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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第五册》(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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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证明

    两天后,师姐打来电话,说自己已经去过工厂,工厂的运营一切照旧,工人都知道我师姐就是他们的老板娘,所以师姐问董先生回去没有的时候,他们都说已经好久都没看到董先生了,厂子里所有的事情都交给副厂长什么的在代为处理。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师父说师姐的语气听上去很是焦急,在我看来,师姐可能在扇子和感情之间,更在意董先生这个人。因为那个时候我没有感情上的经验,所以很难体会到。

    师父告诉师姐,在柳州继续找找,因为想来董先生不会因为我们之前的猜测,由于一把扇子而弃之自己的企业不顾,除非那个企业本身就是个幌子,但是可能性并不大,假若他真的是一个宝物收集的商人,收藏宝物,也是需要资金的。在师姐来电后的第二天,师父突然要我收拾点必要的东西,例如他授给我的法器等等,跟他走一趟。我当时问他,现在的当务之急应该是帮着师姐找到董先生才对,我们自己的业务还是暂时停下吧。师父说,让你收拾这些,就是去找董先生。我疑问道,你现在找到他吗?师父跟我说,其实在师姐离开的当天,他就已经暗暗跟我们这条道上的人放出消息去,让大家帮忙寻找这个董孝波,师父的资历在昆明虽然算不上是最老的,但是很多人都知道我师父忠厚耿直,多年来朋友比仇人多,所以大家都愿意帮忙,也是出于对我师父的一份敬重,而师父叫我收拾东西那天,就是有人跟师父回话说,找到了董孝波。

    我问师父,这家伙现在在哪?因为自从师姐的事情发生以后,我对这个姓董的就全然没有了好感,我甚至觉得先前他跟我和跟我师父套近乎,完全都是在演戏,以他这样高深的演技,如果不是惯犯,就是个天生的影帝啊!师父说,在玉溪呢,现在正带了人在满抚仙湖准备打捞扇子呢。师父的语气很失望,显然,他也在为董先生潜伏这么深博取大家的信任感到深恶痛绝。我问师父说,可是当时哑巴昝师父不是说扇子是铸了铜座的,捞起来也没办法还原了吗?师父对我说,董孝波这种人,他打捞扇子起来,并不是为了要拿扇子打鬼什么的,他纯粹是一种收藏,据为己有的霸占。

    在出发去玉溪的路上,离玉溪越近,我和师父就情绪越激动,虽然辛然师姐跟我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但那究竟是我的师姐,是一家人。看到自己的家人被这么欺瞒利用,怎么可能不生气。我和师父去玉溪的消息没人知道,甚至没有告诉扇子原本的主人那家兄弟,我们到达玉溪后,连饭都顾不上吃,就开始打车朝着先前昝师父说的抚仙湖水下古城的位置走去,这其实是我和师父在赌博,因为我们并不知道董孝波此刻是不是在那片区域,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亲自督战。

    早在我们到达玉溪的时候,师父就给他的朋友打了电话,这个朋友想必是在几条道上都有熟人的,当我们到达抚仙湖附近的时候,师父再次给他打了电话,那边回过来的消息说,想要在抚仙湖打捞东西只有两个途径,一是透过当地水文管理站下发批文后,经过文物部门允许才可以打捞,因为那时候的抚仙湖,水下有古城尽管没有被官方证实,却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所以基于对文物的保护,必须这么干。另一种途径就是到湖边的渔民或者岛民那儿,私下谈价格,请他们组织村子里的人打捞,但是古城遗址范围内的打捞也是不允许的。所以董孝波若想要找到扇子,肯定是要托关系到官方弄到许可证才行,否则就是犯法。而师父的朋友说,正好几天前下发了一个批文,批文上含糊其辞,总之是许可了,若真是这样的话,就说明董孝波以民间企业家或者港商的身份,不知道用什么手段让官方默许了他的这次行为。师父挂了电话后说,这中间的黑白我们就管不着了,自来就是这样,既然他拿到了官方的许可,他肯定是先从水下古城区域下手。于是这样,我们就来到了抚仙湖的东北侧,也就是传说中水下遗址的地方。

    其实距离抚仙湖那个开放性公园的入口来说,水下古城的区域需要辗转好几次才能到达,这也是我第一次去抚仙湖。所谓的湖,在我看来和昆明的滇池差不多,只不过水看上去要清澈一点,水鸟稍微多一点,人烟稍微少一点而已。两个多小时的辗转后,我们到了那片区域,师父没有租船直接在湖面上找打捞队,而是沿着湖边寻找,抚仙湖很大,大到想要看到尽头是不可能的,但是在视野范围内寻找水面上的打捞船只,还是挺容易的,所以我们很快就找到好几艘距离相对靠近的船只,在离开岸边几里的地方,而那个岸边,有一处从岸上延伸出去十来米的舢板,我和师父绕着路靠近,走到近处的时候发现,舢板的尽头放了一个小茶几,上边好像还摆着点酒,而背对着我们有一个不算太高的平头男人,手里打着一把太阳伞,却没有把伞遮住自己,而是把伞遮住了他身边一个坐在靠椅上的人。

    尽管是背影,我和师父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就是那个骗取了我们信任,然后伤害了我师姐的董孝波。

    我是个比较冲动的人,我正想要冲上去揍他一顿的时候,师父拉住我,然后左右看了看,发现附近除了那个打伞的平头男以外,并没有别的人在。看样子董孝波在这里悠哉悠哉地喝酒晒太阳,顺便还盯着湖面上打捞扇子的船只了。师父指着那个平头男说,这个人可能是保镖,你现在冲上去恐怕人家没那么容易让你动到董孝波。我心想也是,正在琢磨该怎么办的时候,师父突然淘气地说,待会上去的时候小声点,边上是水,你先把那个平头的家伙给撞水里去,然后马上制住姓董的。我老了,打架不在行,那人下水了我还能有法子收拾他不敢乱动。

    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恶魔,而师父心里,是一个大魔头。

    那天的太阳很大,抚仙湖的东北角岸边和其余岸边不同的是,这一片更像是海边的沙滩,除了沙子不像海边那样亮晶晶的,而是泥棕色像河沙一样,而另一侧的西南角,听说边上就没多少沙子,而是小石块了。玉溪市对于抚仙湖的堤岸工程做得很是到位,所以我从堤岸边悄悄走过去,并没被发现,而越是接近舢板,我就越紧张,生怕被他们发现,好在沙子上走路没什么声音,舢板也就十多米长,我在紧张地靠近到他们几米的位置时,突然发力,用肩膀狠狠撞向那个打伞的平头男,他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我给撞到湖里了。师父此时也跟在后边但是他没有上舢板,而是站在湖边对着水里那家伙叽里呱啦的念着,念的什么我也不知道,而在这个时候董孝波也惊讶了,没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就双手抓着他的衣服,然后狠狠一头用我自己的脑门子撞到他的鼻梁上。

    所以假如有一天你在街上看到有人打架第一招就用这个,那就是我。请在我打完后跟我握手,我会对你们微笑的。

    董孝波这一下八成是晕头转向了,我虽然额头也痛但是他的鼻子肯定更痛,鼻子被撞的话,会忍不住掉眼泪的,而掉眼泪的人,在心理上就会立刻处于下风,经验之谈,百试不爽。于是我左腿跪着压住他的命根子,右腿跪在他的左手上,左手压住他的右手,因为我是左撇子,右手卡住他的脖子,这样他就动不了,任凭他在地上哼哼。

    我冷笑着恨恨地对他说,姓董的,你他妈可真行啊,演技真牛逼啊,这出戏你他妈还是主唱啊,你他妈要不要我给你找个乐队来伴奏一下啊?

    我想说我必须形容一下当时的情况。我虽然岁数不大,但是自认为身体是比较结实的那一类,而且又年轻。董孝波虽然年龄比我大了不少,但体格是很明显不如我的,再加上这些日子我跟着师父风里来雨里去,吃过苦,也得到过锻炼,以前从未接触社会,却在师父的带领下以这样的方式接触到社会最为阴暗的一面,这些对我来说,都算是一种磨砺,我没有像其他小孩一样,先对世界充满了憧憬,而后却在逐渐现实的过程中,一点点被打磨得没有脾气。换句话讲,当时的我可能比起同龄人来说,稍微成熟和市侩一些,所谓近墨者黑嘛。师父在我看来,若非是教我手艺,且为人耿直的话,假设把师父丢到人从里,他一样是个痞子。所以我也染了一身的邪气。

    在上述的说明下,我压制住董孝波,几乎没怎么费力,因为我理直气壮啊。

    董孝波自然是没想到我和师父会这么快就追踪到他的动静,他太低估我师父在云南当地的信息来源了。他先是瘫在地上,呼呼喘着气,鼻子嘴巴都在流血,一副还没反应过来的样子。看样子之前那一头撞上去,不仅撞伤了他的鼻子,还让鼻血顺着鼻腔流到了嘴巴里,所以看上去就比较惨。我也是对他怒目相对,虽然最直接的受害者是我师姐,但是我和师父也是被他欺骗的人之一,而我最接受不了的就是欺骗,尤其是欺骗后被我发现了真相。

    师父站在岸边,先前念咒时候的手形已经回到平常的样子了。他对我说,打一顿就够了,弄起来吧,把他绑椅子上。说完师父就伸手到自己的腰后面摸出一根小拇指粗细的麻绳,扔到我面前。师父只要是出门办事,都一定会捆上一个灰白色的麻布材质的小布袋,横着放到自己的腰后,那口袋里的东西除了绳子罗盘什么的,还有就是能够随手拿到的玩意。因为这行相对其他正常行业来说,我们往往会遇到更多的危险,这些东西,就是能够迅速拿出来救命的玩意。

    我还压在董孝波的身上,师父丢过来的绳子我够不着,但是我又不能起身,因为我一起来也许董孝波就要逃跑,于是我跟师父说我拿不到,师父没有说话,就直接从岸边走上了舢板,捡起地上的绳子,然后走到我身边,双手一伸抓住董孝波胸前的衣服,一下把他给扯了起来,于是我俩七手八脚地就把他给捆在了椅子上。一边捆我一边问师父,水里那家伙怎么办?师父你都上来了他怎么还呆在水里不动啊?

    师父转身看了水里那家伙一眼说,他啊,别管他了,他一时半会还动不了。师父摸出一个小瓷瓶跟我说,水底下有朋友帮我抱着他的脚呢。一看到那小瓷瓶,我就明白了,当年我第一次到师父家的院子的时候,他就是用这种小瓷瓶来整了我。只不过这个手艺师父从来都没教给我,所以我至今还不会。师父笑着跟我说,这瓶子里的这个好朋友,跟在我身边好几年了,因为是个小孩子,送过去没人帮忙的话还是会受苦,还是让它跟在我身边,等戾气消磨了之后再说。我点点头,师父身上我不知道的秘密实在太多了,我也没办法一一问,而且当下也不是时候。

    师父和我站在董孝波跟前,他却扬眉看着我们,态度很是不屑,那种表情是很欠揍的一种,所以我正打算再给他几耳光的时候,师父蜡烛我跟我说,你别着急,你让他好好说话。于是我就点了根烟站到一边去了。

    师父走上前,伸出一只脚,直接踩在董孝波的命根子上,但是看得出没有使劲踩,然后师父把一只手放在弯曲起来的膝盖上,耷拉着脖子,就跟电影里的老流氓没两样,他冷笑着问董孝波说,小董啊,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董孝波没说话。师父说,我觉得我这个人还可以,至少比较讲道理。然后师父说,你在跟着辛然来昆明之前,你肯定是知道我是干嘛的对吧?董孝波还是不说话,师父就大声说,我问你你就给我回答,一声不吭你就躲得过了是吗?快回答,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不?

    董孝波可能是被师父这一下给惊着了,但是他依旧没说话,只是看着我师父,然后轻轻点点头。师父说,既然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那你哪来的熊胆子,敢在我这里玩小把戏?董孝波依旧是那种眼神,但是他并没有回答师父的这个问题,而是侧着脑袋,吐了一口口水在地上,我一看那口水,里面有血,看样子刚刚那一下还撞得不轻,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子,还真是有点隐隐作痛。

    师父接着跟董孝波说,不过语气却较之先前略微和缓了一点,也许是说到师姐的关系。师父说,你知不知道在我们从玉溪回了昆明之后,有天晚上你提前休息了,辛然在院子里陪我喝酒,她是怎么跟我说的?她说她觉得自己很幸运,这样的身世这样的经历,却能够找到一个你这样不计较她的人生的男人。她认为自己很幸福。董孝波没说话,师父接着说,你知道我们当师父的,尤其是我还把辛然当成是我自己的女儿,她跟我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我有多么替她高兴吗?可惜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到头来,你伪装得再好,也依旧是个混球。

    混球?师父也经常这么骂我。不过那总是带着笑意的。

    董孝波听完师父这番话,沉默了一会后,突然苦笑了一声说,那又能有什么办法,事情我已经做下了,而且到了那个时候,我早就没办法回头了。董孝波的港式普通话,在此刻听上去就没有先前的亲和,而显得刺耳。师父对他说,你也知道辛然一开始是想要偷那把扇子,但是没能得逞,偷羊没偷到还惹了一身羊骚味,本来当年她回了柳州后,我相信她是一直在反省自己,正是因为相信你,才告诉了你这个秘密,谁知道你竟然利用她,花了这么好几年的时间来准备,就等着让辛然带着你来找我,然后我们一起查出扇子的下落,没想到的是,最后想要得到扇子的人,不是那家人,不是辛然,更不是我,而是你这个王八蛋。

    董孝波斜眼看着师父说,那你想要我怎么做,我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后悔还有用吗?师父问他,那你觉得你后悔吗?董孝波看着师父许久,然后低头叹了口气说,后悔。

    师父毕竟是上了岁数的人,看到晚辈肯正视自己的问题,于是就没有先前那么激动了。否则你要他原谅一个欺骗自己女儿感情的人,他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听到这里的时候,我也觉得这中间似乎隐隐有点隐情。师父对董孝波说,那你现在把你的事情统统说出来,不要再有隐瞒,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董孝波看着自己的膝盖,他的衣服裤子都被我之前收拾他的时候给弄得很脏,他突然抬头跟我说,你跟我一根烟吧。于是我点上一支烟,塞到他嘴里,让他抽了一口又拿开,就这么一口一口地喂他吃。他说,你们知道我的父亲是谁吗?师父冷笑一声说,这都不知道,我还用混吗?董孝波一脸疑惑地问师父说,原来你知道?你是怎么发现的?师父说,不好意思啊,让你失望了,一开始我还真没发现,我这人不习惯一开始就把人往坏的地方想,我也是等你那天不辞而别后,才根据经验大胆猜测出来的。董孝波看得出有些吃惊,他看着师父说,这么说,你知道家父是做什么的了?

    师父说,当然,你父亲就是那个马来西亚籍的香港富商,当年买下失窃贝叶经的那个人。

    师父接着说,在找你的这段日子里,我们也打听了不少,那个港商总共有6个儿子3个女儿,大部分都在东南亚一带做生意,来内地做生意的却还真没人听说,你自己说吧,你是第几个儿子。董孝波苦笑着说,我的确是他的儿子,但我是个私生子。我虽然跟着他姓董,但是我却没能够分享到他的任何一点资源。

    这就有点出乎我和师父的意料了,他既然能有这么大的财力到内地开设工厂,而且这么年轻,想来是家族财力雄厚才是。他接着说,我的母亲本是广西人,早年家父还没有被大陆公安列入黑名单的时候,也常常在内地活动,这样才认识了我母亲。后来我出生后,母亲带着我去香港找父亲,却被拒之门外。这也不怪谁,谁能够忍受自己的父亲在外面给自己弄了个野种兄弟呢?所以他们几兄弟一直都很排挤我,说我是他的儿子,没错,我是第7个。

    董孝波接着说,我母亲当时带着我去找父亲的时候,我还是个婴儿,而且那个年代,内地想要进入香港比现在复杂很多。我们两个内地的人,去香港报关的时候还只能说是省亲。父亲虽然对我母亲始乱终弃,但是毕竟是自己造下的孽,所以他以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为我争取到了董这个姓氏,但是说什么都不肯让我和他一起生活。所以他就打发了一部分钱,让我母亲带着我回了广西。后来我稍微长大一些,上中学的时候,之前父亲给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于是母亲再次去求父亲,请他帮助我的学业,就这样,我被带到了香港,一生活就生活了二十多年。乡音全忘了,等我念完书回国以后,母亲就去世了,剩下我一个人,在董家根本没有立足之地。父亲见我已经成年而且学业完成了,就认为他对我的义务已经完成了,于是就给了我一小笔资金,希望我能够自己自食其力。

    师父和我都没有说话,在初见董孝波的时候,我们被他的和蔼可亲骗得神魂颠倒,却谁也没想过,原来他的背后竟然是这样的故事。

    董孝波接着说,当时年轻气盛,觉得既然你能够做得如此冷漠,那我就要好好活给你看,没有了你董家人的经济资助,我照样能够活得很好。于是他就尽量不再跟父亲联系,自己开始在社会上打拼。只是每年春节的时候,他们才和父亲团聚一次。董孝波说,后来没几年,他听说父亲惹上点麻烦事,于是全家移民海外,在香港回归之前,马来西亚和印尼等地为了吸引港人到他们国家购地,曾一度把地价压得非常低,而他的父亲就是那一批赶在香港回归之前移民马来的华侨,董孝波说,虽然当时听说父亲有点麻烦事,不过谁也不肯告诉他。等到他们全家离开香港以后,就只留下一栋房子,同意他在哪里居住,剩下的,全然不管他了。

    董孝波说,香港这地方,寸土寸金,自己刚刚学成归来,虽然有知识,但是却没有任何社会经验。于是处处碰壁,开始跟大多数上班族一样,每天很早起来,很晚回家,早上吃肠粉,中途吃盒饭,晚上就随便带点东西回去,一顿吃不完明天还能接着吃。他说,那段日子,自己过得非常辛苦,薪水也并不多,每个月除去了日常的开销和水电等,几乎就没剩下多少,于是他开始迷惘,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过着到底有什么意义,每天不辞辛劳的,难道就为了一边混日子,一边给自己混口饭吃吗?于是他有一天晚上心烦,喝醉了,醉酒后,却拨打了自己父亲的电话。

    我问他,你不是说你父亲都不管你了吗?你还打电话给他干嘛?他都这么狠心,你还真贱啊。董孝波苦笑着说,是啊,真贱,不过无论如何,那都是我的父亲。生我却没养我,我长到成年,其实除了我母亲的辛苦外,我还是要感谢他给了我生命,就算我是个人人都看不起的私生子。我没再说话了。董孝波接着说,那天晚上他给父亲打电话,胡言乱语了很多,父亲有点不耐烦,但是也明白了他是在抱怨自己的生活不如意。于是父亲就跟他说,你说吧,你要多少钱。

    董孝波说,这句话深深的刺伤了他,他觉得他并不是为了要钱而跟父亲打电话的,他母亲去世了,自己又是个被人瞧不起的私生子,自己的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都不愿意跟他有什么过多的交往,在事业上也不如意,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抛弃他,而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候,就想跟自己的亲生父亲说说话,哪怕就是一两句安慰也都能让他宽心不少,谁知道自己的父亲,竟然直接想要用钱来打发他。他说他当时很伤心,于是就对父亲说,自己不是来要钱的,只是想要父亲给他指一条路,要怎么做才能出头,毕竟不管如何,父亲都是在世的自己最亲的人。

    董孝波又抽了几口烟之后,突然一副很无奈的笑着说,结果你们猜我父亲跟我说什么?他说,假如有一样东西,你要努力奋斗10年才能得到,这会非常辛苦。但是假若你踩着别人的肩膀,你就能在1年的时间得到的话,你会选择哪种方式?董孝波说,当时他并没有回答,结果父亲说,如果是他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踩在别人的肩膀上,那是因为,他不能容忍别人踩在他的肩膀上。

    董孝波说,父亲的话特别现实,但是却如同醍醐灌顶,一下子就让他明白了许多。也许父亲在道德上并不是一个值得夸赞的人,但是说到赚钱赚名声,出人头地,他却是个人精。董孝波说,于是当天晚上他挂了电话后就决定,自己不要被别人踩在脚下,既然在香港已经举目无亲,那么自己就要豁出去干,不敢说混得比父亲好,但起码要比那几个瞧不起自己的兄弟强。

    他说,他后来就开始在工作上动起了心眼,开始学会了分析领导层的相互关系,觉得哪个更能够有实权,谁说的话比较有分量等,他就去刻意地接近这些人,为了这个,他甚至卖掉了父亲留在香港给他的房子,用卖房得到的一大笔钱,花了极少的一部分租了个很差的公寓,却用那绝大多数的钱,用来打点和领导的关系。

    他还说,打点这些关系并不是为了能在这个单位里混到个什么职位,而是为了透过他的领导,去认识更多比领导还要高身份的人。他的钱每一分都花在刀刃上,中国人习惯了收受礼物,于是自己也开始觉得这样办事效率要高得多。没几年的时间,他就在那个单位里风生水起,也认识了不少社会外部的强力资源,在他觉得时机成熟的时候,他毅然带走了那个公司里的骨干成员,自己当起了老板,自己干。董孝波说,而在自己当上老板的时候,他还没有买过车,还住在那个廉价的公寓里。

    用现在的流行语来说,董孝波这叫做屌丝的逆袭。虽然我并不赞同他这种过河拆桥的混蛋做法,但是他终究是成功了。董孝波说,人就是这样,一旦你有了地位,人家就会去注意你光鲜照人的一面,之前做过些什么龌龊事,很快就被人淡忘了。当时的港元,正在逐渐贬值,自己精于观察,赶在金融风暴前,撤掉了自己在香港的一切投资,开始转向大陆,因为大陆的人口更多,市场更大,而自己的家乡也在广西,作为商人,他还是想要给故土做点贡献。而在这些年的时间里,他和父亲的交集很少,他说也就是每年新年的时候,自己会飞去马来西亚和父亲吃一顿饭,然后就回来。他说,父亲越来越老了,身体也变差,所以家里的其他几个兄弟姐妹每次跟父亲团聚的时候,都是在看父亲的身体情况,想要了解是否留下了遗嘱,自己到底能够分到多少之类的。董孝波说,虽然大家都没明说,但是自己是完全看得出来的,虽然是个大家族,却是一盘散沙,对付我这样的私生子的时候,一个个很团聚,等到我出人头地的时候,却又大气不出了,成天盼着分遗嘱。我不会去分,想来也没留下我那一份,所以在那个时候,我有一种痛快的感觉,我开始庆幸私生子的身份给了我奋斗的力量,就为了证明给你们看,我一样活得堂堂正正。

    董孝波说,而在那一年的聚餐中,父亲看他有出息了,也难得的欣慰。饭后带着几个孩子一起聊天,这让他受宠若惊,而也就是那一次闲聊中,他得知了父亲手上有一个宝贝,而这个宝贝就是玄奘手书的贝叶经。

    董孝波说,当时他根本不知道这个东西的来历,一开始还以为自己父亲是喜欢收藏罢了,谁知道回到内地以后,他才偶然打听到这贝叶经的来历,他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靠什么生意发家致富的,而到那时候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一个专门倒卖古董珍宝的投机商人。于是他说这样一来他就想得通了,难怪每年吃年夜饭的时候,其余的兄弟都会在席桌上赠送给父亲一些古董,不管是不是在示好,总之送的礼物越贵重,自己分到的遗产就能够多一份。

    董孝波接着说,本来这些事情对于他来说,关系并不大。直到自己投资的工厂闹鬼,继而认识了辛然师姐,觉得师姐很可爱,自己有举目无亲的,想要找个伴。于是就以请教玄学的方式来接近师姐,想要跟师姐做朋友,甚至谈恋爱,而董孝波说,在那个时候,他对是师姐是非常真心的。直到后来师姐跟他讲了六叶八卦扇的秘密,这一下子就让他燃起了找到扇子的欲望。

    师父问他,既然你说你对辛然是基于真心,那后来为什么要陷害她?董孝波说,一开始辛然给他说这个秘密的时候,自己也就权当一段轶闻听了,但是自己却在心里想着,要是能够找到这把扇子,把它送给自己的父亲,也是在其他人面前证明自己的一种方式,他就是太希望证明了,对自己的父亲证明,证明我虽然是个私生子,但是我一样是个有骨气,顶的起天地的人,我并不比你的其他儿子差,他们能给你什么,我就能给你更好的。于是他开始反复试探性地游说师姐,看是不是有机会一起回去重新找找那把扇子。但是师姐吃过苦头,立场非常坚定,说无论如何自己也不会再打那把扇子的主意了,由于董孝波知道的消息有限,自己也没办法脱离师姐单独去寻找,所以这件事情就暂且作罢了。

    而直到后来,有一天自己约了不少朋友一起聚会,也打算正式跟自己的朋友介绍一下我师姐的时候,我师姐却酒后失言了,自己在酒局上说了扇子的事情。董孝波说,其实当时她并没有说得很仔细,迷迷糊糊地,大家除了知道有这么一把扇子之外,别的都听得莫名其妙地。毫无威胁,而自己却由于多年经商的关系,加之深知内情,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虽然可能会利用我师姐的不设防,但是自己如果隐藏的好的话,师姐压根就不会发现自己在背后动了手脚,董孝波说,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很兴奋,筹划了几天,他向公安机关匿名举报了辛然师姐,并在师姐边上吹风说可能是那一晚你自己胡言乱语,让好事之徒听了去,把你给举报了。派出所是不会提供举报者信息的,于是我就自演了一出陷害辛然受审,然后我拿钱把她取保候审,再告诉她,只有找到扇子,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之类的话。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心里觉得拔凉拔凉的,师父也皱着眉头,看起来师父也是大为吃惊。这个看似老实的董孝波,竟然心机城府如此之深。想到这里的时候,我不由得又想揍他一顿了。

    董孝波苦笑着说,其实从决定这么做一直到我们打听到扇子的真实下落,他的内心一直在反复的矛盾和纠结中。但是自己不肯放弃,就越走越远,原本从哑巴昝师父那儿得知了扇子就在抚仙湖底下的时候,他认为剩下的无非就是自己悄悄找人打捞起来,再抽时间悄悄送去马来西亚,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却在我们返回昆明的时候,师父给他那一个沉甸甸的扳指,给触动了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开始懊恼,后悔,觉得自己辜负了师姐,也辜负了我师父的嘱托,但是事已至此,自己也没办法出来承认,而自始至终我们都不曾怀疑过这个师姐带来的男人,这让他非常内疚。

    于是他开始觉得自己配不上师姐的真诚,更不配拥有师父赠予的扳指。金玉良缘,到他这里的时候,已经变了味。

    董孝波长舒一口气,一副卸下了心中担子的模样,他坦然的笑着说,事情就是这样了,费了那么大劲,我也不辞而别了,没有退路了,只能来找扇子,否则我会觉得我自己一无所有。

    师父的脸色很复杂,但是我却读不懂他在想什么。师父站在那儿站了一会,伸手摸出小刀,割断了绑住董孝波的绳子。董孝波一脸愕然,师父说,小董,你还爱着辛然吗?董孝波点点头。师父叹了一口气说,那你还是给她打个电话吧,你欠她一个解释呢。

    于是我明白了,在师父看来,董孝波找不找扇子,这跟师父一点关系都没有,在扇子和师姐的感情里,师父还是选择了师姐。扇子是宝物,可说大了天也就是块铁皮,而师姐却是师父的心头肉。连我这种和师姐相处也就一个月的人,都明白师门情谊,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她却对我像自己的亲弟弟一样。我们出门在外,不管是学艺还是在打拼,最需要的不就是这份如同亲人般的关怀吗?所以我明白师父当时的心情,他要董孝波给师姐打电话,说是一个解释,他实际上,还是希望这通电话,能够让大家的关系回到从前。

    董孝波一愣,这一愣愣了很久。尽管他的手已经没有被捆着了,但是他却一动不动。好久以后才从衣服里拿出自己的皮夹子,从其中一层的深处,找出一张电话卡,那二年,中国移动几乎垄断了通信市场,打个电话都要六毛钱一分钟,董孝波自然是不在乎这点钱的,而他当初拔下了电话卡,其实也是害怕被师姐找到。

    紧接着,他装上卡,开机,等信号,开始拨打。在他喂了一声后,我从电话那微弱的外扩音隐隐听到师姐那激动且急促的声音,感觉得出的是,师姐自从电话接通开始,就一直在激动地说着什么,而董孝波一直听着,神情很是凝重。几分钟以后,董孝波突然开口说,辛然,对不起,对……对不起……

    在第二个对不起的时候,他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哭了。

    身为一个经常把别人整哭的坏同学,所以我对付哭还算是有点经验的。我一直认为当有人无论因为什么原因选择了在你面前放声大哭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并非是拍着对方的肩膀劝对方别再哭了,而是不断的递纸巾。不过被我整哭的大多数都是以前跟我不幸同桌的女同学,而董孝波是个男人。

    早在我还在念书的时候,由于有着强烈的恶作剧的欲望,所以我身边的那些女同学常常遭殃。抓壁虎蚯蚓放到她们的文具盒里已经是小儿科的东西了,毫无创意。我记得有一次我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一元钱的硬币,然后悬出一半放在桌角,然后用打火机把它烧得很烫。然后再把硬币拨到书上,递给我身边的女同桌,对她说最近我钱多得有些花不完,你帮我花了这块钱好了。

    那二年,一块钱虽然不算大钱,但是够买一个葱油饼了。于是那个女生傻乎乎的笑着,装出一副不好意思却又偏偏把手伸向那枚硬币,结果就被烫了。在上课的时间里突然鬼哭狼嚎地大哭起来,为此我被罚站了一堂课的时间,然后座位也被换到了最后一排,那是坏学生的专属地。

    所以当董孝波这么哭起来的时候,我第一个想的是不是刚才我出手太重的关系,但是我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也许是因为之前没有恋爱经历的缘故,所以我暂时还无法体会当初他那种内疚和痛彻心扉的感觉。所以看他哭,我没有说话。

    就这么哭了大概分把钟,董孝波醒了醒鼻子,在电话里对师姐说了句,行吧,那我等你。挂上电话以后,他把电话放回衣服里,这回没有取下电话卡。然后他双手合十交叉,低下脑袋,把手撑住自己的下巴。

    隔了一会,董孝波抬头望着师父,苦笑着说,师父,你打算怎么处置我。那语气,就好像是一个偷东西的贼被主人抓到,一副无奈,却不知道主人是打算给他一条生路,还是要报警送他进号子里一样。师父缓慢地说,辛然是怎么说的。董孝波说,她说在电话里,很多事情都说不明白,她这就去买来昆明的火车票,大概明天到这里。她还说希望我能跟着你们一块回去,到时候好当面谈。师父问他,发生了这么多事,你还愿意放弃这里的一切跟我一块回去等辛然吗?董孝波沉默了,只是抬起头远远看着湖心上那正在打捞的船。

    师父走到他身边蹲下,叹了口气说,说实在的,你找不找扇子,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至于你找不找得到,我对此也完全不关心。那把扇子虽然是一个关键,但是毕竟是跟我四相道无缘的东西,所以最终落到谁手里,我们都无所谓。我心里在想,其实师父说得也对,一来不是自己的东西,就算真的拿到手,用起来也必遭报应。二来哑巴昝师父已经说过了,当初拆分扇子的时候,他依然将扇子熔了铜的座子,也就是说,即便那六叶都全部找到,也没有办法拼接在一起,甚至是无法复制的东西。要来除了收藏,毫无意义。但是我也想到了,这东西对于一个专门收购民间宝贝的投机商人来说,或许就算是毫无价值,但只要是摆在自己家里,也算是如了心愿了。董孝波虽然是个商人,但是他并不是一个以倒卖宝物维生的投机商人,他处心积虑想要得到扇子,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只是为了跟自己的父亲证明,即便他是个私生子,也可以活得堂堂正正。

    师父接着说,虽然我不知道辛然对你到底现在是个什么打算,我也无法干预,甚至没有办法在你们之间劝告任何一方。小董啊,经过这件事,虽然我们都认为你做错了,但是你起码心里还挂念这我的徒弟,这对我和辛然来说,都非常重要。对于人品,我就不多说了,相信你自己也知道你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在我眼里,你本性并不坏,也许是多年的经历造成了你如今如此现实。但你又能怪得了谁呢,怪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吗?

    师父的话往往有着深意,在我听来,他其实是迫使自己原谅了董孝波,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师父对师姐的慈爱。

    董孝波依旧没有说话,师父接着对他说,既然伤害已经造成了,你的选择就只有两个,要么及时回头,诚心悔悟,也许还能博得原谅。要么你就执迷不悔,一错再错。起码这个错在我们看来,是一种错。师父说完,没等董孝波回答,就问他说,这水里的年轻人,听了我们那么多对话,我原本没想过放过你们俩,但他毕竟是无辜的。四个时辰后,我对他下的缚足咒就会消失,装小鬼的瓶子我带走,这样小鬼就不能一直缠着他。剩下的八个小时,你作为他的老板,你应当好好留在这里等着他解咒,而且这点时间让你思考,我想是足够了。

    说完师父走到舢板边上,蹲下对着水里那家伙说,小兄弟,不好意思啊,今天开罪你了,这件事完了以后,希望你嘴巴严实点,不该说的就不要说,倘若我跟我徒弟要是因为今天的事情受到任何一点伤害的话,我就认为是你走漏了消息,不过你如果要来找我们报仇的话,希望你能一下子就把我们给弄死,因为如果你不弄死我们,我们就会弄死你。说完师父伸手扯下了他的几根头发。这家伙本来就是个平头,所以要扯掉头发并不容易,从他吓得发抖的样子和痛苦的表情看来,这次师父的招数,多半是吓得他不敢多说什么了。站在水里瑟瑟发抖,样子挺可怜。

    师父把扯下的头发装进那个小鬼的瓶子里,然后用拇指按住瓶口,叽里咕噜念着,也不知道是真心在念还是故意吓唬那个水里的家伙。随后师父站起身来,对我说,咱们走吧,乘着长途车还没收班,回昆明去。

    我们正准备离去,董孝波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但是站着就站着了,我估计是因为他大概想要送师父一段,但是觉得自己此刻身份好像有点不合适,于是犹豫了。我白了他一眼,心里说今后不管你和我师姐到底发展成什么样,你都永远不会忘记今天我对你的这一顿暴揍,跟师父一样,揍你不是因为你打了扇子的歪主意,而是你辜负了我的师姐。

    在从湖边到市区,再从市区到车站的路上,师父表情凝重,一句话都不肯说,其实我有问题,但是也不敢问。直到买票上车后,大巴车上吊着的电视机里演着那些年无厘头的港式喜剧片,车上的人嘻嘻哈哈,我和师父却怎么都笑不出来,不是因为不好笑,也不是因为董孝波是香港人的关系,而是我们根本就没看进去。

    终于我忍不住了,我问师父说,咱们就这么放了董孝波,你就不怕他抓紧时间捞到东西,然后从此就消失了吗?师父摇摇头,他说,我给了他八个小时的时间来考虑了,如果在这八个小时里,湖心上的那艘船真的捞起来扇子的其中某一部分的话,那以董孝波的为人,他就肯定不会来昆明见你师姐了。但是假若捞不上来,他或许能够明白一个物品和一个人之间的差别,对于他而言,究竟哪个更加重要。师父叹了口气接着说,姓董的这小子,太急于证明自己,本性倒是不坏,对他来说,自尊心是活下去的勇气,错在方式,而不在人。

    师父这句话,虽然说的是董孝波,但是我听起来却跟我的过去一样。我又何尝不是拥有一颗庞大的无法战胜的自尊心,处处碰壁,若不是师父这几年对我的打磨,我可能依旧背着我的自尊心当了个无法无天的小混混,而即便如此,在我的余生里,我也将跟这可怕的自尊共生共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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