用手肘顶了顶他的肋骨，“喂！他又不是小娘子，你一脸垂涎欲滴是做什么？！”。
颜玖吃痛弯下腰，皱眉咋舌的辩白，“我何曾对他垂涎了？！少含血喷人！只不过从未曾见他笑过，这一笑，倒让我觉得像一个人……”，说罢，又蹙起眉头，往近前走了几步，想要看的更清楚些。
“谁？”，辰砂跟了过去，一脸嫌弃，打心底里就觉得颜玖在用胡说八道来掩饰方才的失态。
“闲逸，闲逸老道！之前不觉得，刚刚这一笑，神态真真的是有几分相似！辰砂，你居然都没看出来吗？不过闲逸老道长了一双狐狸似的眼睛，他一笑，我脊背就发寒。还是青鸢笑起来更好看些，况且，青鸢有双琥珀似的眼睛，旁人都没有的，闲逸也没有。”，他惊诧反问，好像在质疑辰砂的迟钝。
“我，我不觉得……”
其实辰砂经过颜玖这一提醒，也察觉到二人的相似之处，有种奇怪的熟悉感，让人无法忽视。可她不敢承认，因为了解青鸢似乎对闲逸心有芥蒂，怕节外生枝，只得违心否认。
果不其然，青鸢的神色冷下来，垂着眼睫，漠然不语。显见得，他并不乐意于接受这个相似。
“罢了罢了，果真情敌相见，分外眼红，这还没见着呢，提两句脸就黑了。哈哈，你们俩继续打架吧，我去烧鱼汤，谁打赢了给谁喝……”，颜玖笑的开怀，似乎对有热闹可看很是欢喜，拎起地上的鲜鱼，哼着小曲儿跑出去打水烧柴。
清音观蓬莱阁
龙诞香混着清茶之味氤氲缭绕，久久不散，太阴真人独坐在巨大的檀木窗前，遥望远处层峦叠嶂的墨色群山，半晌，不着痕迹的轻叹一声。
“弟子斗胆，敢问师尊可有烦扰？”
闲逸随太阴真人修炼行气之法，以此来健体攻疾，静养元神。
照理，以太阴真人的修为，早已看淡俗世纷扰，泰山崩于前而岿然不动，千军万马临于境而波澜不惊，想不通，现如今还能有何事会扰了他的心神。
“你此次出行，可有何见闻所感？”，好似根本未曾听见闲逸的疑问，太阴真人将手中钧瓷茶盏置于案几之上，轻倚靠枕，如同闲话家常。
闲逸一怔，他料想不到师傅会突然提及他出行之事，一时茫然无措，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前几日，他趁太阴真人外出访友，私自违背师尊叮嘱，偷跑下山，又趁夜色茫茫回到观中，并未惊动太多，可惜还是被太阴真人知晓的一清二楚。
“师尊恕罪，弟子私自下山，甘愿受罚……”，闲逸自知有错，上前一步，跪地作揖叩首，心甘情愿领受责罚。
“我只问你，有何见闻……”，太阴真人声色不露，闭眼假寐，叫人难以猜透他的心思。
“弟子愚钝贪玩，下山只为去松远镇赏月散心，并未有太多卓识远见，望师尊大人莫要怪罪……”，闲逸顿了顿神色，却并不敢起身，仍是叩首在地。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辰砂可好？”，太阴真人言辞淡淡，却意有所指。
“禀师尊大人，小师妹与颜玖师弟一切安好，请师尊放心……”
闲逸心口抽紧，他想不到太阴真人会用李义山的句子来敲打自己，且他亦是无法参透其中的深意。到底，师傅是告诫他内心所渴求之事，根本无望；还是隐隐的在劝解自己，莫要放弃执着与追求呢？
他不敢再任由思绪再漫无边际的妄想揣测，忙稳了稳心神，来应对面前的‘迷局’。
太阴真人没有再搭话，他只是轻抬眼睫，泰然自若的凝视着跪在近前的弟子。在他眼中，闲逸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却已然疏离世外，一件黛蓝色道袍，将他隔绝了凡俗。只不过，他本就是被迫困在世俗之外，并非真心修道，尘缘亦不知何时再起……
良久，太阴真人挥了挥指尖，遣闲逸退下。
九月初一至初九日是北斗九皇降世之辰，且初九日又逢斗姥元君圣诞、重阳帝君圣诞、玄天上帝飞升、酆都大帝圣诞。这对任何的道家门派来说，都是重大之事，清音观也不会例外。
太阴真人亲自主醮事，三日前就已素食清心，沐浴洁身，积德解愆。观中各位云游在外的长老也都悉数回到碧石山，为醮坛做高功、监斋、督讲等执事，其余大弟子各司侍香、侍灯、侍经等职责，此外还有专门的炼师、监坛等，声势浩大无比。
宫观道众每逢朔、望日，重要节日，祖师圣诞，都要举行祝寿、庆贺等典礼，这次又逢太阴真人亲自主持醮事，兼着为一方解厄禳灾，祈求万民安居乐业，风调雨顺之任，所以周边府县百姓无不凑来太平镇凑热闹，期盼能够沾沾福气。
辰砂很奇怪，像这样的重大科仪，清音观里只要不是才来的粗使小道，但有点头脸的，能叫上道号的道士们全都凑上前了，按着修为资历分担醮事。可闲逸身为掌门太阴真人的唯一弟子，缘何能躲清闲，无事一身轻，实在令人费解。
就如现在，他正靠在山门白玉石柱上，悠然自得的朝远道而来的辰砂微笑招手，引来守门弟子的不住侧目和猜疑，这种被人窥看注目的感觉，让辰砂觉得十分羞耻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