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口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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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军！邢军……”一个化了淡妆、盘着编发的妇女敲着男生紧闭的门扉，关节通红也没能换来半截效果，最后不了了之，她不敢多敲，害怕在充满意义的一天激怒情绪化的孤僻长子，影响小寿星们的心情，走前只留下一句：“今天两个妹妹过生日，你出来一下就好啦，五百块钱打你微信了，等下出来唱生日歌哈。”
蓄着狼尾的邢军在只有屏幕亮光的屋子里打开第二个光源——手机屏幕，锁屏是“学园默示录”里面的毒岛伢子，屏幕时间显示晚上七点，指纹解锁，壁纸是明日香和绫波丽，他接受了微信转账，这下可以购买苦思多日的最新款steam游戏了。他拉起百叶窗，外面已是一片漆黑，但是可以看到十几层的万家灯火，天上也是漆黑一片，没有一块星月痕迹，玻璃窗下的街道上有一家子热闹经过，坐进几辆轿车，驶出小区。
邢军离开了电脑桌，走向门边，不小心踩到了一个东西，他摸黑捡起，是摔坏的手办，他仅有的一个——李洛克。邢军独自愤懑了一会儿，还是遵循承诺走到门前，他隐隐约约听到外面的声音。
“为什么你可以连着过两天生日，我他妈只能过一个晚上？”
邢军分辨出是自己的亲生冤家——老二邢晨的声音，她比较沉默寡言又喜好乱揣测他人，性格不讨喜，不仅仅邢军不喜欢她，邢晨没有朋友的现实也宣告着这一问题。她的声音比较中性低沉，语气总是不友善，和老三邢恬的纤细女音形成鲜明对比。
“姐姐，不要说脏话。”妈妈一边摆筷子一边说道。
邢恬躺在沙发上和同学一起打游戏，笑得蹬腿，拖鞋都飞了一只，完全不理会邢晨的质问。
“妈，她昨天和朋友出去吃烤肉花多少钱？我有想要买的东西。”
“这是你爸给的，你要问他。”妈妈被门铃吸引了过去，然后笑脸盈盈地递给送货上门的人一瓶冰红茶，后者说不要，把四个沉甸甸泡沫箱抱进来，邢恬没有半点收敛甚至没发现外人，又尖叫又狂笑，邢晨闻到浓烈的海鲜味道，就进厨房，看到在忙碌做大餐的爸爸。
“我要三百块。”
“又去买书？你买的书都看了没啊，房间又不是用来堆书的……”后面的唠叨淹没在菜刀剁声中。
“我也要去吃烤肉。”
“和谁去？”老爸感兴趣地停下，转身看向她。
“和我高中同桌。”邢晨随口说的，其实同桌是自己现在最讨厌的人。
“那次家长会她妈妈来的，是个律师，爸爸还是医生，不错，成绩还是班上第一，和她好好处啊，常联系，有空带她来家里玩哈。我手里没空，等下给你发红包。”爸爸打开了水龙头，对话在哗哗冲水声中被迫结束。
邢晨走出厨房，有预感自己全都白说了，过一会儿他准保忘记。她刚回到客厅，就看见邢军也在，原本和同学打游戏的邢恬现在居然非常投入地和邢军打双排。邢晨那黑色眼镜下的眼睛没有多余的光彩，她反而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的那一刻听到妈妈在外面百忙中抽身问邢恬：“出来一个，另一个又去哪了？”
“去房间看书了呗，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看那么多书成绩也不好，浪费钱。”邢恬抱怨了一句，顿时刺激了邢晨的怒点，却逗笑了阴沉许久的邢军。
邢晨心情降到谷底，她刚低落地躺到床上，妈妈就来敲门：“邢晨！出来帮忙，不要躲在里面，出来剥鹌鹑蛋。”
为什么要我？两个大活人坐在那里好吧！
总不能当听不见，邢晨烦躁至极地下床，一把拉开门，妈妈却不在门前。她脚不沾地地转着，嘴巴里抱怨着需要邢晨的时候她不出现，兄妹两个人在沙发上嬉皮笑脸地当低头族。
是的，妈妈不愿意打扰邢恬的原因：好不容易请出邢军，性格善于交际的邢恬可以稳住他，而自己？善于埋头干活，于是任务都落到她肩头，打得一手好算盘，套路从姐妹俩一出生开始就执行了十八年。
邢晨回去戴上蓝牙耳机，在妈妈的狂崔声中，再次面无表情地出来，坐在小马扎上，双手放入热水里剥鹌鹑蛋。妈妈嘴里说什么这次没听见，反正不会是什么好话，但是邢晨心里明白，妈妈肯定对自己闷闷不乐的态度很失望，讽刺的是，她时不时就能听到兄妹俩兴奋的叫笑声，感觉自己格外像个下人。
指针指向晚上九点
“Happybirthdaytoyou(me)……”
“许愿许愿！”妈妈拍手。
“我希望自己永远十八岁！”邢恬一副天真甜美的样子，在邢晨冷漠的眼神中，她只觉得邢恬自私又善于伪装。
“说出来不灵啦。”邢军废话。
“姐姐也许一个。”爸爸一副笑意，热情昂扬，和刚刚煮菜漫不在意的样子大相径庭。
邢晨想：别人都是正常人，都有不那么美好的时候，而自己总是踩在别人状态不佳的时候，于是得到的反馈构成了自己光线昏暗的世界，自己总是这么不讨人喜欢，就连邢军这种怪胎见了邢恬都能立马打开心扉、切换气氛，自己永远无法摆脱这种自我厌恶的性格。
“嗯，许好了。”邢晨装都懒得装，大家也都不戳穿她。
“倒数三个数，你们两个人一起吹蜡烛，三……”爸爸倒计时。
邢恬期待地盯着烛光，睫毛下的眸仁里闪烁着暖色的火苗，胶原蛋白满满的面容染上纯洁的诚意，相由心生，此刻她心里只有仪式感和满溢的幸福感。
邢军满脸傻笑，暂时忘却就业、交友、恋爱现实的他，此时此刻心中的阴霾也驱散了。
爸爸拉远镜头，用相机录下现在的家庭时刻。
妈妈把每个人都看过去，却发现邢晨似乎在发呆，顺着她的目光，妈妈看向自己的手腕，澄澈碧绿的玉镯子下面居然浮现出微微蔓延的黑色血管，手背上的一个小伤口来自于刚刚搬运泡沫箱不小心倾斜，眼见着就要翻覆，送货员工连忙出手抓住箱底两角，但是她情急之中比对方更快掌包底部，然后就被工人的指甲划伤了。
邢恬一口把六根蜡烛全部吹灭，屋内陷入一片黑暗。
正月初十，年味虽减，六六大顺，象征全家福气临门；六六三十六，正好是姐妹两个人年龄加起来的数字，省去了插太多根蜡烛的麻烦。
“开灯开灯。”爸爸边说边负责走过去开灯。
“你干嘛不吹啊。”邢军动了邢晨一下，却把她推得往旁边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倒。
“你他妈有病吧你！”邢晨刚好握住装满白净光洁的鹌鹑蛋的瓷碗的荷叶边沿，恶胆向边生，但是她理智尚存，立即握碎好几个小鹌鹑蛋，拍在邢军胸口。
“你才有病，今天又不是你一个人的生日，发什么疯啊！小心把你关进精神病院。”邢军忍住打人的冲动，只要嘴上谩骂。
“不要吵架！”爸爸震慑了一声，然后一边琢磨，一边照着走向总电路，“灯打不开，怎么会突然跳闸了呢，邢恬过来帮我照一下。”邢恬快步上前帮忙，她早已拿下沾着奶油的精美王冠放在头发上，羊毛卷长发也站上了如飞雪点一般的奶油。
妈妈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只听见摔门声，邢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邢军看着那个方向，暗暗骂了一声“疯婆子”。
“死肥蛆！没朋友！没工作没钱！女朋友抛弃！给我死！——！”邢晨在房间里一连串地爆吼，然后释放自我，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受什么刺激了她。”邢军忍不住对着妈妈说，妈妈却对邢晨的大爆发没有多少反应，因为她此时有更大的遭遇埋藏在心里。妈妈把出问题的手臂贴在身侧，心事重重却故作没有任何面上的情绪起伏。
“还真是跳闸了，不能开那么多。”爸爸喃喃自语。
邢恬像个没事人一样，乐天派与享受主义的她向来不会被邢晨的举动影响情绪，她从来不把这个样样不及格的低能姐妹放心上，邢军至少还很适合作为打游戏的对象，而邢晨她是几乎提供不了任何情绪价值和现实价值。
屋子里亮了起来，大爆发之后，邢晨失去了力气，躺在床上，门反锁了。
“你妈呢？”爸爸忽视寿星和规则，像完成任务一样自顾自切起蛋糕，眉头紧锁，显然对今夜的种种非常不满意。
“去厕所了。”邢军回答得很小声，话里有话。
“不舒服？”爸爸试探性地问。
“好像是。”邢军接过自己的那份。
“妈妈，妈咪~”邢恬直奔卫生间门口，贴在门上，“你怎么啦。”
这么一问，厕所里传出妈妈低低的哭声，隐忍得让人心疼。
“怎么啦妈妈，不是你的错，都是邢晨的错啊，你不要怪自己！开门……”邢恬见状，不管用，立马到邢晨房间外拍门，“你看你干的好事，我生日都被你毁了！”
在被窝里好不容易控制住持续走低的情绪的邢晨再次怒火攻心，她对着门大吼：“你都过过了你这个裱子！把钱吐出来啊！有一半是我的！为什么我过生日要给你当奴才啊！！为什么活都是我干……废物……你这个婊子！邢军是废物！因为你可以和邢军打游戏让这个神经病开心，所以只能我干活啦！是不是！！”
爸爸坐在桌边，头疼地低头微微摇着。
“都是你们两个的错！都是你们两个的错！现在都变成我的了！是不是！”邢晨哭喊着，哭声抑制不住地爆发。
“是！都是你的错！你害妈妈伤心！”邢恬不甘示弱地叫着。
邢军也走了过来，和她站在一个阵营里，说道：“邢晨，你才刚上大学一个学期，等你毕业了就知道我的压力有多大了。每个人都不容易，你太容易放大自己的情绪了，其实你生活里的困难也不过如此，难的都在后头，爸爸妈妈比我要不容易多了，至少你要为他们考虑啊。”
“我操你妈……”邢晨嗓音破碎，她除了撕裂地哭，什么话也说不上来了。
僵持了两个小时，邢晨躺在地板上，她觉得自己的未来永远好不起来了，这个问题是绝对解决不了的，因为所有人都是受益者，只会软硬兼施地口头和她过招，拒绝解决问题的姿态明确。
邢恬又来和她沟通了：“好点没，能不能出来道个歉，妈妈还在厕所，今天是她的受难日，你就这样回报啊？不为过生日的人着想也要替她想想吧。”
没想到邢晨很果断地就出来了，邢恬原本以为会有什么更大的矛盾要被这个无脑姐姐搞出来，看到邢晨在厕所外老老实实地道歉“妈妈我错了，对不起”，心里才放心，随即又有点小得意，这么难搞的问题是自己搞定的！
邢晨心灰意冷，觉得自己确实无足轻重，破罐子破摔，顺从能够减少麻烦，和阻止自己被扣更多的帽子，同时，她对家人的信任感降到冰点。
在生日的这天，她彻底明白，十八年也没有融进这个家，家人如此，世界上真的没有人爱自己，自己的坏性格使自己不得不被世界抛弃。言之“抛弃”过重了，只能说被随便对待，不断受委屈还是谈不上虐待。
妈妈没有出来。
“妈妈，能不能原谅我，出来好吗？我错了。”邢晨乖巧得出奇，她是来解决问题画上句号的，自己已经不重要了，她只想快点合理地躲上床，而不是“把自己关在房间”，刚刚的情绪根本没有消化掉，只是自己的想法在这个地方必须靠边站。
“妈妈，邢晨都道歉了，生气伤身体！妈妈~”邢恬急哭了，眼角挂着泪珠，像个可怜的想孩子。
邢晨感觉没有出路，只是呆站着。她想到自己是一口好吃的都没吃到，自己的生日蛋糕被邢军大快朵颐，唯一的生日皇冠给总是占有更多资源的邢恬戴。她是个大麻烦，今夜一闹，明天也没脸提醒爸爸给她加钱了，昨晚过过一次生日聚会的邢恬赢了。
邢恬总是赢的，积累成一个幸福的小孩。
其实邢军都是赢的。
输家只有邢晨一个。
闻到一股二手烟的味道，邢晨退出来，看向爸爸，他一个人坐在一边抽着烟，不用正脸对着邢晨。
“太臭了。”邢晨低沉地说，前提是她瞥了一眼墙上时钟，还在今天。
爸爸没有理会她。
“不要抽啦！”邢恬过来一嘟哝，然后坐到地上哭起来，爸爸被针对两次，只好把烟摁在烟灰缸里。
邢军基本上吃饱了，只有鹌鹑蛋没碰过。但是他也没辙了，就回到自己房间里去。
没法抽烟的爸爸不知道该把手放哪，就有的没的来一句：“邢晨啊，以后要学会考虑你妈的感受。都上大学了，要更懂事了，脏话要少说。在学校呢，也要活泼一点，多和别人说说话，才能性格开朗。”
逻辑颠三倒四的废话听得邢晨心里咚咚打鼓，火焰似乎在底部燃烧，邢军邢恬打游戏的时候投入到外部世界消失的程度，无一例外地飙脏话和怒笑，父母充耳不闻。邢晨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没有什么人缘，按部就班地枯燥生活，擅长通过降低存在感避免惹麻烦，还一直充当退步者忍耐者，却要被认为是有问题的。只是因为自己不快乐，也无法给别人带来快乐，所以就只好成为人们所需要的负面情绪的排污管道。
“谢谢。”邢晨的回答让爸爸摸不着头脑，邢恬也不哭了，但是陷入极度的不开心，好像和妈妈一起难过。
“阴阳怪气。”邢军再次出现，嘴上不饶人，他走到厕所门口，敲敲门：“妈，我想上厕所。”
吃了那么多东西，没少喝汽水，他内急得情有可缘。
厕所的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你出来一下。”邢军挠头笑笑。
妈妈站着不动，头发居然被解散了，铺在肩膀前面，埋低头部，看不到脸。
邢晨知道妈妈和解了，就拿起筷子夹起剩的鳕鱼，给自己倒椰汁，饺子蘸蒜头醋，她经过体力消耗，还比邢恬胖不少，确实饿了。
“邢军！邢军……”一个化了淡妆、盘着编发的妇女敲着男生紧闭的门扉，关节通红也没能换来半截效果，最后不了了之，她不敢多敲，害怕在充满意义的一天激怒情绪化的孤僻长子，影响小寿星们的心情，走前只留下一句：“今天两个妹妹过生日，你出来一下就好啦，五百块钱打你微信了，等下出来唱生日歌哈。”
蓄着狼尾的邢军在只有屏幕亮光的屋子里打开第二个光源——手机屏幕，锁屏是“学园默示录”里面的毒岛伢子，屏幕时间显示晚上七点，指纹解锁，壁纸是明日香和绫波丽，他接受了微信转账，这下可以购买苦思多日的最新款steam游戏了。他拉起百叶窗，外面已是一片漆黑，但是可以看到十几层的万家灯火，天上也是漆黑一片，没有一块星月痕迹，玻璃窗下的街道上有一家子热闹经过，坐进几辆轿车，驶出小区。
邢军离开了电脑桌，走向门边，不小心踩到了一个东西，他摸黑捡起，是摔坏的手办，他仅有的一个——李洛克。邢军独自愤懑了一会儿，还是遵循承诺走到门前，他隐隐约约听到外面的声音。
“为什么你可以连着过两天生日，我他妈只能过一个晚上？”
邢军分辨出是自己的亲生冤家——老二邢晨的声音，她比较沉默寡言又喜好乱揣测他人，性格不讨喜，不仅仅邢军不喜欢她，邢晨没有朋友的现实也宣告着这一问题。她的声音比较中性低沉，语气总是不友善，和老三邢恬的纤细女音形成鲜明对比。
“姐姐，不要说脏话。”妈妈一边摆筷子一边说道。
邢恬躺在沙发上和同学一起打游戏，笑得蹬腿，拖鞋都飞了一只，完全不理会邢晨的质问。
“妈，她昨天和朋友出去吃烤肉花多少钱？我有想要买的东西。”
“这是你爸给的，你要问他。”妈妈被门铃吸引了过去，然后笑脸盈盈地递给送货上门的人一瓶冰红茶，后者说不要，把四个沉甸甸泡沫箱抱进来，邢恬没有半点收敛甚至没发现外人，又尖叫又狂笑，邢晨闻到浓烈的海鲜味道，就进厨房，看到在忙碌做大餐的爸爸。
“我要三百块。”
“又去买书？你买的书都看了没啊，房间又不是用来堆书的……”后面的唠叨淹没在菜刀剁声中。
“我也要去吃烤肉。”
“和谁去？”老爸感兴趣地停下，转身看向她。
“和我高中同桌。”邢晨随口说的，其实同桌是自己现在最讨厌的人。
“那次家长会她妈妈来的，是个律师，爸爸还是医生，不错，成绩还是班上第一，和她好好处啊，常联系，有空带她来家里玩哈。我手里没空，等下给你发红包。”爸爸打开了水龙头，对话在哗哗冲水声中被迫结束。
邢晨走出厨房，有预感自己全都白说了，过一会儿他准保忘记。她刚回到客厅，就看见邢军也在，原本和同学打游戏的邢恬现在居然非常投入地和邢军打双排。邢晨那黑色眼镜下的眼睛没有多余的光彩，她反而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的那一刻听到妈妈在外面百忙中抽身问邢恬：“出来一个，另一个又去哪了？”
“去房间看书了呗，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看那么多书成绩也不好，浪费钱。”邢恬抱怨了一句，顿时刺激了邢晨的怒点，却逗笑了阴沉许久的邢军。
邢晨心情降到谷底，她刚低落地躺到床上，妈妈就来敲门：“邢晨！出来帮忙，不要躲在里面，出来剥鹌鹑蛋。”
为什么要我？两个大活人坐在那里好吧！
总不能当听不见，邢晨烦躁至极地下床，一把拉开门，妈妈却不在门前。她脚不沾地地转着，嘴巴里抱怨着需要邢晨的时候她不出现，兄妹两个人在沙发上嬉皮笑脸地当低头族。
是的，妈妈不愿意打扰邢恬的原因：好不容易请出邢军，性格善于交际的邢恬可以稳住他，而自己？善于埋头干活，于是任务都落到她肩头，打得一手好算盘，套路从姐妹俩一出生开始就执行了十八年。
邢晨回去戴上蓝牙耳机，在妈妈的狂崔声中，再次面无表情地出来，坐在小马扎上，双手放入热水里剥鹌鹑蛋。妈妈嘴里说什么这次没听见，反正不会是什么好话，但是邢晨心里明白，妈妈肯定对自己闷闷不乐的态度很失望，讽刺的是，她时不时就能听到兄妹俩兴奋的叫笑声，感觉自己格外像个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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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愿许愿！”妈妈拍手。
“我希望自己永远十八岁！”邢恬一副天真甜美的样子，在邢晨冷漠的眼神中，她只觉得邢恬自私又善于伪装。
“说出来不灵啦。”邢军废话。
“姐姐也许一个。”爸爸一副笑意，热情昂扬，和刚刚煮菜漫不在意的样子大相径庭。
邢晨想：别人都是正常人，都有不那么美好的时候，而自己总是踩在别人状态不佳的时候，于是得到的反馈构成了自己光线昏暗的世界，自己总是这么不讨人喜欢，就连邢军这种怪胎见了邢恬都能立马打开心扉、切换气氛，自己永远无法摆脱这种自我厌恶的性格。
“嗯，许好了。”邢晨装都懒得装，大家也都不戳穿她。
“倒数三个数，你们两个人一起吹蜡烛，三……”爸爸倒计时。
邢恬期待地盯着烛光，睫毛下的眸仁里闪烁着暖色的火苗，胶原蛋白满满的面容染上纯洁的诚意，相由心生，此刻她心里只有仪式感和满溢的幸福感。
邢军满脸傻笑，暂时忘却就业、交友、恋爱现实的他，此时此刻心中的阴霾也驱散了。
爸爸拉远镜头，用相机录下现在的家庭时刻。
妈妈把每个人都看过去，却发现邢晨似乎在发呆，顺着她的目光，妈妈看向自己的手腕，澄澈碧绿的玉镯子下面居然浮现出微微蔓延的黑色血管，手背上的一个小伤口来自于刚刚搬运泡沫箱不小心倾斜，眼见着就要翻覆，送货员工连忙出手抓住箱底两角，但是她情急之中比对方更快掌包底部，然后就被工人的指甲划伤了。
邢恬一口把六根蜡烛全部吹灭，屋内陷入一片黑暗。
正月初十，年味虽减，六六大顺，象征全家福气临门；六六三十六，正好是姐妹两个人年龄加起来的数字，省去了插太多根蜡烛的麻烦。
“开灯开灯。”爸爸边说边负责走过去开灯。
“你干嘛不吹啊。”邢军动了邢晨一下，却把她推得往旁边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倒。
“你他妈有病吧你！”邢晨刚好握住装满白净光洁的鹌鹑蛋的瓷碗的荷叶边沿，恶胆向边生，但是她理智尚存，立即握碎好几个小鹌鹑蛋，拍在邢军胸口。
“你才有病，今天又不是你一个人的生日，发什么疯啊！小心把你关进精神病院。”邢军忍住打人的冲动，只要嘴上谩骂。
“不要吵架！”爸爸震慑了一声，然后一边琢磨，一边照着走向总电路，“灯打不开，怎么会突然跳闸了呢，邢恬过来帮我照一下。”邢恬快步上前帮忙，她早已拿下沾着奶油的精美王冠放在头发上，羊毛卷长发也站上了如飞雪点一般的奶油。
妈妈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只听见摔门声，邢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邢军看着那个方向，暗暗骂了一声“疯婆子”。
“死肥蛆！没朋友！没工作没钱！女朋友抛弃！给我死！——！”邢晨在房间里一连串地爆吼，然后释放自我，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受什么刺激了她。”邢军忍不住对着妈妈说，妈妈却对邢晨的大爆发没有多少反应，因为她此时有更大的遭遇埋藏在心里。妈妈把出问题的手臂贴在身侧，心事重重却故作没有任何面上的情绪起伏。
“还真是跳闸了，不能开那么多。”爸爸喃喃自语。
邢恬像个没事人一样，乐天派与享受主义的她向来不会被邢晨的举动影响情绪，她从来不把这个样样不及格的低能姐妹放心上，邢军至少还很适合作为打游戏的对象，而邢晨她是几乎提供不了任何情绪价值和现实价值。
屋子里亮了起来，大爆发之后，邢晨失去了力气，躺在床上，门反锁了。
“你妈呢？”爸爸忽视寿星和规则，像完成任务一样自顾自切起蛋糕，眉头紧锁，显然对今夜的种种非常不满意。
“去厕所了。”邢军回答得很小声，话里有话。
“不舒服？”爸爸试探性地问。
“好像是。”邢军接过自己的那份。
“妈妈，妈咪~”邢恬直奔卫生间门口，贴在门上，“你怎么啦。”
这么一问，厕所里传出妈妈低低的哭声，隐忍得让人心疼。
“怎么啦妈妈，不是你的错，都是邢晨的错啊，你不要怪自己！开门……”邢恬见状，不管用，立马到邢晨房间外拍门，“你看你干的好事，我生日都被你毁了！”
在被窝里好不容易控制住持续走低的情绪的邢晨再次怒火攻心，她对着门大吼：“你都过过了你这个裱子！把钱吐出来啊！有一半是我的！为什么我过生日要给你当奴才啊！！为什么活都是我干……废物……你这个婊子！邢军是废物！因为你可以和邢军打游戏让这个神经病开心，所以只能我干活啦！是不是！！”
爸爸坐在桌边，头疼地低头微微摇着。
“都是你们两个的错！都是你们两个的错！现在都变成我的了！是不是！”邢晨哭喊着，哭声抑制不住地爆发。
“是！都是你的错！你害妈妈伤心！”邢恬不甘示弱地叫着。
邢军也走了过来，和她站在一个阵营里，说道：“邢晨，你才刚上大学一个学期，等你毕业了就知道我的压力有多大了。每个人都不容易，你太容易放大自己的情绪了，其实你生活里的困难也不过如此，难的都在后头，爸爸妈妈比我要不容易多了，至少你要为他们考虑啊。”
“我操你妈……”邢晨嗓音破碎，她除了撕裂地哭，什么话也说不上来了。
僵持了两个小时，邢晨躺在地板上，她觉得自己的未来永远好不起来了，这个问题是绝对解决不了的，因为所有人都是受益者，只会软硬兼施地口头和她过招，拒绝解决问题的姿态明确。
邢恬又来和她沟通了：“好点没，能不能出来道个歉，妈妈还在厕所，今天是她的受难日，你就这样回报啊？不为过生日的人着想也要替她想想吧。”
没想到邢晨很果断地就出来了，邢恬原本以为会有什么更大的矛盾要被这个无脑姐姐搞出来，看到邢晨在厕所外老老实实地道歉“妈妈我错了，对不起”，心里才放心，随即又有点小得意，这么难搞的问题是自己搞定的！
邢晨心灰意冷，觉得自己确实无足轻重，破罐子破摔，顺从能够减少麻烦，和阻止自己被扣更多的帽子，同时，她对家人的信任感降到冰点。
在生日的这天，她彻底明白，十八年也没有融进这个家，家人如此，世界上真的没有人爱自己，自己的坏性格使自己不得不被世界抛弃。言之“抛弃”过重了，只能说被随便对待，不断受委屈还是谈不上虐待。
妈妈没有出来。
“妈妈，能不能原谅我，出来好吗？我错了。”邢晨乖巧得出奇，她是来解决问题画上句号的，自己已经不重要了，她只想快点合理地躲上床，而不是“把自己关在房间”，刚刚的情绪根本没有消化掉，只是自己的想法在这个地方必须靠边站。
“妈妈，邢晨都道歉了，生气伤身体！妈妈~”邢恬急哭了，眼角挂着泪珠，像个可怜的想孩子。
邢晨感觉没有出路，只是呆站着。她想到自己是一口好吃的都没吃到，自己的生日蛋糕被邢军大快朵颐，唯一的生日皇冠给总是占有更多资源的邢恬戴。她是个大麻烦，今夜一闹，明天也没脸提醒爸爸给她加钱了，昨晚过过一次生日聚会的邢恬赢了。
邢恬总是赢的，积累成一个幸福的小孩。
其实邢军都是赢的。
输家只有邢晨一个。
闻到一股二手烟的味道，邢晨退出来，看向爸爸，他一个人坐在一边抽着烟，不用正脸对着邢晨。
“太臭了。”邢晨低沉地说，前提是她瞥了一眼墙上时钟，还在今天。
爸爸没有理会她。
“不要抽啦！”邢恬过来一嘟哝，然后坐到地上哭起来，爸爸被针对两次，只好把烟摁在烟灰缸里。
邢军基本上吃饱了，只有鹌鹑蛋没碰过。但是他也没辙了，就回到自己房间里去。
没法抽烟的爸爸不知道该把手放哪，就有的没的来一句：“邢晨啊，以后要学会考虑你妈的感受。都上大学了，要更懂事了，脏话要少说。在学校呢，也要活泼一点，多和别人说说话，才能性格开朗。”
逻辑颠三倒四的废话听得邢晨心里咚咚打鼓，火焰似乎在底部燃烧，邢军邢恬打游戏的时候投入到外部世界消失的程度，无一例外地飙脏话和怒笑，父母充耳不闻。邢晨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没有什么人缘，按部就班地枯燥生活，擅长通过降低存在感避免惹麻烦，还一直充当退步者忍耐者，却要被认为是有问题的。只是因为自己不快乐，也无法给别人带来快乐，所以就只好成为人们所需要的负面情绪的排污管道。
“谢谢。”邢晨的回答让爸爸摸不着头脑，邢恬也不哭了，但是陷入极度的不开心，好像和妈妈一起难过。
“阴阳怪气。”邢军再次出现，嘴上不饶人，他走到厕所门口，敲敲门：“妈，我想上厕所。”
吃了那么多东西，没少喝汽水，他内急得情有可缘。
厕所的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你出来一下。”邢军挠头笑笑。
妈妈站着不动，头发居然被解散了，铺在肩膀前面，埋低头部，看不到脸。
邢晨知道妈妈和解了，就拿起筷子夹起剩的鳕鱼，给自己倒椰汁，饺子蘸蒜头醋，她经过体力消耗，还比邢恬胖不少，确实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