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蓬山此去无多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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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砂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乃一代忠良，被奸人所害，不得已逃亡深山老林，无奈何身为文弱书生，又逢地势险奇，跌入山涧峡谷，摔成狗啃泥之后大难不死，才要拍手称快，却抬眼望见面前站了一直吊睛白额大虎，露出锋利剑齿，纵身一跃，咬住背部，却并不急于饮血吃肉，只如戏耍一般，左右甩头将自己摔打在山岩石壁上；忽然没叼住松了嘴，却只见身体呈弧线滑出，‘嗵’一声落在万尺寒潭当中，潭水冰冷刺骨，像霜刀利剑般扎入肺腑，耳边嗡嗡作响，似与世隔绝，只能偶尔听闻滴滴的水声滑过……
正头晕目眩之间，却隐约察觉面前好像有光亮，或许，这就到了传说中的彼岸忘川？
她想努力睁眼观瞧，只觉得眼皮如同被灌了铅，似有千万斤之重。浑身疼痛难忍，每个骨节缝隙都像刀砍斧剁，太阳穴扯着头皮咚咚作响，就好像有人在用铜锤敲打，手脚指尖已经毫无知觉，想来是在寒潭当中被冻伤所致。
难不成，梦，都是真的？！
辰砂靠着残存的意志，竭尽全力将眼睫撑开，一分……，两分……，三分……，随着眼睛睁开的程度，原本模糊不堪的视线，也渐渐清晰起来。
人有时是很奇怪的东西，明明板上钉钉的现实，却非要因为无法接受，而选择欲盖弥彰，自欺欺人。
就如同，现在的辰砂。
自己莲藕般皙白的手臂，攀附在一具纤细挺拔的腰身之上，她顿了顿神，继续缓缓往下瞧去，未着寸缕的腿如灵蛇般缠绕在陌生人颀长的双腿之上，二人肌肤贴合，毫无罅隙，裹在斗篷当中，香艳亲昵不可方物。
薄桃色的海棠古香缎，配着牙色绸带的斗篷，这东西是自己的千真万确没跑了，可眼前人又是谁啊？！怎么连个声音响动也没有？她已然羞愧的不敢抬头，现下形势紧急，容不得再多想，恐怕入了歹人的圈套算计也不一定。
此刻脸面声誉是小，逃命才是上策！痛定思痛，两相权衡之后，辰砂撇撇嘴，一言不发，装作若无其事的从面前人身上退下来，悄悄往后挪动。
待到没了斗篷的庇护，冰冷石板挨上皮肉，才惊觉身上赤条条连个遮盖都没有。只见辰砂姑娘‘嗷’一声喊，连滚带爬又迅速窜回了斗篷当中，捂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小心翼翼的往上探看。
可偏生就这一眼，三魂就去了七魄。
面前的少年，约莫不过十五、六岁，以纤长的手臂枕起头，墨黑如丝缎般的长发瀑布般散落在腰间，柳眉斜飞浅浅入鬓，鼻梁挺直一气呵成，秀巧下颌之上，略显冷漠的薄唇微翘，似噙着两瓣桃花，肌肤凝白清透的异于常人，像是不染尘埃的塞外雪，又如昆仑山上的无暇羊脂玉。
他浓密修长的眼睫低垂，在眼角洒下水墨阴影，入定般冷眼观瞧着辰砂方才的慌乱举止，全然不为所动。秀美无双的吊梢凤眼之中，藏着凛冽桀骜的深褐色双眸，如同融化了蜜糖的琥珀，目光虽凉薄彻骨，却妖异深邃，摄人心魂。
“求你别再看着我了，我觉得我要病了……”，辰砂面色绯红，两颊火热快要滴出血来，她只觉得心如擂鼓，愧不能言，索性紧紧闭起双目，往斗篷里钻。
少年鄙夷的轻叱一声，不以为然将眼睛阖上，面庞别向一旁。
辰砂等了半晌，见真的没了动静，慌忙爬出斗篷，伸手从竹箱里翻出新衣，快速穿戴整齐，这才发现昨日被雨淋湿的衣服，正如烂布一般，卷在斗篷不远处。想来也知道，定是昨夜睡到迷糊之时，受不了湿衣黏腻沾身之苦，迷迷糊糊给扒了个痛快，自己不长进，又能怪得了谁。
可现下，最大的疑惑并非衣服的去留，而是，面前这位下凡仙人之姿，倾国祸水之貌，把自己，哦不，被自己吃干抹净的少年郎，到底是何方神圣？
“敢问，您是哪位啊？为何出现在此处？小的昨夜逢变故，伤痛困倦不安，多有得罪，还望见谅，烦请赐高姓大名……”，等了半晌，身后的不见动静，辰砂理了理衣襟，才想继续探问，却在一瞬之间，脑筋清醒过来，昨夜种种，涌上心头，进了这山洞的拢共就两个人，非我即他，还能多出来一个不成？难道说……
她缓缓扭过身，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仔仔细细又把这少年好一番观瞧，恍恍惚惚的摇了摇头，“你是，大官人吧！”。
这话问出来，她自己都觉得多余，容貌虽大相径庭，可背后触目惊心的三道血红翻涌的伤口，是绝对错不了的。
“废话那么多做什么？趁着现下没人搜山，换好衣服快滚，有多远，滚多远！”，他此刻盘腿坐起，眉头紧蹙，神色颇为不耐，似乎连话都懒得再多讲半句，声音也不似昨夜那般嘶哑刺耳，冰冷清冽，好像一泓山泉浇到心间，令人神清目明，萦绕不散。
分明懂得他是好意，可这几句话就如同一把无明业火，从辰砂的心口直烧到眉心，她抿起嘴，长长出了口气，似乎在竭力忍耐情绪。
“我说大官人，昨儿晚上咱俩还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虽谈不上同生共死，好歹也是患难之交，你说话何必如此不客气呢？！”，她也来了倔脾气，索性盘腿坐定在他面前，使劲拍了拍石板，大有理论一番的架势。
“你再叫我大官人，我就一掌劈死你……”，少年抬起双眼，目光凌厉的望向辰砂，长睫覆盖下的琥珀瞳眸里，愠怒快要溢出来。
“那你到底叫什么呢？你倒是说个名字啊！再说，你到底是人是妖……”，辰砂本是底气十足，可她望着面前这双熠熠生辉的眼睛，气势渐渐就销声匿迹。
原以为她哥哥颜玖柳眉秀色桃花眼，俊俏超群；闲逸师兄，顾盼生辉潘安貌，清逸出尘；这二人已是龙章凤姿，世间难寻。谁承想，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还能遇上这等举世无双的人物，简直是星眸皓齿冰肌绡，玉姿绝尘风飘渺。
说是悬崖峭壁的高岭花，清潭中滋长的白睡莲，月光下盛开的紫韦陀，梧桐枝上的金凤凰也不为过。
昨夜未曾起疑，天明一见，倒真是拿不准主意了。寻常人哪里能生得这般样貌？看眼前少年的姿容气度，堪比千年狐妖万年仙。
“难不成，你真是妖怪？昨夜是现出原形，今天又变了不成？如若不然……”，后半句，辰砂怎么也说不出口，懦懦的咽回了肚子里，她想说，不然怎生得这般好看？
“放肆！本……”，少年听闻此言，再难淡然处之，眉梢一挑，眼光也跟着咄咄逼人起来，只不过，怒气冲冲的话，却突然卡了壳。
“奔？本？你叫本？奔，奔、苯、本、笨？笨笨？”，辰砂不以为杵，近前一步，斜睨目光，上下打量。
“再废话半句，我就打的你魂飞魄散。昨夜那群人站的山头是南方，你从正对的山谷北面走，以千年榕树为起始，一路朝北走，莫要分岔，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出山，快滚！”，少年以为辰砂是故意调侃折辱自己，恼羞成怒之下，更加不耐烦，眉头一皱，抬手撵人。
见他如此冥顽不灵，辰砂长叹口气，才要转身，却骤然发现一件非常刺眼之物，晃的叫人移不开双眼，“喂！笨笨！烦劳您先把衣服穿上再说话好不好？”，方才又羞又急，太过惊诧，根本无暇顾及到，面前这位颐指气使的妖邪，居然还赤身露体！
“不穿！”，未曾想到，少年断然拒绝，且神色理直气壮。其实他也是被迫无奈之举，流亡躲藏在这深山老林，又几次被袭受伤，又逢昨夜大雨之夜，披荆斩棘的找藏身之所，哪里还有可遮体之物。只不过，他素来心高气傲，被人骤然质问，驳了面子，羞愤难当，一时怒言冲出口，没过脑子罢了。
“不，不穿？！”，辰砂万万没想到，还有人能如此直白的拒绝穿衣，明晃晃袒露身体，登时惊诧的合不拢嘴，待到醒过闷来，却自觉气不打一处来，“我说这位少侠，您不要脸，我还要脸！虽我姿容不佳，好歹也是正经人家的女儿。看您言谈虽无礼，气度却并非是山林野人，何必非要衣不蔽体，袒胸露腹呢？！更何况，更何况，你凭什么用我的斗篷，盖，盖那种地方！”，越说越委屈，羞气交加，差点没哭出声来。
少年听闻此言，神情一怔，顺势往下一瞧，才恍然明白了她话中的隐晦，原来自己围在腰间遮羞的破布，是这小姑娘的贴身衣物，瞬时间，莫名的尴尬羞愧窜上心头，也跟着仓皇无措起来。
“呈上来！”，他紧咬嘴唇，低垂眼睫，抬手往前一伸，喝令着辰砂。等了半晌，见她迟迟不动弹，如同见着怪物一般瞠目结舌，才明白确是自己唐突了，“借，借我件衣服，我在逃亡之中，已无蔽体之物，多谢……”，说到最后，少年已然快被内心的耻辱感所淹没，痛苦无奈的闭上双目，执拗的偏过头去。
辰砂先是被少年那副天皇老子般的架势弄得惊诧莫名，想要一走了之；后来想想，他兴许是被追杀太久，惊惧交加，疯了心神也不一定。心中泛起怜悯，原来是个失心疯，真真是白瞎了好皮相。
这么一琢磨，也懒得再计较，索性跪坐在地上，从竹箱里一件件倒腾，好歹翻出一套闲逸师兄所赠的道袍。
“你是小道姑？”，少年望着散落一地的罗盘、法印、朱砂、令牌之物，此山又紧邻碧石山，心下对她的身份也有了一二分猜测。
辰砂听闻此言，先是抬头一怔，片刻之后，忽然扬手撩了撩肩头秀发，了然的抿嘴一笑，“不才，小有修为。允你尊我一句，辰砂道长……”，她自认为十分‘谦虚’，其实内心得意的快要蹦到天上去了。
少年闭目，长吸口气，他需要竭力压抑，才能遏制住想要一掌劈死眼前这个人的冲动。
“啊！你先不能穿衣服！”，似是陡然想起什么，辰砂快步上前，一把扯住少年手中的道袍，“不是，我是想，给你包扎下背上的伤口。不然，出不了半个时辰，血肉就会黏在衣服上，生生疼死人。哎，你不要用这种瞧不起人的眼神看我啊，都说十道九医，道长我虽天资驽钝，却也潜心钻研方剂、针灸、丹药多年，这种小伤不在话下，治不治？！你伤口颇深，又沾染雨水，且发高热，再不救治纯属等死啊！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啊，少侠，我可不是吓唬你……”，她被少年鄙夷怀疑的眼神看的浑身不自在，心中觉得受了怠慢轻视，为了逞强挽回面子，开始像个跑江湖买狗皮膏药的骗子一样，威胁诱骗，无所不用其极。
终于少年被她的诚意所‘打动’，长叹一声，似是放弃了自我，听天由命一般盘腿坐定，将脊背袒露在辰砂面前。
干燥的松枝架起柴火，紫砂茶炉将山泉水烧的滚滚开，辰砂竭力忍住翻涌的不适感，神情专注的以素白杭罗小心翼翼的擦拭伤口，紧张的指尖冰冷，细密的汗珠却从额头脊背层层渗出。
想来此时痛楚必定如剜心蚀骨，可少年却半声不吭，只从微微颤抖的肩膀，和紧攥发白的指尖，看出他在用尽全力的忍耐着非人的痛苦折磨。
待到洒上清音观玉雪生肌散，他却终于无法忍受，闷哼出声，豆大的汗珠顺着面颊滴落下来。
“这药是清音观的青莲道长所秘制，去腐生肌，化毒解溃有奇效，世间难寻。你且忍耐片刻，待到化去腐肉，自会有清凉之感，促使新肌生长，到时候就不会如此难捱了……”，辰砂扯开闲逸送她的几尺杭罗，延腰间轻柔缠绕在少年伤口之上，“待水放温些，我将芷香膏化了给你服下，虽不是什么上品，好歹能扼制毒发，去痛生肌，出门在外，也就这些将就用了……”，辰砂自顾自叨唠，仿佛在化解内心的慌乱，其实她从未替人疗过伤，只觉身负重任，不敢怠慢。
“多谢……”，待到伤口包扎好，少年如释重负般的长吁口气，扶住石壁歇息片刻，便转身穿戴起方才的道袍。
“哎，你这里还刺只鸟啊……”，若不是情势太紧张，辰砂方才就想问了，少年的背上从尾骨延展过腰间直到肋骨，刺着一只形似凤凰的猛禽，长羽翩翩，三足而立，眼神栩栩如生，喘息之间如同翩翩欲飞，只可惜，被横亘的伤痕掐断了半个翅膀。
“我母族自上古时代开始，世世代代追随侍奉西王母，族人视鸟为神物，其中，以三青鸟为最圣。《山海经》中有载，‘又西二百二十里，曰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西王母梯几而戴胜。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青鸢，我名唤，青鸢……”。
少年信步走出山洞，盘腿坐在香气袭人的两株合欢树下，清风盈盈，朱红花蕊落在发梢肩头，撩拨着青瓷色的宫绢罩衫，见他下颌轻扬，勾起嘴角，琥珀瞳仁之中，仿佛藏着浩瀚星河。
辰砂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乃一代忠良，被奸人所害，不得已逃亡深山老林，无奈何身为文弱书生，又逢地势险奇，跌入山涧峡谷，摔成狗啃泥之后大难不死，才要拍手称快，却抬眼望见面前站了一直吊睛白额大虎，露出锋利剑齿，纵身一跃，咬住背部，却并不急于饮血吃肉，只如戏耍一般，左右甩头将自己摔打在山岩石壁上；忽然没叼住松了嘴，却只见身体呈弧线滑出，‘嗵’一声落在万尺寒潭当中，潭水冰冷刺骨，像霜刀利剑般扎入肺腑，耳边嗡嗡作响，似与世隔绝，只能偶尔听闻滴滴的水声滑过……
正头晕目眩之间，却隐约察觉面前好像有光亮，或许，这就到了传说中的彼岸忘川？
她想努力睁眼观瞧，只觉得眼皮如同被灌了铅，似有千万斤之重。浑身疼痛难忍，每个骨节缝隙都像刀砍斧剁，太阳穴扯着头皮咚咚作响，就好像有人在用铜锤敲打，手脚指尖已经毫无知觉，想来是在寒潭当中被冻伤所致。
难不成，梦，都是真的？！
辰砂靠着残存的意志，竭尽全力将眼睫撑开，一分……，两分……，三分……，随着眼睛睁开的程度，原本模糊不堪的视线，也渐渐清晰起来。
人有时是很奇怪的东西，明明板上钉钉的现实，却非要因为无法接受，而选择欲盖弥彰，自欺欺人。
就如同，现在的辰砂。
自己莲藕般皙白的手臂，攀附在一具纤细挺拔的腰身之上，她顿了顿神，继续缓缓往下瞧去，未着寸缕的腿如灵蛇般缠绕在陌生人颀长的双腿之上，二人肌肤贴合，毫无罅隙，裹在斗篷当中，香艳亲昵不可方物。
薄桃色的海棠古香缎，配着牙色绸带的斗篷，这东西是自己的千真万确没跑了，可眼前人又是谁啊？！怎么连个声音响动也没有？她已然羞愧的不敢抬头，现下形势紧急，容不得再多想，恐怕入了歹人的圈套算计也不一定。
此刻脸面声誉是小，逃命才是上策！痛定思痛，两相权衡之后，辰砂撇撇嘴，一言不发，装作若无其事的从面前人身上退下来，悄悄往后挪动。
待到没了斗篷的庇护，冰冷石板挨上皮肉，才惊觉身上赤条条连个遮盖都没有。只见辰砂姑娘‘嗷’一声喊，连滚带爬又迅速窜回了斗篷当中，捂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小心翼翼的往上探看。
可偏生就这一眼，三魂就去了七魄。
面前的少年，约莫不过十五、六岁，以纤长的手臂枕起头，墨黑如丝缎般的长发瀑布般散落在腰间，柳眉斜飞浅浅入鬓，鼻梁挺直一气呵成，秀巧下颌之上，略显冷漠的薄唇微翘，似噙着两瓣桃花，肌肤凝白清透的异于常人，像是不染尘埃的塞外雪，又如昆仑山上的无暇羊脂玉。
他浓密修长的眼睫低垂，在眼角洒下水墨阴影，入定般冷眼观瞧着辰砂方才的慌乱举止，全然不为所动。秀美无双的吊梢凤眼之中，藏着凛冽桀骜的深褐色双眸，如同融化了蜜糖的琥珀，目光虽凉薄彻骨，却妖异深邃，摄人心魂。
“求你别再看着我了，我觉得我要病了……”，辰砂面色绯红，两颊火热快要滴出血来，她只觉得心如擂鼓，愧不能言，索性紧紧闭起双目，往斗篷里钻。
少年鄙夷的轻叱一声，不以为然将眼睛阖上，面庞别向一旁。
辰砂等了半晌，见真的没了动静，慌忙爬出斗篷，伸手从竹箱里翻出新衣，快速穿戴整齐，这才发现昨日被雨淋湿的衣服，正如烂布一般，卷在斗篷不远处。想来也知道，定是昨夜睡到迷糊之时，受不了湿衣黏腻沾身之苦，迷迷糊糊给扒了个痛快，自己不长进，又能怪得了谁。
可现下，最大的疑惑并非衣服的去留，而是，面前这位下凡仙人之姿，倾国祸水之貌，把自己，哦不，被自己吃干抹净的少年郎，到底是何方神圣？
“敢问，您是哪位啊？为何出现在此处？小的昨夜逢变故，伤痛困倦不安，多有得罪，还望见谅，烦请赐高姓大名……”，等了半晌，身后的不见动静，辰砂理了理衣襟，才想继续探问，却在一瞬之间，脑筋清醒过来，昨夜种种，涌上心头，进了这山洞的拢共就两个人，非我即他，还能多出来一个不成？难道说……
她缓缓扭过身，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仔仔细细又把这少年好一番观瞧，恍恍惚惚的摇了摇头，“你是，大官人吧！”。
这话问出来，她自己都觉得多余，容貌虽大相径庭，可背后触目惊心的三道血红翻涌的伤口，是绝对错不了的。
“废话那么多做什么？趁着现下没人搜山，换好衣服快滚，有多远，滚多远！”，他此刻盘腿坐起，眉头紧蹙，神色颇为不耐，似乎连话都懒得再多讲半句，声音也不似昨夜那般嘶哑刺耳，冰冷清冽，好像一泓山泉浇到心间，令人神清目明，萦绕不散。
分明懂得他是好意，可这几句话就如同一把无明业火，从辰砂的心口直烧到眉心，她抿起嘴，长长出了口气，似乎在竭力忍耐情绪。
“我说大官人，昨儿晚上咱俩还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虽谈不上同生共死，好歹也是患难之交，你说话何必如此不客气呢？！”，她也来了倔脾气，索性盘腿坐定在他面前，使劲拍了拍石板，大有理论一番的架势。
“你再叫我大官人，我就一掌劈死你……”，少年抬起双眼，目光凌厉的望向辰砂，长睫覆盖下的琥珀瞳眸里，愠怒快要溢出来。
“那你到底叫什么呢？你倒是说个名字啊！再说，你到底是人是妖……”，辰砂本是底气十足，可她望着面前这双熠熠生辉的眼睛，气势渐渐就销声匿迹。
原以为她哥哥颜玖柳眉秀色桃花眼，俊俏超群；闲逸师兄，顾盼生辉潘安貌，清逸出尘；这二人已是龙章凤姿，世间难寻。谁承想，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还能遇上这等举世无双的人物，简直是星眸皓齿冰肌绡，玉姿绝尘风飘渺。
说是悬崖峭壁的高岭花，清潭中滋长的白睡莲，月光下盛开的紫韦陀，梧桐枝上的金凤凰也不为过。
昨夜未曾起疑，天明一见，倒真是拿不准主意了。寻常人哪里能生得这般样貌？看眼前少年的姿容气度，堪比千年狐妖万年仙。
“难不成，你真是妖怪？昨夜是现出原形，今天又变了不成？如若不然……”，后半句，辰砂怎么也说不出口，懦懦的咽回了肚子里，她想说，不然怎生得这般好看？
“放肆！本……”，少年听闻此言，再难淡然处之，眉梢一挑，眼光也跟着咄咄逼人起来，只不过，怒气冲冲的话，却突然卡了壳。
“奔？本？你叫本？奔，奔、苯、本、笨？笨笨？”，辰砂不以为杵，近前一步，斜睨目光，上下打量。
“再废话半句，我就打的你魂飞魄散。昨夜那群人站的山头是南方，你从正对的山谷北面走，以千年榕树为起始，一路朝北走，莫要分岔，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出山，快滚！”，少年以为辰砂是故意调侃折辱自己，恼羞成怒之下，更加不耐烦，眉头一皱，抬手撵人。
见他如此冥顽不灵，辰砂长叹口气，才要转身，却骤然发现一件非常刺眼之物，晃的叫人移不开双眼，“喂！笨笨！烦劳您先把衣服穿上再说话好不好？”，方才又羞又急，太过惊诧，根本无暇顾及到，面前这位颐指气使的妖邪，居然还赤身露体！
“不穿！”，未曾想到，少年断然拒绝，且神色理直气壮。其实他也是被迫无奈之举，流亡躲藏在这深山老林，又几次被袭受伤，又逢昨夜大雨之夜，披荆斩棘的找藏身之所，哪里还有可遮体之物。只不过，他素来心高气傲，被人骤然质问，驳了面子，羞愤难当，一时怒言冲出口，没过脑子罢了。
“不，不穿？！”，辰砂万万没想到，还有人能如此直白的拒绝穿衣，明晃晃袒露身体，登时惊诧的合不拢嘴，待到醒过闷来，却自觉气不打一处来，“我说这位少侠，您不要脸，我还要脸！虽我姿容不佳，好歹也是正经人家的女儿。看您言谈虽无礼，气度却并非是山林野人，何必非要衣不蔽体，袒胸露腹呢？！更何况，更何况，你凭什么用我的斗篷，盖，盖那种地方！”，越说越委屈，羞气交加，差点没哭出声来。
少年听闻此言，神情一怔，顺势往下一瞧，才恍然明白了她话中的隐晦，原来自己围在腰间遮羞的破布，是这小姑娘的贴身衣物，瞬时间，莫名的尴尬羞愧窜上心头，也跟着仓皇无措起来。
“呈上来！”，他紧咬嘴唇，低垂眼睫，抬手往前一伸，喝令着辰砂。等了半晌，见她迟迟不动弹，如同见着怪物一般瞠目结舌，才明白确是自己唐突了，“借，借我件衣服，我在逃亡之中，已无蔽体之物，多谢……”，说到最后，少年已然快被内心的耻辱感所淹没，痛苦无奈的闭上双目，执拗的偏过头去。
辰砂先是被少年那副天皇老子般的架势弄得惊诧莫名，想要一走了之；后来想想，他兴许是被追杀太久，惊惧交加，疯了心神也不一定。心中泛起怜悯，原来是个失心疯，真真是白瞎了好皮相。
这么一琢磨，也懒得再计较，索性跪坐在地上，从竹箱里一件件倒腾，好歹翻出一套闲逸师兄所赠的道袍。
“你是小道姑？”，少年望着散落一地的罗盘、法印、朱砂、令牌之物，此山又紧邻碧石山，心下对她的身份也有了一二分猜测。
辰砂听闻此言，先是抬头一怔，片刻之后，忽然扬手撩了撩肩头秀发，了然的抿嘴一笑，“不才，小有修为。允你尊我一句，辰砂道长……”，她自认为十分‘谦虚’，其实内心得意的快要蹦到天上去了。
少年闭目，长吸口气，他需要竭力压抑，才能遏制住想要一掌劈死眼前这个人的冲动。
“啊！你先不能穿衣服！”，似是陡然想起什么，辰砂快步上前，一把扯住少年手中的道袍，“不是，我是想，给你包扎下背上的伤口。不然，出不了半个时辰，血肉就会黏在衣服上，生生疼死人。哎，你不要用这种瞧不起人的眼神看我啊，都说十道九医，道长我虽天资驽钝，却也潜心钻研方剂、针灸、丹药多年，这种小伤不在话下，治不治？！你伤口颇深，又沾染雨水，且发高热，再不救治纯属等死啊！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啊，少侠，我可不是吓唬你……”，她被少年鄙夷怀疑的眼神看的浑身不自在，心中觉得受了怠慢轻视，为了逞强挽回面子，开始像个跑江湖买狗皮膏药的骗子一样，威胁诱骗，无所不用其极。
终于少年被她的诚意所‘打动’，长叹一声，似是放弃了自我，听天由命一般盘腿坐定，将脊背袒露在辰砂面前。
干燥的松枝架起柴火，紫砂茶炉将山泉水烧的滚滚开，辰砂竭力忍住翻涌的不适感，神情专注的以素白杭罗小心翼翼的擦拭伤口，紧张的指尖冰冷，细密的汗珠却从额头脊背层层渗出。
想来此时痛楚必定如剜心蚀骨，可少年却半声不吭，只从微微颤抖的肩膀，和紧攥发白的指尖，看出他在用尽全力的忍耐着非人的痛苦折磨。
待到洒上清音观玉雪生肌散，他却终于无法忍受，闷哼出声，豆大的汗珠顺着面颊滴落下来。
“这药是清音观的青莲道长所秘制，去腐生肌，化毒解溃有奇效，世间难寻。你且忍耐片刻，待到化去腐肉，自会有清凉之感，促使新肌生长，到时候就不会如此难捱了……”，辰砂扯开闲逸送她的几尺杭罗，延腰间轻柔缠绕在少年伤口之上，“待水放温些，我将芷香膏化了给你服下，虽不是什么上品，好歹能扼制毒发，去痛生肌，出门在外，也就这些将就用了……”，辰砂自顾自叨唠，仿佛在化解内心的慌乱，其实她从未替人疗过伤，只觉身负重任，不敢怠慢。
“多谢……”，待到伤口包扎好，少年如释重负般的长吁口气，扶住石壁歇息片刻，便转身穿戴起方才的道袍。
“哎，你这里还刺只鸟啊……”，若不是情势太紧张，辰砂方才就想问了，少年的背上从尾骨延展过腰间直到肋骨，刺着一只形似凤凰的猛禽，长羽翩翩，三足而立，眼神栩栩如生，喘息之间如同翩翩欲飞，只可惜，被横亘的伤痕掐断了半个翅膀。
“我母族自上古时代开始，世世代代追随侍奉西王母，族人视鸟为神物，其中，以三青鸟为最圣。《山海经》中有载，‘又西二百二十里，曰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西王母梯几而戴胜。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青鸢，我名唤，青鸢……”。
少年信步走出山洞，盘腿坐在香气袭人的两株合欢树下，清风盈盈，朱红花蕊落在发梢肩头，撩拨着青瓷色的宫绢罩衫，见他下颌轻扬，勾起嘴角，琥珀瞳仁之中，仿佛藏着浩瀚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