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妖小说网 > 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 > 第112 章|燕易王废立生乱 纵约长左右腾挪

第112 章|燕易王废立生乱 纵约长左右腾挪

推荐阅读:夜的命名术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盛唐风华逆鳞银狐

妖妖小说网 www.yaotxt.com,最快更新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最新章节!

    苏秦攒了多年的心气,被张仪摆下的一局棋泄了。

    显然,张仪不想听他解释,不想与他讨论。张仪所关心的是纵横之弈的结局,而这个恰是苏秦所想避免的。

    在苏秦眼里,无论是纵是横,没有结局或就是最好的结局。

    不无郁闷地回到帐里,苏秦端坐几前,闭目思量。

    想着想着,苏秦心里渐渐明朗。是的,早在他们出山之际,先生为他们摆出的就是一盘棋局。天下如棋,治天下自也犹如弈棋。棋道纵横,天道纵横,人生亦纵横,一切都是一局棋。谋局的是先生,他与仪弟,无不是先生执子的手,是为了弈出这棋局而相识,是为了弈出这局棋而进山,更是为了弈出这局棋而出山。

    是先生要弈这局棋吗?

    显然也不是,因为先生志不在弈。先生之志,在天地之灵,在悟道成真。于先生而言,世俗之弈是不得不弈。

    想到孔子、孟子,想到老子、庄子,想到商君,想到墨子、随巢子,想到杨子、心都子,想到惠子、公孙龙子,想到许行、陈相,想到稷下各成一言的众多先生及数以千计的学子,苏秦的心里越来越亮堂。

    是的,所有的人,无论是圣是贤,首先生活在尘世中,首先面对的是乱与治。自幽王失道、平王东迁,天下纷乱就无停歇。如何治乱,各路贤才尽展其能,尽显其才,然而,这个世道非但不见好,反倒是越治越乱。先生悟出天道,示之以“纵横成局”,选中他与仪弟布局纵横,引领众生,平衡势能,达成共生。然而,一切如张仪所说,纵与横既然是对弈的双方,他们怎么能谋议呢?如果纵横可以谋议,岂不等同于天道可以设计了吗?如果天道可以设计,自然又怎么施以法则呢?

    苏秦的耳畔回响起张仪的声音:“……此局是由苏兄开启的,在下赴秦,也算是苏兄所布的一枚棋子。由头至尾,在下不过是在应局,是在陪同苏兄弈棋。在下好不容易弈出兴致来,怎么可能放弃呢?知苏兄者,莫过于在下。苏兄行事,向来一以贯之,既已弈至中局,又怎么能轻言放弃呢?你我二人,既为先生的纵横之子,为什么不弈下去、以睹终盘的灿烂呢?”

    想到庞涓之死,想到孙膑之走,苏秦心头又是一阵绞痛。

    苏秦跪地,朝四方神明行三拜九叩大礼,礼毕,郑重起誓:“天地作证,四方神明垂听,有朝一日,如果秦与仪弟必有一人饱受挫败之苦,承受死亡之痛,这个人就是苏秦!”

    苏秦誓毕,心情轻松许多,肚子也觉饿了,正欲叫些吃的,远处一阵脚步声近,飞刀邹迎着脚步走去。

    不一时,飞刀邹返回,在帐外小声禀道:“主公,楚使屈平求见!”

    “有请楚使!”话音落处,苏秦忽地起身,快步迎出帐篷,吩咐飞刀邹准备酒菜,要与屈平同饮。

    相见礼毕,屈平传楚怀王的口谕,主要是致谢的话,表达合纵制秦是楚国长策,无论天下如何变化,楚国都要坚守合纵盟约之类虚词。

    苏秦拱手谢过怀王,凝视屈平。

    这几日来,他最想面见的就是屈平,不仅仅是因为屈平前些年从他合纵,为他写出纵亲盟约,二人早已结下相知情义,且更是因为楚国及纵亲大业的未来。

    屈平也是,前几日就说来的,只是碍于昭阳。作为从员,他不能超越昭阳向纵约长表达亲近。再就是,怀王让他参与纵亲,本身也是为制衡昭阳。作为怀王的身边人,屈平深知怀王与昭阳之间缺乏信任。昨日昭阳离开,留他完成与齐国的协议文本,他方得空拜访苏秦,从上午迄今,在苏秦回来之前他已来过三次了。

    “屈子,说说楚国的事。”苏秦叙过闲话,切入正题,“对楚国,没有人比你更清楚的了!”

    “谢大人挂念!”屈平拱手,一脸兴奋,“桑丘之战后,楚国朝野振奋,尤其是大王,心心念念收复商於。令尹大人也全力支持。如果收复商於,与秦就是大战,楚国就要全力以赴。大人此番使六国再次纵亲,北无魏、韩之忧不说,更得齐国这个后盾,大王高兴极了,再三叮嘱在下,一定要促成与齐之盟。”

    “屈子,”苏秦盯住屈平,“如果楚国与秦开战,你认为能战胜吗?”

    “能!”屈平语气果断。

    “你且说说,凭什么能?”

    “有三大理由,”屈平侃侃言道,“其一,秦国偷袭商於,楚人无不以为国耻,收复失地,是楚人的共同愿心;其二,由桑丘之战可知,秦人并不是不可战胜;其三,齐楚约盟,六国再纵,楚人无后顾之忧,可全力对秦,而楚国无论是人力还是财力,均数倍于秦!”

    “唉。”苏秦轻叹一声。

    “苏大人?”屈平急了,“您信不过楚人?”

    “不是信不过,是你不知秦人,也不知桑丘之战哪!”

    “这……”屈平震惊,目光急切地寻求解释。

    “这么说吧,”苏秦沉思有顷,看向屈平,“有一死囚亡命,十捕卒围堵。亡命之徒若被逮住,就只有死路一条,而十名捕卒无不饱食终日,拖家带口,彼此之间还有不睦。今双方相遇,且亡命之徒有利刃在手,你以为谁胜?”

    屈平的兴奋劲儿落下去了,但一脸不服。

    “再看这个,”苏秦伸出两手,一手作掌,五指展开,一手作拳,“以屈子之见,掌与拳若是相撞,孰胜?”

    屈平长吸一口气,眉头凝起来。

    “方才提到桑丘之战,屈子可知秦国败在何处,齐国又胜在何处?”

    “屈平不知,请苏大人赐教!”屈平拱手。“原”是屈平的字号。

    “在下亲历此战,”苏秦微微眯眼,似是回到战场,“秦国败在不敢战,齐国胜在计谋。如果秦国交手就战,不与齐人持久相抗,纵使计谋也救不了齐人!”略顿,眼睛闭合,似是回到更久远的地方,“无论是桂陵还是马陵,齐国都不是以力取胜的,因为有孙膑!”微微睁眼,看向屈平,“屈子讲讲,楚人有谁?”

    “有田忌!”屈平猛地想到田忌,兴奋道,“屈平回去就进谏大王,起用田忌!”

    “田忌老矣,且不服水土!再说,论谋,田忌远不是张仪的对手!”

    “你是说,张仪会到楚国?”

    “张仪的下一步棋,必是楚国!”苏秦缓一口气,看向屈平,“前几日予你的《商君书》,屈子想必看完了,秦人变法只为壹民,壹民只为耕战,耕战只为杀力。无论是三晋还是齐国,皆受张仪连横所害,连年折腾,无不疲惫。在张仪眼里,挡在秦国一统大业前面的只有楚国,谋楚必矣!”

    “以苏子之见,何以应之?”屈平急问。

    “楚国虽大,却四处封国裂土,实为五指张开的巴掌,秦国在商君变法之后,已成一只铁拳。以铁拳对散掌,楚人必败。若想与秦相抗,楚可行三策,一是变法改制,化掌为拳;二是坚持合纵,与齐为盟,相互声援;三是用贤任能,修整武备,严阵以待!”苏秦显然早已对楚国问题有所思考。

    “屈平记下了!”屈平郑重点头,盯住苏秦,“屈平细读《商君书》,在楚断不可行。如果楚行变法,苏大人可有良策?”

    “屈子可效吴子之法。”苏秦不假思索,“吴起在魏多年,深谙魏法。由魏至楚之后,吴起又根据楚国国情改造魏法,在楚变法,使楚大治。可惜悼王早逝,吴起功败于垂成,吴子之法也遭废弃。屈子若是有心,可精研吴子之法,因应楚国时弊,去陈取新,去粗取精,厉行改制,既利于楚,亦利于天下。”

    屈平抱拳谢过。

    见飞刀邹的酒菜上来,苏秦吩咐他请来田文,三人小酌。就齐楚盟约及如何落实等相关细则逐项议过之后,苏秦将话题引到纵亲之后如何实现天下共生的愿景,三人各发弘论,踌躇满志,直到意尽酒酣方休。

    次日凌晨,由屈平将确立后的五国盟约草稿抄写六份,盖过昭阳、田婴、公孙衍三人特别留下的相府玺印,苏秦也盖过魏、赵两国的相印,又将齐、楚睦邻盟约各自抄写三份,亦加盖玺印,各自收好。两份盟约,苏秦各留置一份,交给飞刀邹保存。

    盟约签毕,列国使臣收获满满,各自踏上归程。

    苏秦返回大梁,将啮桑相会情况奏报魏襄王,又将河西及崤山一线对秦防务一一落实后,辞去魏相,驱车赶赴邯郸。

    公子疾是与张仪、公子华一起离开咸阳的。

    将出韩境时,公子疾与张仪他们分手,张仪一行赶向啮桑,公子疾一行数人则择道向北,过境赵、中山,直趋燕都蓟城。

    张仪在魏国失利之后,燕国就成为秦国布入纵棋腹地的仅有黑子。公子疾深感使命沉重,不仅要将燕国这块棋完全盘活,更重要的是扩大战果,使这块黑棋成为扎入白阵大后方的一枚钉子。燕国虽弱,但燕人北部为胡人,腹地辽阔、马匹众多不说,老燕人更是沾染了北地胡人的杀气,战力不可小觑。至少说,有燕人在侧,齐、赵不能不有所忌惮。

    燕易王虽立秦女为后,但太子依旧是子哙,而子哙是齐威王的外孙、齐宣王的外甥,一旦燕王有个三长两短,子哙就会顺理成章地继位。只要子哙继位,有鉴于子哙与苏秦的关系,燕国就会被苏秦掌控,秦王舍女远嫁的图谋就会失败,打入白子的这块黑棋就会再次被歼,而这正是张仪所不想看到的结局。因而,早在分手之前,张仪就如此这般,交待公子疾如何搞定易王。

    到蓟城后,公子疾以秦使身份见过国礼,被易王迎入后殿。看到娘家堂叔来了,王后喜极,拉着子职入见。

    几年不见,子职已有半人高,但很瘦,似乎所有营养都被他用于拔个儿了。

    “叫外爷!”王后将公子职推到跟前。

    “姬职叩见外爷,恭祝外爷吉祥!”公子职先后退一步,再进前,跪地叩首,礼恭齿清。

    “外孙请起!”公子疾笑吟吟地将他拉起来,抱坐在腿上,看向易王,“没想到职儿会行大礼了!”

    “还能跟他父王上朝呢!”王后话外有音。

    “是吗?”公子疾拍拍公子职的头,“好小子,有出息,能成大事!”

    扯会儿家常,易王支走王后与公子职,切入正题:“阿叔此来,可有要事?”

    易王比公子疾大十多岁,但因为王后的关系,在辈分上就低一等。在朝堂上他是王尊,可以直呼秦使,此处并无他人在场,也就不得不改叫阿叔了。

    说实在话,于堂堂易王来说,这声“阿叔”叫得委实憋屈。当年攀亲秦室,是相中秦的势力,尤其是河西击败强魏之后,秦国雄冠列国。苏秦合六国之力抗秦,结果六国之师又遭秦人击溃,之后秦人又乘胜攻灭巴、蜀两个大国,可谓是气势如弘。因而,当秦王使司马错出兵伐齐之时,易王兴甚至哉。

    易王的如意算盘是,只要秦国击败齐国,这些年来他所蒙受的所有闷气就可一朝发泄,他就可不睬苏秦,废掉子哙,除掉子之及对他不满的亲齐朝臣,以南道河水与齐划界,沿南道河水筑起长城,将河间地全部占有。更重要的是,易王就可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愿打造燕国,尤其是随意收拾远在武阳的太后姬雪。

    在燕地,胆敢抗拒他的女人只有姬雪一人,因为站在她背后的男人是苏秦,而苏秦的背后又是纵亲几国,尤其是齐国与赵国。无论如何,易王一直忌恨姬雪,也一直忘不掉她。

    让易王万没想到的是桑丘之战。所向无敌的大秦铁军竟然败给齐国的五都技击,大名鼎鼎的司马错竟然败给一个无名之将,简直让易王大跌眼镜,如果那时有眼镜的话。

    易王郁闷许多天,终于等来公子疾,就想将这桩事儿问个究竟。

    “臣疾此来,是有三事禀奏燕王!”公子疾拱手,语气平淡,“一事是,苏秦约六国之相三月初三日会于啮桑,今日三月初七,相会当已结束。有关啮桑相会,燕王想必已经知情。”

    “寡人知情。”易王点头,“苏秦使人奏报了。此会怎么了?”

    “苏秦召集此会,只有一个目标,就是促进齐、楚结盟。齐与楚盟,也只会发生一事,这就是臣疾想禀奏燕王的第二事——”公子疾故意顿住。

    “何事?”易王倾身问道。

    “河间十城。”公子疾一字一顿。

    河水从宿胥口分叉,分三道汇入渤海,三道河水之间的庞大区域就被称作河间地。由于河水经常改道,尤其是中间一条河水,时常移来移去,河间地的区域大小也时常变化,但无论如何,这块土地一直是齐、燕两国的缓冲地带。几百年来,燕国完全拥有河水北道,齐国则完全拥有河水南道。关键是中间一道河水,谁能完全拥有,谁就能在河间地的争执中占据上风。

    河间地由于河水泛滥、海水倒灌等等,人口较稀,多是水泽,仅有二十余座较小的城邑,盛产鱼虾、水禽等。但由于战略地位重要,百多年来齐、燕一直在此拉锯。

    几年前六国伐秦时,齐将田忌借口燕国废立王储,抢占燕国十城,后被苏秦讨回,但易王晓得,齐人是一直在惦念这十城的。

    “第三事?”易王吸一口气,盯住公子疾。

    “第三事是个好消息,”公子疾接道,“臣疾将行时,秦王特别叮嘱,只要燕王应允一事,秦将选派工匠五十名,军尉五十名,教燕人制作秦制兵器,依据秦法演练三军。燕有利器在手,将士知战,南可御齐,北可制胡,燕室可保万世基业!”

    “秦制兵器?”燕易王眯起眼睛,一脸不屑,“难道说燕国的兵器不如秦器吗?”

    “王若不信,何不一试?”

    “好!”易王拳头一紧,“如何试法?”

    “王可拿来燕国最结实的盾牌!”

    燕易王传令禁军,寻来几只最好的盾牌,当殿试之。公子疾令同来的军尉持矛头刺燕盾,立穿。换燕军矛头刺之,不穿。燕易王认为有诈,使燕国军尉用两只矛头重试,结果同样。

    “这……”燕易王震惊,指矛头,“如此利器是怎么制作出来的?”

    “这个是工匠的事了,臣疾不知!”公子疾淡淡一笑,“待五十名工匠到此,王可问之!”

    “既然有此利器,桑丘之战,秦军为何败于齐人?”燕易王终于问出心头大惑。

    “因为我王压根儿就不想胜!”公子疾道出一个惊人的理由。

    “这……”燕易王两眼圆睁,“千里远征,哪有求败的道理?”

    “哈哈哈哈,”公子疾长笑几声,压低声,盯住易王,“请问大王,秦国为什么一定要胜呢?”

    “这这这……”燕易王越发怔了,良久,挤出一句,“不为胜,为什么要出兵?”

    “因为我王要与齐王演一出戏!”

    “什么戏?”

    “给天下人看的戏呀!”公子疾吊足胃口,不急不缓,“大王仔细想想,齐国人能比大魏武卒厉害吗?齐国人能比六国纵军厉害吗?齐国人能比楚国人厉害吗?齐国人能比巴蜀人厉害吗?”

    “可齐人两胜魏人!”

    “那是因为有孙膑。”公子疾坦然应道,“在孙膑之前,庞涓以三万疲惫之师,击败齐军八万,活擒田忌。以庞涓之智,引六国之师,西叩函谷关,却败给我大秦一国之军。之后是庞涓伐赵,拔邯郸,却未曾想孙膑会引齐师救援,智胜庞涓,再后,孙膑死,庞涓以为没有孙膑,遂引军征韩,又不曾想孙膑是诈死,再次用智,庞涓被围自杀。再后,田忌奔楚,孙膑赴海,齐国君臣离心,将士生怨,举国厌战,朝无良谋,国无良将,而我王于此时引精兵伐齐,为什么反而败了呢?大王难道从未想过原因吗?”

    公子疾一席话讲得有鼻子有眼,易王真还被蒙住了,眨巴几下眼睛,挠头:“是呀,是呀,寡人一直在纳闷呢。不瞒阿叔,秦人伐齐,寡人是由衷振奋哪,不想却……”盯住公子疾,“寡人愚痴,请阿叔教诲!”

    “因为,”公子疾压低声音,“我王早与齐王谋议好了,双方在桑丘演出一场大戏,演给楚人看,演给魏人看,要让他们明白,齐人是不可战胜的!”

    “为什么呀?”燕易王震惊。

    “因为对秦国有好处呀!”公子疾淡淡一笑,“没有好处的事,我王是不会做的!”

    “什么好处?”易王急了。

    “有不可战胜的齐国在东,魏国就不敢全力对我,楚国也不敢西向争我!”

    易王恍然有悟,但旋即带着哭音:“阿叔呀,这……齐人如果得志,就……就要争我燕地呀!”

    “唉,”公子疾长叹一声,“我王这一计果然凑效,楚人一看齐国这么厉害,不敢相争,就使昭阳与齐相田婴会盟于啮桑,苏秦听闻,也趁机知会韩相公孙衍参与,魏王与赵王皆托苏秦参会。我王也收到苏秦邀请,使相国张仪与会,天下大国,只有大王未使人与会呀。”

    “天哪,”燕易王冷汗直冒,“张仪也参会了?”

    “是呀,”公子疾看向殿处,“这辰光怕是在往回赶路呢!”

    燕易王后悔不迭,脸色变了,猛地看向公子疾:“阿叔,您不远万里赴燕,不会是只为惊吓姬苏吧?”

    “当然不是,”公子疾身体有意朝后仰仰,坐直,“阿叔是代王兄看望公主并外孙子职,真没想到小家伙的个子长高了,能行大礼了!”

    公子疾在“大礼”二字上加重语气,还拖了音。

    易王听得明白,轻叹一声:“唉,姬苏不是不想更立,而是因为苏秦与齐人。秦人伐齐,姬速喜甚,本想在齐败之后就行废立,谁知……你们是在演戏!”

    “不演又能怎么办呢?”公子疾摊牌,“王兄千里攀亲,将长女嫁给燕室,公主也还争气,头胎就生出子职,但大王的子嗣前前后后十多个,如果外孙一直是个燕室公子,大王百年之后,万一某个子嗣生事,子职恐怕苟活性命也是个难哪。我王……唉,实在是怜女心切啊!”

    “若行废立,齐人,还有苏秦……”易王一脸忧色。

    “唉,大王呀,”公子疾再叹一声,“燕国是齐人的吗?燕国是苏秦的吗?”加重语气,字字有力,“燕国不属于任何人,燕国只属于大王!子哙是大王的骨血,子职也是大王的骨血。子哙出生时,其母只是太子妃,子职出生时,其母却是燕国王后!难道王后所生的嫡长子还不及一个死妃所生的嫡长子吗?”

    “这……”易王额头出汗,以袖拭之。

    公子疾闭目,不再说话。

    殿中死寂。

    过有至少一刻钟,见公子疾一直闭口不说,易王一咬牙关:“就照阿叔所说,寡人废立!”

    公子疾睁眼,拱手:“臣疾贺喜大王!臣疾贺喜燕国新太子!”

    “只是,”易王盯住公子疾,“寡人更立,齐师若是伐我,该当如何?”

    “只要大王废立,”公子疾字字有力,“大秦确保燕室寸土不失!”

    “怎么确保?”

    “臣疾已经禀报过了,”公子疾放缓语气,“我王助大王内修甲兵,外施援兵。燕国偏远,能犯燕土的,无外乎中山、赵、齐三国,赵若挑畔,我王有充足理由出兵伐赵。中山国小力弱,不敢动粗。至于齐人,我王只要发出一封密函,想那齐王还是要给面子的,否则,我王若是再出兵,可就不是演戏喽!”

    “好!”易王一拳震在几案上,“寡人这就废立!”

    在苏秦最近一次离开燕国后不久,易王借个名义收回了他的相府。寄住府中的苏代一家无处安住,就向赋闲在家的子之将军求助。

    在子之撮合下,苏代“买”下蓟城一处相对偏静的三进宅院,价格只有市价的三分之一,“卖主”只要区区三十两足金。更合算的是,房中一应物什应有尽有,原主人悉数赠送,堪称是打灯笼也寻不到的上好买卖了。

    苏代离开家时,原本带有三十两足金,苏秦离开府宅时,又留给他三十两。苏代仅用一半金子就买下一幢产权完全属于自己的大户宅院,对子之自是感激。偏巧这个院落与子之家的草庐只隔一条街道,步行约需一刻,两家也就时常来往。

    这一夜,约二更时分,家人早已入睡,苏代仍旧守在前院书房里苦读苏秦为他列出的经书。经过几年用功,苏代已识不少字,渐渐读出瘾头来,对这些经书也多少有些感悟了。

    苏代正自用心,外面传来叩门声。

    敲门声很轻,不细心几乎听不到。

    苏代开门,进来的是子之。

    “将军?”苏代刚叫出声,子之轻嘘,反手掩门。

    子之一向早睡早起,这个辰光来,苏代晓得遇到大事了,闩上门,与他直入书房。

    进入书房后,子之想想不对,又蹑手蹑脚地走出来,一直走到院门前,侧耳听一会儿,才又返回,闩上房门。

    “啥事儿?”苏代压低嗓音。

    子之以同样低的声音将燕王更立太子一事约略讲一遍。

    苏代身上的每一根毛孔都兴奋起来,但表情仍旧镇静。自从苏秦衣锦还乡,苏代受到刺激,处处模仿他,连他说话、走路的姿势都要刻意习练,久而功成,加之兄弟本就形似,从外表看,外人真还分辨不出。

    是的,苏代一直等候的时机终于来了。苏代从经书得知,王室废立王储,是大事中的大事,而在此时此刻,这个大事就发生在眼皮子底下。更难能的是,与王室血脉相连、曾经名赫天下的子之将军竟然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来寻他谋议……

    苏代吸入一口长气,端正坐姿,闭目,敛神,作冥想状。

    子之盯住他看。显然,子之既不晓得苏秦,也不晓得苏代。在他眼里,苏代与苏秦一样,也是深不可测的。

    约过一刻,苏代缓缓睁眼。

    “苏子,”子之声音急切,“该怎么办?”

    “子之将军,”苏代极力模仿苏秦的语气,“这是王室的家事,在下是外人……”

    “王室的家事,就是国事呀!”

    “这个嘛,”苏代淡淡一笑,“也倒是的,将军与燕王本就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在下倒是想问问,依将军之见,该当如何处置呢?”

    “依照我意,子哙废不得!”

    “哦?”

    “因为,我王若废子哙,就会引发齐燕大战!”

    “咦?”苏代盯住他,“废子哙为什么会引发齐燕大战呢?”

    “唉,”子之轻叹一声,“苏子初来,对燕室尚不熟悉。这么说吧,太子的母亲是先齐王的公主,现齐王的妹妹。如果王上更立太子,作为舅舅,能不生气吗?前几年,子职出生没有多久,王上就闹更立,结果,齐国发兵夺占河间十城,还要攻打蓟城。若不是相国大人带着子哙前往齐室说理,齐王看在子哙与相国大人面上,提出退兵的惟一条件,就是燕王不能废立。燕王答应不再废立,齐国才肯退兵。这下燕王又要废立,齐兵岂不……”

    “这就麻烦大了!”苏代听明白了,微微点头,“子哙既废不得,可燕王又要废,依将军之见,该如何是好?”

    “有一个人可以阻止,就是苏相国!”

    苏代眯会儿眼:“拙兄有些辰光没来信了,不晓得他在哪儿呢?”

    “在大梁。”

    “好,在下这就写封书信,让他速来!”

    “不能写!”子之应道,“燕王防的就是你的兄长,你若写信,让他们盯上,事儿可就大了。”

    “那咋办呢?”

    “明天凌晨,你起身赶往赵国,越快越好。苏大人在赵国仍有相府,你只须找到袁豹,将这事儿讲给他即可。记住,只讲给他一个人,然后,你就前往宋国,多少置办些货物,对外就说是营商去了。毕竟家人要生活,是不?”子之从衣襟里摸出一只钱袋,“这是十镒足金,你拿去办货,生意无论是亏是赚,都算是咱俩的!”

    “成!”苏代接过钱袋,搁在几案上。

    “还有一事,”子之声音更低,“秦国来人了,是嬴疾,燕王忽然废立,当是与他有关!”

    “晓得。”

    又扯几句闲话,子之回到院中,再三察过周边动静,确认无人跟踪,方才推开院门,尽速离开。

    翌日晨起,苏代别过妻子,只说到宋地定陶做笔买卖,驾车马径投南去。

    苏代心里窝下大事,起早贪黑,于第五天近黑时赶至邯郸,敲开苏秦府门。府宰袁豹早已认识他了,安置他住下。洗过尘垢,袁豹置酒,与他对饮。

    酒至半酣,见堂中再无他人,苏代压低声音,将燕国之事一五一十告诉袁豹。次晨苏代动身,投宋地而去。

    袁豹本为燕人,对燕国的事分外关心,当夜传令心腹家臣往投魏国。结果,家臣尚未赶到,苏秦却回府了。袁豹约略讲过,苏秦震惊,未及洗梳,当即吩咐飞刀邹换马上路。

    苏秦走后,袁豹越想越不放心,将家事交待秋果,带上银两,驾车一路追去。

    三人二车,计算好时间,在天色苍黑时赶至武阳,寻到一家客栈宿下,飞刀邹外出,天色一更时,带着一个黑衣人进来。

    是姬雪。

    久别重逢,苏秦与姬雪皆是激动。喧过寒暖,苏秦将秦使赴燕、易王颁诏废立太子之事简略述过。

    姬雪震惊。

    “要是子哙被废,燕国可就……”姬雪没有再说下去。

    “是哩,”苏秦应道,“啮桑相会,仪弟也去了。如果不出所料,此番废立当是仪弟弈出的一手棋子。”苦笑,“看来,秦与仪弟之间,真得决出个所以然了。”

    “唉,”姬雪轻叹,“先生咋能教出你们这般弟子来呢?”看向他,一脸忧色,“咋办呢?若是姬苏改立太子,齐国必然发兵攻燕,燕齐交战,百姓受苦不说,苏子的合纵大业也要受阻!”

    “秦所虑,倒还不是齐国征伐,是内乱。”

    “内乱?”姬雪略略吃惊,“你是说子哙?”

    “不是。是将军子之。”

    “子之他……”姬雪顿住,目光征询。

    “燕王废立是子之讲给苏代的,”苏秦推断,“听袁豹讲,子之是在燕王下诏书的当夜就潜见苏代,要他次日凌晨出城,赶来寻我。这个说明,子之在宫中布有线人,且该线人是燕王的身边人。燕王不喜欢子之,对子之却又不得不顾忌,一是子之长期掌控三军,不少将军仍然听从子之,二是子之的夫人是胡女,背后有胡人。在蓟城宗亲中,经过多年培植,子之有不少势力。这也是燕王为什么罢他兵权却不敢动他的原因。子之与子哙相善,子之甘愿赋闲,是在等候子哙继位。燕王晓得这个,因而对子之严密监管不说,更将子哙派往造阳,将二人强行分开。如果燕王改立,子之出头无望,必然生乱!”

    “天哪,”姬雪惊道,“子之不是姬鱼,他若生乱,燕国可就……”

    “是哩,”苏秦点头,“无论如何,燕国不能乱,必须阻止燕王废立!”

    “怎么阻止?”

    “盟约!”苏秦应道,“燕王虽然狂妄,内中却是怯懦,此番必是受惑于秦使。只要在下讲明利害,想他不敢背负天下!”略顿,盯住姬雪,“雪儿,前番叮嘱你的事,全都办妥了吗?”

    “全都布置好了。”想到她与苏秦的爱巢,姬雪脸色微红,“只留一个仅能钻人的出口,今宵木华就是从那个小口里钻进来,说是你回来了!”

    “从明日始,请木实他们将那个出口完全封上,一丝儿破绽都不可有。先君灵堂也要布置妥当。如果不出所料,宫中马上有人前来盘查!”

    姬雪轻轻“嗯”出一声,偎依过来。

    天交五更,大地更加昏黑。姬雪在飞刀邹的护送下返回别宫。

    苏秦这也打个小盹,于天色大亮起榻,疾驰蓟城。

    怕鬼,鬼就来了。

    当苏秦在燕宫门外请求觐见时,燕易王目瞪口呆。

    “这这这……”燕易王看向纪九儿,“这么快?”

    纪九儿也是纳闷。

    “快,有请秦使,走西门!”

    纪九儿使人跑出西门,请到公子疾。

    “苏秦是为废立之事赶回来的!”公子疾一口断定。

    “他不是在啮桑吗,这才不到二十日?”燕易王一脸狐疑。

    “怕是有人走漏风声了!”

    燕易王看向纪九儿。

    “不可能!”纪九儿一口否决,“有这能耐的只有子之,可就臣所知,自立诏之日起,子之就未走出过他的草庐院门,天天在家读书,每天日出与申时两个时辰可见他到院中练枪。这是他的老习惯,风雨无阻。期间不曾有任何人到他家中。再说,即使走漏风声,算计日子,也才不足十日,从大梁到蓟城,莫说打个来回,即使单走一趟,怕也要紧赶慢赶!”

    “在我们秦国,”公子疾淡淡应道,“这点距离,急信一日可到,快马五日足矣。”

    纪九儿吧咂几下舌头,猛地一拍脑门:“想起来一事,苏秦胞弟苏代近日不在其家,使人打问,说是到宋地置买货物去了。苏代自来燕地,从未从事货殖往来,为什么偏在此时赶往宋地?”

    “这么大个事儿,为何不早报?”燕易王责问。

    “臣知罪!”纪九儿叩首,“臣也是方才得知,臣盯的只是子之,就……”

    燕易王转向公子疾,拱手:“苏秦既然回来了,我们就要应对。如何应对,还请阿叔指点!”

    “反者,道之动也。”公子疾一连支出数招,“苏子急,王上可以反着来,不急。王上可寻个托辞,佯作生气,推脱几日,看他作何应对。再使人盯住子之,盯住苏子,看他们是否有勾连。如果他们有勾连,不会不见。待那时,王上再拘捕子之,廷见苏秦,看他有何话说!”

    易王闭目,消化一时,朝公子疾拱手致谢,转对纪九儿:“传旨给苏子,就说有人言他背信弃义,不利于燕,寡人再也不想见他!”

    “这个……”纪九儿眨巴几下眼睛,凑近易王,小声嘀咕几句,易王点头,“好吧,就依你,这就办去。”

    苏秦在燕宫门外候足两个时辰,仍然未见燕王传召。眼见天色将晚,苏秦正要离开,一辆马车驰至,在宫门处停下,车中走出一人,是燕国御史鹿毛寿。

    看到苏秦,鹿毛寿迎上:“哎哟哟,这不是苏大人吗?”

    苏秦拱手:“苏秦见过鹿大人!”

    “您这……”毛寿盯住苏秦,“怎么站在这儿?”

    苏秦苦笑一声,大略讲了他在恭候燕王召请。

    得知苏秦已候两个时辰,鹿毛寿轻叹一声,压低声道:“苏大人,下官有句不该说的,可……说出来您甭见怪,大人最好不必候了!”

    “为什么?”苏秦征询。

    “王上不知听信何人谗言,说是大人串通齐人,失信于燕。大人晓得,为那九城的事,还有先王妃,王上与齐人生些龌龊,原还以为大人讨回九城是功,可听那人一讲,王上就……”鹿毛寿止住话头。

    “若此,”苏秦拱手,“苏秦更要觐见王上,陈述委曲!烦请大人面奏王上,就说苏秦在宫门外请罪,已候两个时辰了!”

    “唉,”鹿毛寿又叹一声,“大人随便想想,若在往常,听闻大人回来,王上还不跣足迎出宫门?可这辰光,大人已经在此候等两个时辰,王上仍不召请。大人若是执意觐见,岂不是自损体面吗?”略顿,压低声,“三个月前,王上于盛怒之下,连大人的府宅也没收了。以下官之见,苏大人可暂寻个馆驿歇息几日。王上已经晓得大人回来,待他怒气稍歇,大人再去觐见,或就……”

    鹿毛寿是燕王近臣,说出此话,断不是空穴来风。

    “谢鹿大人关照!”苏秦拱手谢过,辞别鹿毛寿,驱车拐向馆驿区,让袁豹寻个客栈住下。

    与此同时,一行四辆驷马宫车悄悄驰出燕宫西门,往投下都武阳。

    车行一宿,于翌日午时抵达武阳,直驱文公陵园所在的别宫。

    别宫分为内外两殿,外殿守有三十名燕卒,由一名军尉统领,名义是保护太后,实则奉王命监督。内殿又分内外两座院落,外院是侍从,主要是女仆与太监,由纪九儿安排,内院则是姬雪的私密空间,由春梅统管,经过多年清洗,全都换成可靠的人了。纪九儿插手不得,却也放心,毕竟内院身处翁底,有高墙大院,高墙外面是燕陵,也设有岗亭,姬雪是插翅难飞的。

    见主子到,军尉迎接入内,禀报太后。

    姬雪早已有备,宣旨召见。

    春梅出来,引纪九儿入内院觐见。

    纪九儿此来,是吃准姬雪与苏秦有染,所谓的内院有隐情。之所以一直未予揭穿,是易王认为,还没赶到最好的机缘。从某种程度上讲,姬雪是控制苏秦的把柄,而苏秦是六国纵约长,控制苏秦,易王就能控制六国。

    这个最好的机缘终于到了。于易王来说,废去现太子是他有生之年必须走的棋。子哙优柔寡断,心肠太好,这些做人可以,做君则不适合。当年他与子鱼争立,如果不是自己狠心,先君真的会改立子鱼。更重要的还不是他这个人,而是站在他身后的齐国。

    于易王来说,自逼杀田妃,他与齐国的关系就已僵死,秦国可以说是不二选择,因为燕国的对手是齐、赵,赵国的对手是韩、魏、秦。齐、韩、魏入纵,纵亲又在苏秦手里,苏秦又因姬雪的关系而与他不睦,至少说,他认为苏秦知道得太多,有苏秦在,他的腰就直不起来。能制苏秦合纵的只有秦国,这也是他与秦人结盟并纳秦女为后的初衷。

    万没想到的是,他这边刚一废立,那边齐国就打过来了,夺走十城不说,还要打到蓟城。能抗田忌的只有子之,而之子又是与子哙、苏秦他们轧作一块儿的。万般无奈,他只能向苏秦求救,收回收命。

    一晃数年,易王不能再等了。不料刚刚发出诏命,苏秦竟就又来了。

    这一次,他不能退缩,必须祭出杀器,就是寻到他与姬雪通奸的蛛丝马迹,将苏秦操控于手。

    纪九儿依礼拜过,宣读易王谕旨,大意是先君前夜托梦于易王,说是太后内院有异鬼出入。易王受到惊吓,特使他来察验。

    “没错,是有鬼,”姬雪冷冷一笑,转对春梅,“你们让开,让大王的人好好勘察!”

    宫人将春梅等人领到中院,使人守住。

    姬雪端坐不动。

    一位宫人前来拉扯,被姬雪甩手掌嘴。姬雪练过功夫,这一掌也就打得结实。宫人猝不及防,跌倒于地,嘴角出血,却不敢出声,捂住脸,看向纪九儿。

    “搜!”纪九儿手一挥,手下仆从如探宝一般,四处搜寻。

    显然,纪九儿早有交待。众宫人分头扑进各个宫室,翻箱倒柜,四处捣腾,却无任何发现。

    过有小半个时辰,姬雪寝宫方向有人大叫:“纪大人,快来这儿!”

    纪九儿闻声过去。

    两个宫人指着一面大铜镜,示给纪九儿。铜镜有个镜架,靠在墙上,照理是可以移动的,但他们却死活移不动它。

    纪九儿仔细察验铜镜,真还被他瞧破机关,伸手按开一个键钮。

    咔嚓一声响,铜镜松动了。

    纪九儿用力一拉,铜镜竟是一扇暗门,另一边是隐藏的门枢。

    两个宫人转动铜镜。

    果不其然,面前现出一个暗室,里面昏暗,没有灯光。

    “点火把!”纪九儿一边下令,一边示意宫人,朝姬雪努嘴。

    两名练过功夫的宫人走过去,将姬雪一左一右守在中间,生怕她生不测之变。

    宫人点亮火把,将暗室照得透亮,这才发现是个四面皆墙的死室,只在正面墙上有个牌位,牌位下是只供桌。牌位是先君的,供桌上摆着新鲜的供品,显然是今天刚刚上供的,也就是说,这些供品每天一换。

    “敲墙!”纪九儿命令。

    众宫人拿起木棰,在墙面上四处敲打,回音沉重,一听即知是实墙无疑。

    正狐疑间,一名宫人突然惊叫:“听,这儿!”

    是一处地面,棒棰敲下去,发出嘭嘭的响声,显示下面是空的。

    火把照过来。

    暗室的地面全部由方形石板铺就,每只石板约二尺见方,发出空响的是角落的那只。

    所有宫人兴奋起来,尤其是纪九儿。在火把的照射下,他们轻易地寻到机关,扳开石板,现出一条通道,有梯子攀下。

    下有丈许,空间陡然增大,可容几人。

    三名宫人各照火把,跳下去。

    火把照去,站在前面的宫人发出惨叫,火把落地。另外两名宫人吓坏了,紧忙拉他。那宫人指着地上,全身发抖。几人看去,见地上摆着两只死人头骨。使火把再照,一面墙上赫然吊着一具骷髅,骷髅的两只眼睛发出吓人的蓝光。

    三名宫人疯了般朝出口逃去,顺梯子爬上。

    纪九儿问得明白,冷笑一声,转对一名宫人:“有请太后!”

    宫人跑到姬雪处,声音打颤:“禀……禀报太后,纪……纪大人有……有请!”

    姬雪起身,走过去。

    纪九儿指着铜镜后面的暗室:“太后,这是什么?”

    “纪九儿,”姬雪声音阴冷,“你真的想知道?”

    “不是我想知道,是大王想知道!”

    “好吧,”姬雪淡淡说道,“你可以告诉大王,这是本宫与先君私会之所!”

    纪九儿心中有数,略略拱手:“纪九儿原本不敢打扰先君,只是先君托梦于大王,大王旨令小人来察,小人不敢不察啊!”略顿,盯住姬雪,“既然此室为太后与先君私会之所,小人斗胆请求太后引路,让小人察看一二,好回去向大王复命!”

    “去叫本宫的侍女春梅来,她会带你们进去!”

    “这……”纪九儿道,“太后不进去吗?”

    “本宫与先君私会之地,你们外人擅闯,已构成对本宫的亵渎,难道你们还要亵渎先君吗?”姬雪字字如刀。

    纪九儿打个寒噤,转向宫人:“去,有请太后侍女春梅!”

    不一会儿,宫人引春梅进来。

    春梅看向姬雪。

    “春梅,”姬雪淡淡说道,“先君托梦大王,说有异鬼入侵本宫,使人察验。纪九儿怀疑本宫与先君私会的地宫有异鬼出没,你可引他们前往勘察。若有异鬼,正好求请纪大人帮忙驱除!”

    “好咧!”春梅答应一声,朝纪九儿伸手,“姓纪的,请!”脚步熟练地款款走向暗室。

    因有春梅在场,众宫人的胆气全都上来,在纪九儿引领下,一个一个跟进。

    来到地下暗室,春梅指着挂在墙上的那具骷髅,笑盈盈地介绍道:“诸位看清楚了,这个不是异鬼,是奉先君旨令特地赶来守门的。他生前叫蚱蜢,不知姓啥,说是力大无穷,专扭人头,若有外人闯进,近他跟前,他就会伸手将对方的头扭下,动作快得眨眼都来不及。注意,他扭人头时,眼睛会发出一道兰光,像剑一样。”看向众人,指骷髅,“哪位不信,可以一试!”

    众人经她这么有鼻子有眼地一说,吓得无不后退。

    “纪大人若是不信,可以亲自试一下。”春梅看向纪九儿,语气挑衅。

    纪九儿看向那具骷髅,尤其是两只眼窝里的兰色眼珠子,不由也后退一步。

    “你们朝后退退是对的,”春梅指向地下的两只头骨,“他俩因饥饿而偷吃食物,被主人抓住告官,处以斩首,因而是饿死鬼,凡是近他们跟前的人,他们张口就啃。即使穿的皮靴子,也能啃出个洞。”指上面的骷髅,“他俩生前是蚱蜢的朋友,蚱蜢见他们死得可怜,就把他们请来,专吃蚱蜢杀死的尸体,连骨头都不肯剩下。”

    春梅这般轻描淡写,听得众宫人头顶直冒冷气,欲走不敢,欲动不得,纷纷看向纪九儿。

    “春梅姑娘,”纪九儿朝春梅拱手,“我们是奉大王旨令前来察验异鬼的,你对蚱蜢说说,让他把门打开。”

    春梅转身,装模作样地朝骷髅比划几个动作,呜哩哇啦说几句谁也没懂的话,然后伸手,在骷髅头上轻轻一抚,一扇门吱呀一声洞开,现出一条地道。

    “诸位小心,”春梅指着地道,“这条道是先君专门留给太后的,外人不可走,今天你们一定要走,太后允准了,你们应当不会出啥事情。不过,你们得听春梅几句忠告,一是跟着春梅走,先抬右脚,后抬左脚,眼睛半睁半闭,不可向两边张望;二是脚下无论踩到什么,都不可出声,尤其不能惊叫;三是不可乱想,只能想念先君,可想想先君生前是如何有恩于你的。如果做过愧疚之事,你就默祷说,臣仆有罪,臣仆请先君宽恕!如果谁想得乱,不想先君,或有罪过,不求告先君宽恕,无论出啥事情,就不能怪春梅没讲清楚了!”

    春梅一席话说完,包括纪九儿在内的众宫人无不面面相觑。一个宫人扑嗵跪地,向先君叩首。众宫人纷纷跪叩,纪九儿也跪下去。

    春梅从一个宫人手中接过火把,吩咐其他人不可拿火把,率先走进地道。纪九儿紧紧跟上,二目不敢旁视,直直地盯住春梅的后脖颈。

    其他人跟在纪九儿身后,个个胆颤心惊。

    地道曲里拐弯,不时有冷风吹过,还有响声不知从哪儿传出,地上更是磕磕碰碰,时不时踩到什么,有硬有软。正行之间,一宫人踩到一物,许是惊吓过度,惨叫一声,倒地不起。春梅就如没有听见,顾自头前走路。

    纪九儿的胆水都被那声惨叫吓出来了,哪里还敢吱声,紧紧抓住春梅的后衣襟,手都是抖的。春梅也不吱声,由他抓着。

    大约走有百来步,春梅停住步子,道:“姓纪的,松开我的衣襟,睁大眼睛。”

    纪九儿松开春梅,睁大眼睛。

    春梅用手中火把分别点燃室中的八盏铜灯。

    室中亮堂如白昼。

    映入众宫人眼帘的是一个数丈方圆的庞大地宫,室中摆着先君生前所用的几乎所有物什,正中摆着一只几案,案上摆着先君生前所批阅的几捆竹简,多是臣属奏折。

    几案后面三步远处是一道紫色珠帘。

    纪九儿的目光扫向那道珠帘。

    春梅走过去,挑开珠帘,后面是一张大榻,榻上半边是空的,半边躺着一人,盖着被子,头枕在枕上,头上盖着一块丝巾。

    纪九儿的汗毛再次竖起来,指向榻上:“是……是谁?”

    “嘘,”春梅轻出一声,“是先君呀,你们不是来拜望先君吗?”

    听到“先君”二字,纪九儿惊得两腿发软,浑身发抖,扑嗵跪地,叩首如捣蒜。众宫人纷纷跪叩,大气也不敢出。

    “君上,”春梅走到榻前,小声禀道,“宫令纪九儿奉太子旨进地宫查验异鬼,夫人允准,使春梅引他们此来觐见。”转对纪九儿,“姓纪的,先君在此,您有何王命,在此奏报吧!”

    “先……先……”纪九儿哪儿还能说出话,支吾半天,“君”字也没叫出。

    “姓纪的,”春梅说道,“你有什么话,可不必讲出来,心里默祷即可!先君之灵就在这里,你心中所祷,先君听得见!”

    纪九儿连忙闭嘴,叩首于地,默祷良久。

    “纪大人,您的奏报完了吗?”春梅问道。

    “完……完了!”纪九儿颤声应道。

    “您可以站起来,勘察有否异鬼了!”春梅淡淡说道。

    纪九儿欲站起来,可两腿发软,连试几次,均未成功。春梅上前,扶起他。众宫人也都纷纷站起。

    “纪宫令,是否要春梅介绍一下这儿的所有人,免得大人认错了!”春梅征询道。

    “要哩,要哩!”纪九儿迭声叫道。

    春梅引领纪九儿遍视宫中之物,多是姬雪在蓟城的甘棠宫中所有。又带他走向地宫四壁,见壁面所画皆是人物,有男有女,多是文公朝中已经战死的勇士或故去的臣子,排在首位的,是一直侍奉文公的内臣。

    春梅一一介绍完毕,看向纪九儿:“纪宫令,这些都是鬼了,你看哪一个是异鬼?”

    纪九儿结巴道:“他们不……不是异……异鬼!”不由自主地瞄向榻上的人。

    春梅看得真切,走到榻前,指着榻上:“姓纪的,这是先君的木偶,是太后这些年来一刀一刀削出来的,太后思念先君时,就会寝在这儿,与先君共眠!”掀开盖在木偶头上的丝帛,果然现出文公面庞,眉目栩栩如生。

    纪九儿轻出一气,再次跪地,朝先君的木偶拜过,转对春梅:“春梅,我们查验过了,确实没有异鬼,这就回宫向王上复命!”

    “大人请跟我走!”春梅拱手,“返回之路,你们可以睁着眼走了!”

    春梅拿起火把,带头走向返程,一路上用火把指点地道两侧,不住介绍:“大人请看,这是蛇精,若是发怒,可毒死一城的人;这是蜈蚣精,能飞起伤人,喷出毒雾,专射眼睛;这是蛤蟆精,专喷毒液;这是山鬼,是先君特别从楚地请来的,专吃人心,所以我让你们不可生出杂念;这是……”

    正说着话,脚下有物绊到,低头见是方才发出惨叫的宫人,春梅这才想起他来,踢他几下,见他不动,抵他鼻息,已经无气,知他是被吓死了,转对纪九儿道:“纪大人,此人必是未听春梅忠告,乱想,心让山鬼扒吃了,抬走吧!”

    纪九儿面色惨白,指使宫人抬起死尸,随从春梅走出地道,攀上木梯,匆匆逃离。

    望着他们狼狈逃走的样子,春梅压不住内心兴奋,对姬雪道:“天杀的,春梅这一生,就今儿个解气!”

    姬雪面向北方,改坐为跪,心中默祷:“苏子,燕国的平安,姬雪拜托您了!”

    燕宫深处,夜色笼罩。

    本欲建功的纪九儿反遭一场惊吓,魂魄差点儿丢在地宫。回到燕宫,纪九儿细细回想地宫里的场景,越想越是后怕。

    想到生前身后事,纪九儿再也不敢造次,前去面见易王,将地宫所见一五一十地详细禀奏,说是未曾发现任何破绽。

    易王冷汗直出,毛发倒竖,一脸茫然地盯住纪九儿。

    显然,如果纪九儿所述是实,他们之前的判断就是错的,太后对先君是真正的忠贞,太后与苏秦之间,也是清清爽爽。易王愣怔一时,似也想通了,对大周王室第一公主的品行由不得赞叹有加。

    然而,仍有一事,易王未曾想通。

    “这么大个地宫,她怎么建起来的?”易王看向鹿毛寿,半是自语,半是征问。

    “就臣所知,”鹿毛寿推断,“地宫是先君在时就建起来的,臣查过,先君特别喜欢陵墓那处地方,先建别宫,后修陵墓。陵墓建好没有多久,人就去了,一切皆是天意。负责此项工程的是公子鱼,善后诸事是褚敏。王上若有疑惑,可召褚敏问询。”

    听到子鱼的名字,易王心头又是一凛,不敢再问下去,点头自语:“嗯,是了,那个女人先要身殉,之后定要住在那个别宫里,看来是晓得这个地宫的,对先君也是真的生情,”轻叹一声,“唉,有此女人相守,先君可无憾矣!”

    “对的,”纪九儿接道,“听那侍女说,太后早晚思念先君时,就会入那地宫里,抱住她自己做的木偶睡觉。那个木偶做得真好,乍一看,小人还以为是先君呢!”

    “毛寿,”易王转向鹿毛寿,“这三日来,苏秦都在做什么?”

    “天天守在客栈里,啥也没做。”鹿毛寿应道。

    “咦?”易王奇道,“也没有去他弟弟家里?”

    “没有。”鹿毛寿应道,“他弟弟不在家,说是到宋地置办货物,做生意去了,这还没有回来呢。”

    “做生意?”

    “苏代一家原先住在苏秦家里,吃喝不愁,前番大王收回苏秦的宅院,苏代无处安身,只好自己买房住,想是忧虑生计,打算做些买卖了。”

    “子之呢?”

    “依旧那样,没有出草庐,也没有人到他家去。”

    “咦,”易王盯住鹿毛寿,“倒是奇怪呢。寡人总觉得他们会生些事出来,可为什么风平浪静呢?子哙倒还好说,这个子之,他怎么可能安之若素呢?”

    “许是他还不知道呢,”鹿毛寿分析,“大王毕竟没有诏告,子哙那儿虽有告知,但子哙并没有说什么,因为他早就不想做太子了,这下倒是趁意呢。至于苏秦,他回蓟城,没准儿是有别的急事儿。如果是为废立,他得三十日前就推算出来。否则,王上颁诏没有几日,且并未诏告天下,他怎么晓得并紧赶回来的呢?三月初三,他还在啮桑呢。大国相会,连张仪都去了,当真是个天下大事呀!”

    “唉,”想到公子疾的话,易王打个寒噤,轻叹一声,“未使人去,是寡人的错!寡人未料到天下大国都去了。”皱眉,“苏秦这人……唉,”看向他,“有何良策?”

    “臣之意,”鹿毛寿应道,“王上可以召见苏秦,听听他是为何事赶回蓟城的。如果是为废立,王上正好摊开,听听他是何说辞,反正这事儿早晚都要捅破。如果不为废立,是为啮桑的事儿,王上不见,岂不是……”

    “传旨,”易王转对纪九儿,“明日辰时,有请苏子正殿觐见!”

    翌日辰时,苏秦应召觐见,作陪的是御史鹿毛寿。

    易王没有像往常一样跣足迎至门外,而是正襟肃坐于主席位,面色阴沉。

    君臣礼毕,苏秦坐于客席。

    “身为纵约长,”易王开门见山,“苏子经营六国之事,堪称百忙之身。听闻三月三日,苏子尚在宋地举办大国相会,前后不过二十余日,苏子却弃天下大事于不顾,赶赴偏僻燕地,可有大事欲教寡人?”

    “谢我王挂念,”苏秦拱手,“啮桑会后,臣确有大事在身,先回魏都大梁,布置西河防御,后即赴赵,欲向赵王禀奏啮桑会盟诸事。”

    易王问道:“苏子可见赵王了?”

    “尚未顾及!”

    “哦?”易王倾身,目光逼视苏秦,“苏子为何未见赵王却直奔蓟城来了?”

    “因为臣在途中听闻一事!”

    易王倒吸一口冷气,声音急切:“何事?”

    “说是两个月前,臣的宅第被王上收回去了。臣恐传言不实,是以罔顾赵王,先一步赶回蓟城,以证实此事。到府上一看,果见宅第已换新主!臣诚惶诚恐,入宫请罪,王上却……”

    “哦,”易王松出一气,脸色有些和悦,“没有想到,苏子胸怀天下,原来也在意这个偏壤陋宅呢?”

    “臣非在意这个宅第,臣在意的是王上!”

    “哦?”易王再次倾身,“寡人怎么了?”

    “此宅为先君所赠,由司徒府登记在册。王上继统之时,亦未明旨收回,这个表明王上认可先君所赠,两个月前却旨令收回,臣委实……”苏秦顿住。

    “这个嘛,”易王吧咂几下嘴皮子,“就寡人所知,苏子已有两年多未来燕地。既然苏子不住……”

    “房舍即使空置,亦为先君恩典、臣之私物,臣有此宅,心中就会时时念记先君并王上的雨露恩泽。再说,此宅臣也未曾空置,有臣弟一家替臣日夜守护!王上一朝收回,必是臣有获罪之处,臣是以诚惶诚恐,急急赶回,觐见只为请罪!”

    “这个嘛,”见事情弯在这儿,易王倒是松下一口气来,眼皮子眨巴几下,想出应对的言辞儿,“不瞒苏子,寡人确实听到一些有关苏子的不好言辞,一时震怒,适才收回苏子宅第!”

    苏秦起身,跪叩:“苏秦犯有何罪,敢请王上言明,好让苏秦死个明白!”

    “呵呵呵,”易王笑道,“苏子请起,没有那么严重嘛。只是有人在寡人面前唠叨,说是苏子为不信之人!”

    “敢问王上,苏秦何处不信了?”

    “这个嘛,”易王苦笑一下,“说是苏子一会儿为齐谋,一会儿为赵谋,一会儿为韩谋,一会儿为楚谋,有失忠信之道。是呀,苏子所言,究竟是为何人,寡人确也是……傻傻分不清啊!”

    “唉!”苏秦发出一声长长的、哀伤的叹息,不再叩首认罪,拍拍手,自己起身,坐回席位。

    “苏子因何而叹?”易王探身。

    “为这‘忠’‘信’二字!”苏秦一字一顿。

    “‘忠’‘信’怎么了?”

    “忠者,孝也,廉也;信者,诚也,义也。”苏秦盯住易王,“臣以为,就品行而论,古今天下,论信莫如尾生,论廉莫如伯夷,论孝莫如曾参,王上以为如何?”

    “寡人赞同。”

    “假使有人信如尾生,廉如伯夷,孝如曾参,前来侍奉王上,王上会拒绝吗?”

    “当然不会拒绝了。寡人怕是没这福分呢!”

    “臣先说曾参。曾参侍奉双亲,不敢在外留宿一夕。如果那人孝如曾参,他肯受命于大王、为大王使于齐都、来回奔波于道路沟壑吗?”苏秦直视易王。

    “这……”易王一时怔了。

    “再说伯夷。伯夷为商室属邦孤竹国的长子,坚守道义,拒辞孤竹国的国君之位,在周武王得天下之后,不臣周室不说,连周粟也不肯食,最终饿死于首阳之山。假使那人廉若伯夷,他怎么可能远离周室,奔波数千里,而来效力于一个弱燕呢?”

    “这……”易王语塞。

    “还有尾生。尾生守信,与友约于河梁之下,友未至,水大涨,尾生抱柱而死。假使那人信如尾生,他肯在强齐的朝堂上夸张燕、秦的威势,从而威慑齐君,为大王讨回河间十城吗?”

    易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王啊,”苏秦放缓声音,“臣本为东周鄙民,见先君时无尺寸之功,而先君待臣如贵宾,显臣于朝廷,赐臣以家资。臣无以为报,甘为燕死。及至大王继立,依旧不以臣为粗鄙,闻臣归来,跣足相迎,促膝以谈。臣无以为报,闻强齐夺我十城,遂自告奋勇,功存危燕……”略顿,鼻子一酸,声近哽咽,“不想大王却听信他人谗言,斥臣为不信之人。臣……”揉泪。

    一是被苏秦这番言辞感动,二是想到自己一直怀疑他与太后有私情,结果发现事情并不是那样,易王心中愧疚,长长叹出一气:“苏子,寡人……唉!”

    “大王有所不知,”苏秦就如演戏一般,拭泪的大手一挥,侃侃陈辞,“大凡以忠信行事之人,皆是为自己,而不是为他人呀。‘忠、信’为自覆之术。自覆即覆己,也即回归自己,这就是说,张扬忠、信,无非是为独善其身,而不是求索进取,建功立业。无论是三王,还是五霸,哪一个不是求取之君呢?哪一个是为独善其身呢?难道大王认可自覆之术吗?如果认可,齐人就不会跨越河界,燕人也就不会窥探边疆之外了。”

    易王显然未能完全吃透苏秦的辞意,眯眼沉思。

    “哎哟,是了。”苏秦猛地一拍脑袋,做出恍然有悟之态,“大王原本是个自覆之君,于臣的志意不合呢。”

    “哪儿不合了?”易王盯住他。

    “臣辞老母于周地,不远万里事奉大王,只有一个目标,去自覆之术,求进取之道。只未想到臣之志意竟与大王志意不合,因为大王是个自覆之君,只求臣子尽忠、立信,而不要臣子建功立业啊!”

    “这……”易王被他搅懵了,“难道忠、信不好吗?”倾身,直视苏秦,“听你说来,忠、信这还有罪了呢?”

    “大王想听一桩旧事吗?”

    “请讲。”

    “臣有一邻在外邦为吏,久未归门。其妻难耐春心,与他人私通。听闻邻人要回来,奸夫忧虑奸情败露,好事难再,邻人之妻说,‘丈人不必忧虑,妾已备下药酒以待。’两日之后,邻人回家,邻人之妻使其妾进酒为邻人洗尘,其妾早知酒中有毒,进酒则杀主父,道破则逐主母,于是假摔泼酒。邻人大怒,鞭笞其妾。其妾假摔弃酒,上活主父,下存主母,尽忠如是,却免不得鞭笞之苦。大王,这个就是因了忠、信而获罪啊!”苏秦长叹一声,“唉,臣之遭遇,竟是与那邻人之妾一般无二。臣事大王,尽忠、尽信,不费大王一兵一卒、一金一银,仅以一人之力,退却齐师数万,归还大王十城。臣建此功于国,却获罪于大王,臣……”说不下去了,看向别处。

    “呵呵呵,”易王干笑几声,拱手,“委屈苏子了,寡人抱歉!”转对纪九儿,“拟旨,归还苏子原有府第,赐金十镒,绸缎十匹,仆从十名!”

    “臣领旨!”纪九儿应道。

    “臣叩谢大王!”苏秦起身,叩首。

    “苏子请起!”易王扬手招呼,笑脸盈盈。

    易王这次的笑不是作出来的,因为两件事让他前嫌尽释,一是他一直怀疑的苏秦与太后私情,看来是自己想多了;二是苏秦此番急归,为的只是家财,不是太子废立。他真没有想到苏秦竟也是个爱财之人。只要存有这个弱处,易王就好应对了。燕国再穷,王室不会缺钱。只要有钱,就能买通苏子,天下列国也就可以运于掌中,什么秦国、齐国,苏子一人足可敌之。

    易王正自畅想,苏秦的声音传来:“臣还有一请!”

    “请讲。”易王笑容可掬,见苏秦叩首,拱手回礼。

    “啮桑会上,”苏秦缓缓说道,“楚令尹昭阳与齐相田婴、韩相公孙衍相谈相笃,赵王、魏王均托臣代行赵、魏相事,五国达成盟约,共襄盛举,这个盛举就是合纵。合纵的发起国是燕国,臣提议不可落下燕国,众皆赞同。盟会之后,各国均推一人,共理纵亲事宜,楚为昭阳,齐为田婴,韩为公孙衍,作为纵约长,臣不宜代言赵、魏,是以回魏之后,臣即辞去魏相,由魏另选合适人。魏王使臣选人,臣相中太子,以建功立业,立足于魏,承继基业。赵国当为肥义,因前番肥义有恙,不宜奔波,他人又不足使,赵王方使人宣诏,由臣代理赵事。此番回蓟,臣刚好求请大王,也选派一个合意之人,共襄天下盛举!”

    “好事情啊!”易王心情大好,闭目沉思有顷,盯住苏秦,“以苏子之见,何人可使?”

    “若是由臣提名,臣就提请太子!”苏秦拱手,“因为于燕来说,事情重大,堪称是交通六国,会融天下,非太子莫能掌握。”

    听到“太子”二字,易王心里咯噔一沉,脸色立刻阴沉。

    “再说,”苏秦只作没有看见,顾自陈述,“前番成纵六国之时,太子作为燕国副使,随臣万里奔波,留芳列国,无论是赵、魏、韩、齐,还是大楚,无不对太子交口赞誉,可谓是有口皆碑啊。”

    “列国是怎么赞誉他的?”易王盯住苏秦。

    “赞誉他外柔内刚,小事不拘,大事有断,不愧为王业之器!”

    “嘿,”易王苦笑一声,看向鹿毛寿与纪九儿,“王业之器?”

    “大王,”苏秦佯作不知,“磨砺太子,功在未来,否则,大王百年之后,如果太子德不配位,燕国未来,臣窃忧之。”

    显然,苏秦此时用的是强钓术,上的是霸王饵,逼迫易王自己说出废立之事,因为此时此刻,易王废立,尚未诏告于世,只有他自己的圈内人知情。即使远在造阳的子哙得到诏令,也不可能透出只言片语,因其身边几乎全是易王的人。作为圈外人,也基本上是敌对势力,苏秦清楚自己的任何泄密言辞都将招致灾难。

    易王这被挤到墙角了,看向鹿毛寿与纪九儿,见二人也无暗示,知无良策,只得和盘端出实情,转对苏秦,笑道:“若此,寡人另换一人,如何?”

    “另换何人?”苏秦不动声色。

    “子职。”

    “敢问大王,为何换使子职?”

    “这个嘛,”易王牙关一咬,“子哙优柔寡断,不足以掌燕事。寡人斟酌再三,决意更立子职,已择吉日祭告天地社稷,行更立大典。”

    “唉!”苏秦先出一声富有抑扬顿挫的长叹,继而长哭于庭,“呜呼哀哉——”

    苏秦的哭声极长,极悲,如丧考妣。

    “苏子为何长哭?”易王截住他的哭声。

    “为燕国,也为大王啊!”苏秦止住,双手仰天,改哭为啸,“呜呼哀哉——”

    “这……”易王脸色沉起,“燕国怎么了?寡人怎么了?”

    “大王若行废立,则燕国危矣,大王危矣,身为外人,臣无可奈何,只能一哭啊!”

    “你且说说,燕国怎么危了?寡人怎么危了?”

    “敢问大王,”苏秦盯住易王,“以燕国实力,能抗强齐吗?”

    “齐人有何了不起!”易王冷笑一声。

    “大王啊,”苏秦轻叹一声,“齐人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两败大魏武卒、逼杀庞涓,又吓退楚将昭阳于薛地、击溃秦师于桑丘而已!至于大王,怎么能好了疮疤就忘了痛呢?齐人夺占河间十城时,大王是夜不成寐啊!大王召臣,使臣赴齐求和。大王只知齐王听取臣言,归还大王十城,却不知齐王为何听信臣言、罢兵归城啊!”

    “为何?”

    “容臣细细道来,”苏秦侃侃言道,“纵亲初成,庞涓蛊惑伐秦,不顾臣劝阻,引六师叩函谷关伐秦。恰在此时,大王听信秦使所言,废立太子,先齐王遂置六国伐秦大业于不顾,使田忌调转三军转攻大王,取河间燕地十城,乘胜欲伐蓟都。大王夜不安眠,紧急召臣谋议应策。臣带子哙赴齐,子哙抱住先齐王的双足,长哭足足两个时辰哪!子哙是先齐王的嫡亲外孙,外孙长哭,外公心里疼啊!先齐王召臣,答应休兵,归城,但只提一个条件,就是大王不可废立太子。大王不但应允,还与先齐王立下盟约。今盟约仍在,大王再行废立,就是毁盟。大王毁盟,方今齐王为子哙舅公。外甥遭废,舅公能置之不理吗?齐若发兵攻燕,燕何以拒之?”

    “这……”易王喘会儿气,震几,“兵来将挡,寡人难道怕他不成?”

    “大王啊,”苏秦复叹一声,“兵来该由将挡,问题是,齐人有大将匡章,大王的勇将在哪儿呢?子之将军吗?大王能信得过他吗?即使信得过,子之将军能抵得过刚刚击败秦师的匡章吗?大王可知,引领秦师的不是他人,是雄冠列国的名将司马错啊!”

    “寡人……”易王略顿一下,“寡人听说,秦师是故意败给齐人的!”

    “哈哈哈哈,”苏秦长笑一声,从袖中摸出一张羊皮,“大王请看这个,就知秦人是否故意了!”

    纪九儿接过,递给易王。

    易王展看,是秦人在韩地抢粮的悲惨画面。

    “这……这是什么?”易王没有看懂。

    “就是故意打败仗的那拨秦卒哪!”苏秦一声哂笑,“他们假作打败,故意死伤两万人,丢下所有辎重,一路上没吃没用,向宋人借粮,宋人不给,向魏人借粮,魏王不给,向韩人借粮,韩人不给,秦卒也是饿极了,在韩地四处抢粮,这些就是当地百姓画下的秦卒抢粮画面,这就是大秦诈败的威武之师啊,与民争食,竟至于斯!”

    “这……”易王惊呆了,“这不可能!”

    “能与不能,”苏秦淡淡应道,“验证并不难,大王可使亲信之人前往宋地、魏地、韩地,向百姓打探一番,也就晓得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国家大事,生死存亡,非同寻常啊,大王万不能坐在宫中臆想天下之事,终为小人馋言所左右啊!”

    苏秦说出这番话,易王冷汗直出,半晌无语。

    “大王啊,”苏秦趁热打铁,“燕国非臣所有,燕地非臣所有,子哙、子职亦非臣之嫡亲。臣本大周粗民,得蒙先君恩泽,方有今日协约六国、出入宫廷之荣盛。作为一芥草民,臣之愿足矣。臣之金银足以用度,臣之馆舍足以容身,臣之婢从足以使唤,臣之车马足以驰骋。臣所忧者,只为大王啊!”长长一叹,“唉,大王试想,如果大王执意废立,齐王必使匡章引兵讨伐。大王失义在先,废长立幼,燕民未必心服,未必肯战。那时,大王向何人求救呢?向赵人吗?向胡人吗?向中山吗?向韩人吗?向楚人吗?失义即失道,失道则寡助。大王别无他途,只有向秦人求助。即使秦人未曾兵败于桑丘,也未曾狼狈于归途,大王要他们出兵,也是个难哪。大王想想,秦人能怎么出兵救燕呢?秦人离燕地相隔万里,秦人若要救燕,就必须跨越三晋,三晋肯借道吗?即使三晋肯借,秦人出兵,无论胜负,都要回归,大山漫漫,沟壑千重,万里归程,漫长而多艰,各种凶险,在所难免啊。昔年穆公借道伐郑,结果郑未伐到,却兵败于崤道,全军覆没,三将被擒,这个阴影一直笼罩在秦人心头啊!”

    苏秦堪称是情真意切了。

    “纵约长,”易王起身,朝苏秦深鞠一躬,“此前种种,皆是寡人之过,寡人……有所得罪之处,还请约长宽谅!”

    “大王大礼,臣不敢当!”苏秦再叩。

    “约长请起,”易王走到苏秦跟前,扶他起来,按他坐下,回至自己席位,看向纪九儿,“拟旨,收回诏命,即日起,不可再议太子废立!”

    “臣领旨!”纪九儿应道。

    “谢大王听臣!”苏秦起身再拜,“臣请大王准允太子为燕国特使,协调纵亲事宜!”

    “寡人准奏!”易王转对鹿毛寿,“拟旨,命太子哙为燕国纵亲使臣,协助约长,协调列国事宜!”

    “臣领旨!”鹿毛寿拱手。

    “呵呵呵,纪九儿呀,”易王笑逐颜开,“去,置酒三坛,今宵良宵,寡人与苏子要畅饮于月潭松亭,不醉不归!”

本站推荐:庆余年侯门弃女:妖孽丞相赖上门重生农媳逆袭神厨狂后官场桃花运医妃惊世宠狐成妃天才嫡女,废材四小姐邪王追妻兽黑狂妃:皇叔逆天宠

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妖妖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寒川子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寒川子并收藏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