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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庾晚音的计划,说来其实简单粗暴:端王急于见到三方援军,迟早是要与三军首领密会的。林玄英只需隐忍到那时,再当场拔枪杀了所有人,首领集体暴毙,余下的自然会树倒猢狲散。

    如果其余两军到那时还贼心不死,再由右军屠了他们也不迟。

    林玄英原本想在端王起疑之前就大动干戈,无非是习惯了冷兵器时代的思维模式,没有考虑过压倒性的杀伤力,让他们在战术上有无限的自由。

    端王起疑又如何?设下再多防备又如何?除非他研发出防弹衣,否则一切都是徒劳。

    按照这个计划,如果能擒贼先擒王,便可将伤亡减少到最低。同时将行动延后,也就有了更多时间搜寻夏侯澹的下落,确保不会将他置于险境。

    只是,都城传来的这“好消息”……

    林玄英担忧地瞥了身旁一眼。

    庾晚音表现得过于冷静了,冷静到反常的程度。

    他正想开口再仔细讨论一下尸体的真假,就听她道:“既然陛下不在端王手上,还是要抓紧找到他。”

    林玄英:“……”

    她这是彻底拒绝讨论尸体为真的可能性了。

    庾晚音不仅拒绝讨论,也拒绝朝那个方向思考。

    一旦开启那扇阀门,她的思绪就会立即停滞,手脚也瞬间不听使唤。

    冥冥中仿佛有一道声音逼迫着她:别停下来,别想他,继续向前走。

    她知道自己全凭一口气撑着。她不能让这口气断在这里,因为她还有必须完成的事情。

    行军一日后,大军安营扎寨。

    林玄英为庾晚音指了一间单独的帐篷,仍旧由十二和四七负责守卫。

    她还多了一个小跟班——进沛阳城之后,她本想付清哑女的佣金就与之作别,却没想到哑女的眼珠转了几转,比比划划地表示自己想要留下干活。

    偷东西太辛苦,不想努力了。

    庾晚音犹豫了一下,想到这一路上哑女本有无数次机会将自己交给追兵,却始终没有出卖自己,似乎本性并不恶劣。加上自己一个女子跟在军中,确实有诸多不便,于是权且将她收为了侍女。

    哑女生性机灵,动作也麻利。两名暗卫刚支起帐篷,她已经替庾晚音铺好了被褥,甚至弄来了一只汤婆子,灌上热水递给庾晚音,示意她抱着保暖。

    庾晚音风寒未愈,将温暖的汤婆子抱在怀里舒了口气,决定暂时不追问她是从哪里弄来的。

    庾晚音原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结果却多亏了身体的疲惫,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识。

    睡到半夜,忽然被人推醒。

    哑女蹲在她身前,点着一支火折子,面色警惕,打手势示意她仔细听。

    庾晚音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只能听见帐篷外风雪呼啸。

    庾晚音:“怎么了……”

    话音未落她微微一顿。风雪中似乎还有别的异动,是一阵嘈杂的人声。然而没等她仔细分辨,那嘈杂却又戛然而止。

    庾晚音推开被褥,从哑女手中接过火折子。

    如果出了什么乱子,为何林玄英不派人通知她,就连十二和四七也没有示警?

    她心中起疑,吹灭了火折。为了避嫌,帐篷中间被一道布帘隔开,两个暗卫在另一侧守夜。

    庾晚音蹑手蹑脚地走去掀开布帘。果然,外面两个暗卫都不知所踪。

    她又掀开门帘,在扑面而来的风雪中眯眼朝外望去。

    营地里此时一片安静,不像是遇袭的样子。不远处,林玄英的主帅帐篷里却透出摇曳的灯光。

    庾晚音尚未摸到主帅帐篷门口,那门帘却被人一把掀开,林玄英大步走了出来,一边还回头冲着身后说话:“你等着,我现在就去问——娘娘!”他险些撞到庾晚音,仗着身手灵活才及时避开,“……你怎么醒了?”

    庾晚音:“我在寻我的暗卫。”

    林玄英愣了愣:“他们不见了?别急,我派人去寻。外面冷,进来说话吧。”

    林玄英给她寻了张毯子:“坐。怎么穿这么少就跑出来?来喝点热茶……”

    说是要派人去寻暗卫,却半天不见他有动作。

    庾晚音探究地看了他一眼,没碰那杯热茶,目光却不动声色地在帐篷里转了一圈。主帅帐篷中也挂起了一道布帘,隔开了另外半边空间。不知道其后是那些枪支弹药,还是别的什么。

    林玄英与她相对而坐,似乎有些出神,自顾自地喝了口茶:“晚音,我还想再问你一遍。”

    这是重逢以来,他第一次对她直呼其名。

    林玄英神情严肃:“咱们马上就要到都城了,到那时,就没有回头路了。如果你想离开,这就是最后的机会。我送你到安全的地方,你可以有自己的人生……你本不必担负这一切。”

    他的眼睛远远亮过这一星烛火,目光灼灼地望着她。然而这一问放在这一幕,实在有些不合时宜。庾晚音脑子里想的全是:他刚才在对谁说话?暗卫去哪儿了?

    “我不担负……”她笑了笑,“谁来担负呢?你么?”

    林玄英的目光黯淡了几分:“我说过我毫无兴趣。”

    “那是谁呢?”

    林玄英:“。”

    庾晚音本是随口一问,看见他平静的面色,却忽然顿住了。

    “那是谁呢?”她又问了一遍,“这里还有别的主事之人吗?”

    林玄英眨眨眼。

    目光轻飘飘地转向另一侧。

    庾晚音猛然起身,动作太快,险些带倒一旁的灯烛。

    林玄英似乎想扶她一把,她却已经踉跄着走到那张帘布前,一把扯开了它。

    夏侯澹对她笑了笑:“好久不见。”

    昏暗烛光下,他围了狐裘,拥炉而坐,脸上却殊无半点血色,显出几分鬼似的青白。帘布掀起的风吹得灯影摇摇晃晃,他半身隐在浓重黑影中,长发披散,身周的戾气如墨水般洇开。

    庾晚音:“……你去了哪里?”

    夏侯澹平静道:“正如刚才阿白所说,如果你想离开的话,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

    庾晚音又上前一步,鼻端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路上发生了什么事?北叔呢?”

    夏侯澹充耳不闻:“你读过信了么?”

    庾晚音陡然间心头一烫,竟是怒火中烧:“闭嘴回答我的问题!”

    “看来是读过了。既然全都知道了,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再做选择……”

    “啪”,庾晚音抽了他一耳光。

    夏侯澹整个脑袋偏向一边,半天没动静。

    庾晚音胸口起伏:“所以,你回来了,但是躲着不来找我,却派阿白去打发我。”

    林玄英:“……”

    林玄英从帘布后探出半个脑袋:“那我回避一下。”

    帐中两人谁也没理他。

    林玄英默默走了。

    庾晚音声音愈冷:“你是真的觉得这种时候,我会甩袖子走人?”

    夏侯澹终于动了动,缓缓回过头来望着她,眸光微闪,虚弱道:“从……从来没有女人敢打朕。”

    庾晚音:“?”

    庾晚音气不打一处来,又扬起手来。

    夏侯澹脑袋一缩,锲而不舍地说完了:“你引起了朕的注意。”

    庾晚音一腔怒火正鼓胀着,忽然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半天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倒是夏侯澹眼中多了一丝笑意,伸手去拉她的袖摆:“消消气。”

    庾晚音甩开了他的手。

    夏侯澹:“。”

    庾晚音双手抓住他的狐裘衣领,一把扯了下来,又去脱他的中衣。

    夏侯澹躲了躲:“久别重逢这么热情吗……”

    庾晚音根本不搭理他的插科打诨,三两下扯下他的衣襟,露出了底下的肌肤。同时她也明白了那淡淡血腥味的由来。

    夏侯澹身上没有武器造成的伤口,只有一块块青紫的淤痕与纵横遍布全身的抓痕,一眼望去皮开肉绽,血痂连着血痂,还有尚未痊愈的口子还在缓缓渗着血水。

    庾晚音又抓起他的手腕,撩开袖子看了看,不出所料看见了血迹斑斑的牙印。

    她像被灼伤眼睛般偏了偏头,咬牙问:“你在路上发病了?”

    夏侯澹:“嗯。”

    也正因此,他没能按照约定及时赶到沛阳。当时在邶山脚下,趁着地震大乱时,身负重伤的北舟背着他,与一群暗卫一道杀出了重围。

    甩脱追兵后,北舟却半路停下脚步,将夏侯澹交给暗卫,又深深望了他一眼,就脱队独自走向了另一条岔道。

    他没有留下一句话,所以夏侯澹也不知道他是担心拖慢众人的速度,还是得知自己真实身份后,选择了分道扬镳。

    后来,靠着一群暗卫舍命相护,他们又几次虎口脱险。眼见着沛阳在望,夏侯澹却突然毒发。

    这一次发作来势汹汹,更甚从前。夏侯澹只撑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失去了神智。后来在剧痛与癫狂中做了些什么,他自己浑然不知。

    暗卫起初不敢绑他,后来实在拦不住他伤害自己,又怕动静太大引来追兵,才不得不将他五花大绑,藏了起来。

    等他从昏迷中醒来,已经过了两天两夜。而这时,林玄英已经率军开拔,离开沛阳了。

    夏侯澹派人与林玄英联系,确认了庾晚音安好。但他自己的状态过于虚弱,此时亮相于右军面前,反而会动摇军心。因此一直等到入夜,才由林玄英的心腹接来军营。

    “我本想先偷偷看你一眼……嘶。”夏侯澹停下话头吸了口凉气,“轻点。”

    庾晚音正为他重新上药,闻言下意识指尖一颤:“很疼?”

    问完才蓦地反应过来——这厮头疼欲裂了十几年了,会为这点小伤嘶凉气?

    偏偏夏侯澹抿了抿嘴,大言不惭道:“有点,要不你吹一下。”

    庾晚音忍无可忍,安静几秒后直视着他问:“你是故意的吧?”

    “嗯?”

    “故意惹我生气,又故意让我自行发觉你的伤?”

    夏侯澹:“。”

    夏侯澹:“是的。”

    庾晚音垂下眼帘为他上药,又取来炉火边烘暖的衣物,轻轻为他拢上了。口中低声问:“其实阿白去寻我,也是你故意要让我起疑,来帐中找你,对不对?”

    夏侯澹低下头:“是的。”

    庾晚音心中忽然泛起一阵酸楚:“你要什么呢?你这样……千方百计瞒我这么久,却又送我独自逃命,还留下书信坦白一切……最后又这样出现在我面前,却问我想不想走……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夏侯澹不答。

    在她起身之际,夏侯澹的五指轻柔地攀上她的手腕。

    烛光摇曳,映在他暗不见底的眼中,终于也有了一星光亮。

    庾晚音被冰得打了个寒噤。

    松松握着她的手指骤然收紧,力道之大,让她第一次觉出疼痛。

    夏侯澹对她仰起头,脸上刻意拼成的轻松笑意不见踪影,就连面对她时雾气般氤氲的温柔之色也淡去了。

    像毒蝎抬起尾刺,狼王亮出獠牙,一个靠着老谋深算笑到了最后的君主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他们之间再也不剩任何一层面具,只有赤裸裸的、血肉模糊的坦诚相对。

    他一字未发,却又已经说明了一切:这一切当然都是计划之内的。以身为饵,环环相扣,步步为营,是他最精巧也最残忍的一计。

    庾晚音本该觉得突兀不适,却像是已经为这一瞬间等待了一世纪般,心中一片清明。她没有挣扎,反而抬起那只自由活动的手,抚上了他的嘴唇。

    残忍的孤君闭上眼睛,在她手心亲了亲。

    “我想要你爱我。”

    林玄英度过了难熬的一夜。

    本来还担心他俩见面吵架,守在营帐外听了一会儿墙角。到后来里头传出的动静逐渐不对劲,他呆愣了片刻,骂骂咧咧地走了。

    走出几步又绕回来,还得打手势命令四周的亲信加强守卫。

    夏侯澹把他的帐篷占了,他无处可待,最后憋着火气钻进手下的帐篷里,半夜三更将人闹起来开会,硬是拉着几个巨人陪自己熬了半宿。

    清晨在大军醒来之前,林玄英钻回了主将帐篷,在布帘外侧重重咳嗽一声,阴阳怪气道:“陛下娘娘昨夜睡得可好?”

    里头窸窣作响,片刻后庾晚音衣衫齐整地钻了出来,睡眼惺忪,疲惫道:“有劳。”

    林玄英心道:你都这样,那伤员不得折腾了半条命去。

    结果夏侯澹跟在后面出来了,却是一脸松快,隐约还恢复了一点血色。比起昨夜刚来时半死不活的样子,这会儿活像是吸了精气的老妖,重新披上了画皮。

    林玄英:“……”

    他并不想知道他们昨夜是怎么度过的。

    林玄英憔悴道:“接下来如何打算,劳烦二位给个指示。”

    拂晓前,大军出发之时,运送枪支火药的辎车上已经多了两个不起眼的护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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