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青鸟殷勤为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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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砂手里配着药，时不时用眼睛轻轻瞟向背坐在合欢树下的少年，忍不住琢磨起他这名字的寓意。
“这我知道，李太白曾有诗云，愿因三青鸟，更报长相思。你可好，背靠连理枝，念念长相思，啧啧啧……”，说罢，她杏眼微眯起，故作了然的朝青鸢流露出十分不怀好意的笑容。
不过是句孩童戏言，谁承想，他却恼了，“休得信口胡言！什么连理枝，又哪里来的长相思？小小年纪，当真胡闹！”，少年回头望，才发现自己靠着的两株合欢树枝叶纠缠，密不可分，顿时自觉受了轻视，眉峰蹙起，呵斥着眼前的小姑娘。
“好了，谁跟你长相思，臭不要脸，做梦去吧！趁热把芷香膏喝下去，连用三天，背上的伤口，应会大有好转……”，其实辰砂自小在山中闭门修道，焉有不知三青鸟乃西王母信使，栖于蓬莱，人间不见的典故？她不过是看少年方才太过轻世傲物，故意戏耍他罢了。
“你我素昧平生，何德何能，承此大情……“，少年轻摇她递上来的紫砂壶，姿势气度极为闲雅，不多时，苦涩微甘的药香四溢而出。
“哎哟，别废话了，济世度人乃我们修行之人的本分。伤好了咱们赶紧出山，都快饿扁了，不然要在这里住一辈子不成？”，辰砂对他的话简直惊诧莫名，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现下又拴在一起了，相扶相帮是应该的，还需要什么德能？
“若是因为如此，待我稍事歇息，领你到山谷北面的小路，你自行出山即可，不必理会顾忌于我。昨夜的黑衣人四处搜捕我，且还在外头散布妖兽伤人的传闻，现下百姓如惊弓之鸟，人人自危，都欲捕杀我而后快。背上的伤口，就是偶然上山的猎户用弯刀砍伤，我身中怪毒，诡异猛烈，不知何时就会病发成昨夜的丑模样。所以，即使出山，保不齐也会在集市、酒楼，甚至大路正中发作而被擒，他们的目的就是让我无处可逃。”，少年神色黯然，轻不可闻的叹息一声，似乎，在他心中的求生之火，已经渐渐快要熄灭。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追杀你？”，能让这种穷凶极恶之人冒着大雨，在夜晚险峻的森林里穷追不舍，看这少年必是也有点来历。
“他们不是人，是无间地狱中的恶鬼，没有父母亲缘，丧失七情六欲，听命于妖邪……”
青鸢眉心蹙起，目光空无一物，幽幽望向远方。这几日他夜夜难寐，时时刻刻行走于刀山火海之上。一路上，亲眼目睹了身边亲信之人逐个惨死，自己被迫藏匿在深山老林之中，惊恐仓皇的苟且偷安。
官府张榜悬赏捉拿妖兽，他病发之时，无意间被上山偷猎的莽夫所发现，穷追不舍，直到落下山崖，才勉强捡回性命。后又伤口溃破，高热不退，剜心蚀骨之痛让他生不如死，夜晚浑噩恍惚走出洞穴寻找水喝，遇到了跌落山谷的辰砂，才有了之后的际遇。
青鸢认识那个领头人，阴沉冷酷的双眼，灰黄无血色的面容，和永远都下垂的嘴角，让人望上一眼都不寒而栗，此生难忘。这人就像鬼魅一般，只听命于那个女人。
记忆回到许多年前，暖阳明媚，繁花似锦的园子里，衣香鬓影的莺燕佳人们欢声笑语，环佩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头簪牡丹，艳丽无双的女人独坐其中，如众星捧月。彼时自己还年幼，顽皮贪玩，藏身于假山之中扑虫，却无意撞见她扼死婢女，揉烂了牡丹，随风散去花瓣似是方才还鲜活的红颜。
“小孽障，既然你喜欢玩捉迷藏，就不如一辈子都让你东躲西藏，难见天日好了。呵呵呵呵呵……”
女人回首，掩口轻笑，妩媚倾城；炎炎夏日，却让人觉得战栗发抖，冷汗透湿……
辰砂怔怔的待了半晌，听的一头雾水，仔细琢磨了片刻，也恍然明白了些什么。大抵这世上发生的事情，必有因果，恩怨情仇，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明白的。
“你说的可是张猎户？他死了，据说浑身上上下下都是密布的伤口，外头人都传言被妖兽所伤。还有之前的村民，几天后被人找到尸首，伤口古怪稀奇。若不是你杀的，想来，是被那群黑衣人灭口了吧？还有，客栈的人也是，全都被杀了……”，辰砂抚着下颌，喃喃自语的讲出心中推测，前夜里让人魂飞魄散的经历，至今还清晰可辨。
“是。以‘暗使’的功夫，除掉几个村夫，再毁尸灭迹简直比杀死蚂蚁还简单。可他们偏要留下活口，先虐杀，再故意扔到显眼地方被人发现，无非是吓得百姓人心惶惶，布下天罗地网，搜捕妖兽罢了。客栈？又是怎么回事？”，显然青鸢在山中太久，根本无法知晓外头的变故，他探过头，一脸疑惑。
“昨日傍晚，因太平镇开集，处处客满，所以我投宿在抱月山下的小破客栈，本是想要间上房，谁知小二却不允，说前些日子有人把二楼上房全包下了。晚饭的时候，我看见黑衣人回来了，带头的就是那个黑斗篷。谁想到，夜半时分，我因毒蚊虫扰的睡不着，正巧从门缝里撞见他们在放火，小二出来解手，见客栈起火，才要喊人，就被一剑封喉。我从后窗逃到山上，怎知又掉下山谷，遇上你。之前，看他们追到山谷里，还以为是要灭我口呢。他们为什么要杀死客栈的住客？那破地方投宿的，都是四处行走的游商，无冤无仇的，还把客栈也烧毁了……”，辰砂把经过一五一十的和盘托出，她心下思忖，既然青鸢无意中称黑衣人为暗使，那么，能成为‘使’，是不是也意味着背后藏着巨大的权利组织。
“放火？客栈全都烧毁了？”，青鸢陡然睁开假寐的双目，反复和辰砂追问，似乎颇为质疑，直到她重重点头，又叙述了些细节，才低声叹口气，神色凝重。
他开口叹道，“无冤无仇？他们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根本就不会管什么仇怨因果。只要是碍事的，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全无芥蒂忌讳，也不懂惊惧敬畏喜怒爱恨，只听命行事，凭嗜血存活。住那间小破客栈，大抵是猜我躲在山中，便于巡查，店小偏僻，正好掩人耳目；杀光客栈住客，又把房子烧成灰烬，是不想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干干净净，不放过任何隐患，不剩一丝活口。几十条无辜性命，就为这点理由……”，青鸢的神色更为黯然，听他的话，似乎是对黑衣人极为了解熟悉。
辰砂听的入神，心思飘的很远很远，她想起来了八年前，如同堕入无间炼狱般的夜晚，黑影恶鬼，嘶喊嚎哭咒骂，无穷无尽的血色。
这群人，和八年前的太像了，连引燃烈火来毁灭痕迹的手法都相似的淋漓尽致。不知这个自称青鸢的少年，到底，和他们是什么关系？存着何等仇怨，才要如此被赶尽杀绝？难道，他的身世，也同自己一样吗……
想到这里，辰砂心底忽然涌起同命相怜的感慨，但她不敢再多问半句。因为明白，青鸢这名字，一定只是个代称，可见他并不愿或是不能透露真姓名。但那又如何呢？自己又何尝不是隐姓埋名。
颜霁兮这三个字，如同被埋入泥土中的尘埃，连提都不要提起，早已化成灰烬的人，再出现，就是祸。
“不过，把客栈都烧成了灰烬，也就证明，他们走了，放弃了这个据点。毁灭一切痕迹，昨天的搜捕，许是最后再垂死挣扎一把。再按捺个半日，事不宜迟，等今夜咱们就偷偷出山……”，少年走到近前，用手在失神的辰砂眼前晃了晃，修长白皙到近乎透明的手指里，藏着映照过来的阳光，美到不染凡俗。
夜半，月出。
抱月山谷的湖中，又像水镜一般，藏匿了无数的星光月华，柔润光芒映射到山谷四周，恍如白昼。
少年走在前方，扯下了杭罗缎带束起墨黑长发，清风拂过，发丝揉着青瓷色丝绢道袍飘飘起舞。他几次回首望，静静等待辰砂跟上步伐，虽寂寂无言，目光中却似藏了星辰浩瀚，再回身，腰肢纤细，脚步空灵轻盈，仿佛一眨眼的瞬间，他就会踩着云阶，羽化飞升，去往凌霄仙宫。
抱月山险峻湿滑，树林茂密，盘根错节如同八卦迷宫，两人小心翼翼携手在山间行走，一个不留意，就会差点被摔下山崖。
一个时辰根本走不了多远，待到晨光熹微，才赶了不过大半的路。
“咱们歇口气吧，我去烧点水……”，辰砂背着她的大竹箱，说都是重要家当，何况还有给少年的治病伤药，死活不肯丢弃。
青鸢靠在一株老榕树下，点了点头，他背上有伤，又食不果腹过了许多时日，体质虚乏，两人强弩精神赶路，这会子都累的气喘吁吁。
辰砂身量灵巧，七拐八拐，不出小半个时辰，就找到了山泉水，等她装满葫芦跑回来，却不见了青鸢的身影，只见自己的竹箱还老老实实的放在树边。
既已约定一同出山，以辰砂的直觉，青鸢不似那种背信弃义之人，不打声招呼就把自己丢在这种鸟不拉粪的地方，兴许出了什么变故。她心中陡然一慌，又不敢声张，连忙放下水，小心翼翼四下寻找。
正焦急中，隐约听闻密林中传来沙沙的响动，她屏住气息，拨开树丛小心往里观瞧，眼前的一幕，却让她惊诧到瞠目结舌。
不是没见过青鸢毒发之后丑陋恐怖的模样，可未曾想到，让他从谪仙般的少年变成一个怪物的过程，是如此的惊恐渗人。
青鸢躺在湿泥地上翻滚，显然无法承受衣服的束缚，袒露着脊背，之前包扎的伤口，有的已经崩裂开来，渗出鲜红血痕，之前的一切都前功尽弃。
硬痂顶破皮肉缓缓蔓延，青绿色的鳞片状瘢痕如同进攻一样，快速侵袭占领每一寸肌肤，口中不住吐出混着血丝的黄水，青鸢脸上的神情狰狞，如蜜糖琥珀似的双瞳变的赤红，嘴唇干裂。原本剔透的指甲已经变成棕褐色树皮般坚硬枯厚的尖锥，不住撕扯着面颊头发，头颅不住撞在周围树干之上，似是想要快速了解这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苦痛。
想到才不久之前，迎着柔柔日光，在自己面前晃动，美到不可言说的那双手，已经面目全非，辰砂心中涌起巨大的酸楚。
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要折磨一个人，有比死要残忍万倍的伤害。
她冲上前去，几次试图阻止青鸢再因痛苦而自我伤害，却都被暴怒剧痛中的他给狠狠推开，险些撞到树干而受伤。情势危急之间，她忽如开窍般，察觉到了一丝诡异而不寻常的线索……
青鸢原是坐在榕树下等待辰砂打水归来，突然间，却被一种熟悉的感觉缠绕，他心道不妙，恐怕是自己的病症又要发作了。原本想躲到隐蔽的地方，谁承想，连给辰砂留个记号的时间都没有，五脏六腑如被铜锤重击，剖心剜骨的疼痛从各个角落袭来，头痛欲裂，巨大的恶心像要冲破胸腔，翻涌喷薄。每根毛发都如同负累，痛痒交加，恨不能剥离身体，神智也渐渐恍惚不受控制，看一草一木都如同恶鬼仇敌，欲杀之后快。
模糊朦胧中，他知道辰砂寻到自己，又几次近前，生怕伤及无辜，只能拼尽全力将她推开，希望她知难而退。
不知什么时候，疼痛、奇痒、恶心、暴怒、仇恨的感觉，都缓缓消失，像是被人从身体中抽离，心神也宁静下来，虽是疲累不堪，却又异常轻松，袅袅的奇异香气窜入鼻息，耳边好像有鸟叫蝉鸣。
也许，一切都结束了。
玉皇仙宫也好，阴曹地府也罢，自己再也撑不下去片刻，非人的折磨无穷无尽，令人身心俱疲，若非念及愧对父母宗族，早已一死解脱。
终于，没能撑下去……
辰砂手里配着药，时不时用眼睛轻轻瞟向背坐在合欢树下的少年，忍不住琢磨起他这名字的寓意。
“这我知道，李太白曾有诗云，愿因三青鸟，更报长相思。你可好，背靠连理枝，念念长相思，啧啧啧……”，说罢，她杏眼微眯起，故作了然的朝青鸢流露出十分不怀好意的笑容。
不过是句孩童戏言，谁承想，他却恼了，“休得信口胡言！什么连理枝，又哪里来的长相思？小小年纪，当真胡闹！”，少年回头望，才发现自己靠着的两株合欢树枝叶纠缠，密不可分，顿时自觉受了轻视，眉峰蹙起，呵斥着眼前的小姑娘。
“好了，谁跟你长相思，臭不要脸，做梦去吧！趁热把芷香膏喝下去，连用三天，背上的伤口，应会大有好转……”，其实辰砂自小在山中闭门修道，焉有不知三青鸟乃西王母信使，栖于蓬莱，人间不见的典故？她不过是看少年方才太过轻世傲物，故意戏耍他罢了。
“你我素昧平生，何德何能，承此大情……“，少年轻摇她递上来的紫砂壶，姿势气度极为闲雅，不多时，苦涩微甘的药香四溢而出。
“哎哟，别废话了，济世度人乃我们修行之人的本分。伤好了咱们赶紧出山，都快饿扁了，不然要在这里住一辈子不成？”，辰砂对他的话简直惊诧莫名，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现下又拴在一起了，相扶相帮是应该的，还需要什么德能？
“若是因为如此，待我稍事歇息，领你到山谷北面的小路，你自行出山即可，不必理会顾忌于我。昨夜的黑衣人四处搜捕我，且还在外头散布妖兽伤人的传闻，现下百姓如惊弓之鸟，人人自危，都欲捕杀我而后快。背上的伤口，就是偶然上山的猎户用弯刀砍伤，我身中怪毒，诡异猛烈，不知何时就会病发成昨夜的丑模样。所以，即使出山，保不齐也会在集市、酒楼，甚至大路正中发作而被擒，他们的目的就是让我无处可逃。”，少年神色黯然，轻不可闻的叹息一声，似乎，在他心中的求生之火，已经渐渐快要熄灭。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追杀你？”，能让这种穷凶极恶之人冒着大雨，在夜晚险峻的森林里穷追不舍，看这少年必是也有点来历。
“他们不是人，是无间地狱中的恶鬼，没有父母亲缘，丧失七情六欲，听命于妖邪……”
青鸢眉心蹙起，目光空无一物，幽幽望向远方。这几日他夜夜难寐，时时刻刻行走于刀山火海之上。一路上，亲眼目睹了身边亲信之人逐个惨死，自己被迫藏匿在深山老林之中，惊恐仓皇的苟且偷安。
官府张榜悬赏捉拿妖兽，他病发之时，无意间被上山偷猎的莽夫所发现，穷追不舍，直到落下山崖，才勉强捡回性命。后又伤口溃破，高热不退，剜心蚀骨之痛让他生不如死，夜晚浑噩恍惚走出洞穴寻找水喝，遇到了跌落山谷的辰砂，才有了之后的际遇。
青鸢认识那个领头人，阴沉冷酷的双眼，灰黄无血色的面容，和永远都下垂的嘴角，让人望上一眼都不寒而栗，此生难忘。这人就像鬼魅一般，只听命于那个女人。
记忆回到许多年前，暖阳明媚，繁花似锦的园子里，衣香鬓影的莺燕佳人们欢声笑语，环佩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头簪牡丹，艳丽无双的女人独坐其中，如众星捧月。彼时自己还年幼，顽皮贪玩，藏身于假山之中扑虫，却无意撞见她扼死婢女，揉烂了牡丹，随风散去花瓣似是方才还鲜活的红颜。
“小孽障，既然你喜欢玩捉迷藏，就不如一辈子都让你东躲西藏，难见天日好了。呵呵呵呵呵……”
女人回首，掩口轻笑，妩媚倾城；炎炎夏日，却让人觉得战栗发抖，冷汗透湿……
辰砂怔怔的待了半晌，听的一头雾水，仔细琢磨了片刻，也恍然明白了些什么。大抵这世上发生的事情，必有因果，恩怨情仇，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明白的。
“你说的可是张猎户？他死了，据说浑身上上下下都是密布的伤口，外头人都传言被妖兽所伤。还有之前的村民，几天后被人找到尸首，伤口古怪稀奇。若不是你杀的，想来，是被那群黑衣人灭口了吧？还有，客栈的人也是，全都被杀了……”，辰砂抚着下颌，喃喃自语的讲出心中推测，前夜里让人魂飞魄散的经历，至今还清晰可辨。
“是。以‘暗使’的功夫，除掉几个村夫，再毁尸灭迹简直比杀死蚂蚁还简单。可他们偏要留下活口，先虐杀，再故意扔到显眼地方被人发现，无非是吓得百姓人心惶惶，布下天罗地网，搜捕妖兽罢了。客栈？又是怎么回事？”，显然青鸢在山中太久，根本无法知晓外头的变故，他探过头，一脸疑惑。
“昨日傍晚，因太平镇开集，处处客满，所以我投宿在抱月山下的小破客栈，本是想要间上房，谁知小二却不允，说前些日子有人把二楼上房全包下了。晚饭的时候，我看见黑衣人回来了，带头的就是那个黑斗篷。谁想到，夜半时分，我因毒蚊虫扰的睡不着，正巧从门缝里撞见他们在放火，小二出来解手，见客栈起火，才要喊人，就被一剑封喉。我从后窗逃到山上，怎知又掉下山谷，遇上你。之前，看他们追到山谷里，还以为是要灭我口呢。他们为什么要杀死客栈的住客？那破地方投宿的，都是四处行走的游商，无冤无仇的，还把客栈也烧毁了……”，辰砂把经过一五一十的和盘托出，她心下思忖，既然青鸢无意中称黑衣人为暗使，那么，能成为‘使’，是不是也意味着背后藏着巨大的权利组织。
“放火？客栈全都烧毁了？”，青鸢陡然睁开假寐的双目，反复和辰砂追问，似乎颇为质疑，直到她重重点头，又叙述了些细节，才低声叹口气，神色凝重。
他开口叹道，“无冤无仇？他们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根本就不会管什么仇怨因果。只要是碍事的，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全无芥蒂忌讳，也不懂惊惧敬畏喜怒爱恨，只听命行事，凭嗜血存活。住那间小破客栈，大抵是猜我躲在山中，便于巡查，店小偏僻，正好掩人耳目；杀光客栈住客，又把房子烧成灰烬，是不想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干干净净，不放过任何隐患，不剩一丝活口。几十条无辜性命，就为这点理由……”，青鸢的神色更为黯然，听他的话，似乎是对黑衣人极为了解熟悉。
辰砂听的入神，心思飘的很远很远，她想起来了八年前，如同堕入无间炼狱般的夜晚，黑影恶鬼，嘶喊嚎哭咒骂，无穷无尽的血色。
这群人，和八年前的太像了，连引燃烈火来毁灭痕迹的手法都相似的淋漓尽致。不知这个自称青鸢的少年，到底，和他们是什么关系？存着何等仇怨，才要如此被赶尽杀绝？难道，他的身世，也同自己一样吗……
想到这里，辰砂心底忽然涌起同命相怜的感慨，但她不敢再多问半句。因为明白，青鸢这名字，一定只是个代称，可见他并不愿或是不能透露真姓名。但那又如何呢？自己又何尝不是隐姓埋名。
颜霁兮这三个字，如同被埋入泥土中的尘埃，连提都不要提起，早已化成灰烬的人，再出现，就是祸。
“不过，把客栈都烧成了灰烬，也就证明，他们走了，放弃了这个据点。毁灭一切痕迹，昨天的搜捕，许是最后再垂死挣扎一把。再按捺个半日，事不宜迟，等今夜咱们就偷偷出山……”，少年走到近前，用手在失神的辰砂眼前晃了晃，修长白皙到近乎透明的手指里，藏着映照过来的阳光，美到不染凡俗。
夜半，月出。
抱月山谷的湖中，又像水镜一般，藏匿了无数的星光月华，柔润光芒映射到山谷四周，恍如白昼。
少年走在前方，扯下了杭罗缎带束起墨黑长发，清风拂过，发丝揉着青瓷色丝绢道袍飘飘起舞。他几次回首望，静静等待辰砂跟上步伐，虽寂寂无言，目光中却似藏了星辰浩瀚，再回身，腰肢纤细，脚步空灵轻盈，仿佛一眨眼的瞬间，他就会踩着云阶，羽化飞升，去往凌霄仙宫。
抱月山险峻湿滑，树林茂密，盘根错节如同八卦迷宫，两人小心翼翼携手在山间行走，一个不留意，就会差点被摔下山崖。
一个时辰根本走不了多远，待到晨光熹微，才赶了不过大半的路。
“咱们歇口气吧，我去烧点水……”，辰砂背着她的大竹箱，说都是重要家当，何况还有给少年的治病伤药，死活不肯丢弃。
青鸢靠在一株老榕树下，点了点头，他背上有伤，又食不果腹过了许多时日，体质虚乏，两人强弩精神赶路，这会子都累的气喘吁吁。
辰砂身量灵巧，七拐八拐，不出小半个时辰，就找到了山泉水，等她装满葫芦跑回来，却不见了青鸢的身影，只见自己的竹箱还老老实实的放在树边。
既已约定一同出山，以辰砂的直觉，青鸢不似那种背信弃义之人，不打声招呼就把自己丢在这种鸟不拉粪的地方，兴许出了什么变故。她心中陡然一慌，又不敢声张，连忙放下水，小心翼翼四下寻找。
正焦急中，隐约听闻密林中传来沙沙的响动，她屏住气息，拨开树丛小心往里观瞧，眼前的一幕，却让她惊诧到瞠目结舌。
不是没见过青鸢毒发之后丑陋恐怖的模样，可未曾想到，让他从谪仙般的少年变成一个怪物的过程，是如此的惊恐渗人。
青鸢躺在湿泥地上翻滚，显然无法承受衣服的束缚，袒露着脊背，之前包扎的伤口，有的已经崩裂开来，渗出鲜红血痕，之前的一切都前功尽弃。
硬痂顶破皮肉缓缓蔓延，青绿色的鳞片状瘢痕如同进攻一样，快速侵袭占领每一寸肌肤，口中不住吐出混着血丝的黄水，青鸢脸上的神情狰狞，如蜜糖琥珀似的双瞳变的赤红，嘴唇干裂。原本剔透的指甲已经变成棕褐色树皮般坚硬枯厚的尖锥，不住撕扯着面颊头发，头颅不住撞在周围树干之上，似是想要快速了解这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苦痛。
想到才不久之前，迎着柔柔日光，在自己面前晃动，美到不可言说的那双手，已经面目全非，辰砂心中涌起巨大的酸楚。
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要折磨一个人，有比死要残忍万倍的伤害。
她冲上前去，几次试图阻止青鸢再因痛苦而自我伤害，却都被暴怒剧痛中的他给狠狠推开，险些撞到树干而受伤。情势危急之间，她忽如开窍般，察觉到了一丝诡异而不寻常的线索……
青鸢原是坐在榕树下等待辰砂打水归来，突然间，却被一种熟悉的感觉缠绕，他心道不妙，恐怕是自己的病症又要发作了。原本想躲到隐蔽的地方，谁承想，连给辰砂留个记号的时间都没有，五脏六腑如被铜锤重击，剖心剜骨的疼痛从各个角落袭来，头痛欲裂，巨大的恶心像要冲破胸腔，翻涌喷薄。每根毛发都如同负累，痛痒交加，恨不能剥离身体，神智也渐渐恍惚不受控制，看一草一木都如同恶鬼仇敌，欲杀之后快。
模糊朦胧中，他知道辰砂寻到自己，又几次近前，生怕伤及无辜，只能拼尽全力将她推开，希望她知难而退。
不知什么时候，疼痛、奇痒、恶心、暴怒、仇恨的感觉，都缓缓消失，像是被人从身体中抽离，心神也宁静下来，虽是疲累不堪，却又异常轻松，袅袅的奇异香气窜入鼻息，耳边好像有鸟叫蝉鸣。
也许，一切都结束了。
玉皇仙宫也好，阴曹地府也罢，自己再也撑不下去片刻，非人的折磨无穷无尽，令人身心俱疲，若非念及愧对父母宗族，早已一死解脱。
终于，没能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