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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小鞋的、煽风点火的、打小算盘的,全部止住话头,呆滞地望着座上的女人。

    太后要的不仅仅是和谈失败,那对她来说还不够。

    她要干就干最大的场面,直接将燕国使臣团消灭在此地。两国相争斩杀来使,无异于最大的羞辱,她想引来燕军复仇,挑起一场新的战事。

    恶人,这是真恶人。

    内斗是一码事,若是将燕国牵扯进来,性质可就上升了。

    一个臣子抹了把冷汗:“这,国土安危……”

    另一人忙不迭站队道:“怎么,诸位还怕真打起来了,中军会战败不成?即使中军败了,还能调右军过去呢,到时燕人与端王两败俱伤,我们正好坐收渔翁之利。”

    一句笑谈,将万千将士的性命摆成了桌上的筹码。

    抹冷汗的臣子偷偷望向一旁的小太子,似乎指望他能开口说句什么。太后察觉到了,索性问了出来:“太子以为如何?”

    小太子想了想:“皇祖母说打,就该打。”

    太后大笑:“真是我的乖孙,比现在龙椅上的那个强多了。”

    即使是最野心勃勃的臣子,此刻也有些犯怵。

    想到大夏的江山终有一日会落到这样一个孩子手上,难免心中一寒。

    张三已经即位几年了。

    排布成sos形的铁线莲一年年地绽开,新的秀女一波波地入宫。

    张三知道自己不能留下子嗣。这几年间,他装疯卖傻,明里暗里与太后作对太多,太后对他的耐心已经消耗殆尽。一旦有皇子诞生,他作为傀儡的职业生涯也就到头了,第二天就会意外摔死在井里。

    然而,他也不能拒绝选秀纳妃,因为他不知道这其中哪一个妃子,就会是那个同类。

    他要从太后派来要孩子的、端王派来下毒药的、各方势力派来操控他的佳人中,分辨出一个她来。

    那个人在哪儿呢?什么时候出现呢?这个执念就像垂死之人吊着的一口气,逼迫他踉跄前行。

    他学会了不动声色地观察她们的一言一行,隐晦地暗示和套话,兵来将挡地逃避房事,水来土掩地阻挡刺杀。

    就连御前侍卫中都混进过奸细。那之后他就不再信任他人的保护,花费了几个月自食其力,在寝宫造出了滑轮控制的机关,只消按下藏在各处墙壁的特定砖头,就会有暗箭射出。

    有时候他也会突然停下来想,即使真的找到了她,又能怎么样呢?他帮助不了她,也配不上她的帮助。

    女主是要去找男主的,而他只是个反派。

    刚刚穿来时,他还怀抱着逆天改命的天真梦想。如今他都快忘记自己的名字与长相了。他是张三还是夏侯澹?那所谓的现代人生,只是他幼时在御书房做过的一场梦吗?

    女主看见这样的他,恐怕也会转身而逃。

    珊依也是在那时入宫的。那一年,燕国将她与一箱箱的珠宝狐裘一道送来,她的名字被写在礼单上,先是献舞,再是侍寝。

    不同于后来越传越神的倾城倾国,珊依当时被称为美人,只是因为被封为美人。她年纪很小,几乎还没长开,唯有一双眼睛极大,眨动眸子时显得茫然而可怜。

    她长得有些像张三手下的第一条人命,那个小宫女。

    珊依不怎么会说官话,也听不太懂。张三照例试探了两句,她听不懂他的现代梗,还以为是自己官话不好,泫然欲泣地谢罪,求他别赶自己走,否则燕国的大人们会打她的。

    张三:“他们打不到你了。”

    珊依只是哀求,比划着说:“我必须,跟你睡。”

    张三:“……”

    他哭笑不得:“那你躺下睡觉吧。”

    珊依懵懂地点点头,真就安静躺下了。

    张三遇到的上一个脑子这么简单的人,还是他的初中同学。

    他自顾自地翻了个身。

    因为头疼,也因为枕畔有人,他通常很难入睡。但那一天,她身上的胭脂味儿仿佛上等的安神香,他不知为何昏昏沉沉,很快陷入了浅眠之中。

    ——后来他才知道,那还真是特意为他调配的。

    接下来的事,其实他的记忆也很模糊。

    因为在意识清醒之前,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动了。

    等他挣扎着睁开眼,胭脂味里混入了浓重的铁锈味。珊依倒伏在他身上,死不瞑目,手中举着一把匕首,背上则插着机关中射出的暗箭。

    月光从雕窗倾泻进来,泼溅了她一身。她空洞的双目仍旧显出几分迷茫,仿佛不明白世上怎么会真有梦中杀人的怪物。

    张三与她对视了很久,笑了。

    他将她的尸体抛下床,枕着满床铁锈味的月光,重新合上眼。那是他杀的第二十七个人。他决定不再计数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全是纸片人,全是纸片人,全是纸片人。

    千秋宴后的清晨,都城的街道格外热闹。

    往来的商贩与行人脚步不停,却都偷眼望向人群中几道格外高大的身影,眼中隐隐带着戒备。

    燕国人。

    虽然听说他们是来和谈的,但数年交战的阴影尚未消失。或许也正因此,怎么看都觉得这些使者身上散发着不好惹的气息。

    哈齐纳低头走路,耳边飘入某座楼里传出的唱曲声,哼了一声,用燕语说:“太柔弱了,远不如我们的歌声悠扬……”

    在他身边,那魁梧的络腮胡从者突然举起一只手臂,拦住了他的脚步:“等等。”

    哈齐纳抬头,不远处有一伙人迎面而来。

    都是贩夫走卒的打扮,地痞流氓的神情,手里抄着破铜烂铁当家伙。

    为首的道:“我兄弟说摊上丢了东西,是你们偷的吧?”

    燕国人刚刚经历昨夜那王大人的诋毁,闻言登时眼中冒火:“证据呢?”

    “证据?你们站直了让我们搜身啊。”来人面露凶光,伸手就来拉扯他们的衣服。

    燕国人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当即怒喝一声,出手打了起来。

    却没想到来人一出招,竟然个个训练有素,根本不似寻常走卒。

    哈齐纳入城时被卸了武器,空手与之过了几招,臂上竟被砍中了一下,血流如注。

    他面色一沉。

    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行动,对方分明是玩命来的!

    哈齐纳下意识地转头喊了一声:“王……”

    络腮胡用手势制止了他。

    哈齐纳:“你先走,我们来对付他们!”

    络腮胡:“一起撤。”

    燕国的汉子没有不战而逃之说,哈齐纳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络腮胡:“跑!”

    他不由分说地拖着哈齐纳猛然倒退。对面数把暗器飞来,络腮胡闪步挡在哈齐纳身前,举起手臂一一格挡,袖中传出金铁之音,是穿了护铠。

    哈齐纳转头一看,背后不知何时也被一群人堵住了。

    络腮胡拖着他冲进了旁侧的窄巷中。余下的燕国人万分屈辱地跟上,对方却还穷追不舍,大有赶尽杀绝之势。

    络腮胡边跑边沉声道:“不能应战,我们杀一个人,就会被扣个罪名抓起来。”

    哈齐纳回过味来,怒骂道:“阴险的夏人!”

    燕国人吃了地形不熟的亏,片刻后被对方驱赶进了一条死胡同。

    哈齐纳背靠墙壁,望着乌泱泱一大群追兵,悲愤道:“同归于尽了,把他们全干掉,也不吃亏!”

    络腮胡却叹了口气:“亏了,计划没完成。”

    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亮的唿哨。

    络腮胡猛地回头,瞪着背后那面墙壁:“墙后似乎有路,翻过去。”

    当下燕人一边借着窄巷阻挡追兵,一边互相借力翻过了高墙。墙后果然是路,哈齐纳来不及多想,护着络腮胡狂奔了一段,追兵却没再跟来。

    墙对面隐约传来怒吼:“都拿下,押去官府!”

    哈齐纳喘息未定:“官兵来了。”

    络腮胡:“来杀我们的那一伙,想必是太后的人。官兵就是皇帝的人。”

    “那刚才打唿哨的呢?也是皇帝的人吗?”

    络腮胡眯了眯眼:“也许不是。如果是皇帝的人,为何不光明正大出来相见?”

    端王府正在开小会。

    方才打唿哨的人正跪地复命:“使臣团里那个哈齐纳,似乎不是真正的领头人。属下听得懂一些燕语,方才哈齐纳叫了那魁梧从者一声‘王子’。”

    夏侯泊:“燕国有很多个王子。不过,他那把络腮胡瞧着诡异,多半是为了掩盖面目。寻常的燕人一辈子都没被大夏人见过,没必要藏头遮面。既然伪装了,想必是个老熟人。”探子:“殿下是说……”

    夏侯泊似笑非笑:“应该是在沙场上与夏人打过照面吧。他那个身手,倒也当得起‘燕国第一高手’之称了。”

    探子一惊:“那人是图尔?!图尔不是与燕王水火不容么,怎会替燕王出使?不对啊,他改名易容,难道是瞒着燕王偷偷来的?”

    夏侯泊沉吟:“应该是偷天换日,冒名顶替了真正的使臣团吧。燕王是想要和谈,至于图尔嘛……”

    他的心腹们纷纷展开分析:“听说他与数年前死去的珊依美人是青梅竹马。珊依死在宫里,燕人却不认行刺的罪名,反而指责大夏害死了她,以此为由宣战。”

    “所以图尔是真心恨上了皇帝,决定效法荆轲?”

    “不对吧,荆轲刺秦后,自己也必死无疑,图尔大好前程,何必赌命呢。”

    夏侯泊想了想:“你们说,燕国内部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殿下是指,图尔不敌燕王,在燕国待不下去了,所以孤注一掷跑来大夏,想要坏他叔叔的大计?”

    夏侯泊慢悠悠道:“无论真相如何,总之这次和谈八成是要黄了。皇帝本就势单力薄,身边的高手已经死了,图尔带了一群荆轲来,骤然发难的话,他逃不脱的。”

    心腹迟疑:“要不要……向皇帝透露些什么?”

    话音刚落,夏侯泊就微笑着看向了他:“你这么好心?”

    心腹吓得立即跪倒:“属下是为殿下考虑啊!若是真让图尔杀了皇帝,两国又要起战事……”

    夏侯泊温和地扶起他:“这倒不假,原本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我方才突然又想到,以图尔的身手,当荆轲的时候一不小心将太后也杀了,似乎也非难事吧?”

    心腹傻了。

    “到时群龙无首,强敌在外,太子年幼,必须有一人摄政主持大局。”端王眨眨眼,“至于战事上,我既已知情,可以早做准备,也不至于被燕国突袭措手不及。”

    心腹们寂静了。

    恶人,这是真恶人。

    心腹:“不愧是殿下,高瞻远瞩。”

    夏侯泊笑道:“所以,不必通知皇帝,必要时还可以助图尔一臂之力。接下来,只需要确保他们动手时,太后也在场。”

    “来,喝。”杨铎捷晃了晃酒壶。

    李云锡猛干一杯:“杨兄家这藏酒是不错,那我就不客气啦。”

    杨铎捷没说什么,坐在一旁的岑堇天笑道:“难得见李兄如此开怀畅饮。”

    李云锡:“……”

    李云锡如今虽然混了个官职,但苦日子过惯了,为人比较抠门,自己根本不舍得买酒,上杨铎捷这儿做客才开了戒。

    被岑堇天揶揄了一句,他也不生气,反而劝道:“咱哥三个好久没聚了,岑兄也来一杯?”

    岑堇天挥了挥苍白的手:“不了不了,我还想留着命多种几日田。”

    他倒是并不避讳自己的病,但李云锡不擅长说漂亮话,微醺之下更是迟钝,舌头打结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你最近气色不错啊。”

    岑堇天哪里不知道他的脾气,闻言笑出了声:“李兄有心了。”

    杨铎捷:“确实。”

    李云锡皱眉瞪着他。

    杨铎捷:“怎么?”

    李云锡:“你今天见面以来说的话,尚未超过十个字。我就奇怪了,你小子不是最会说话了吗,怎么突然惜字如金起来了?”

    岑堇天也问:“杨兄似乎清减了些,莫不是遇上了什么事?”

    杨铎捷自己一口闷了一杯酒,苦笑道:“别提了,我这辈子都不想说话了。”

    半壶酒后。

    杨铎捷:“你俩在户部倒是得其所愿了,可知我进了钦天监,每天负责什么?卜筮。星命吉凶,祸福兴衰,天天编故事给人看。你们以为瞎编就成么?不行!大人物要这一卦算成坏的,它就得是坏的,还必须算得步罡踏斗、穷神知化,坏得扬葩振藻、斐然成章。我的文采是干这破事用的么?”

    李云锡:“……”

    岑堇天:“……”

    杨铎捷打了个酒嗝:“这才哪到哪,还有更离谱的呢!有时太后要它坏,可陛下要它好,钦天监里分成两派,同僚之间辩经似的来回打机锋。我日易千稿,笔都磨秃,就为了证明那破龟甲往左裂是裂得好!嗟呼,天底下竟有如此凄惨之事,我杨铎捷十年寒窗,修出这八斗之才,最后终于当上了算命先生?!”

    李云锡:“……”

    岑堇天没忍住,笑了一声:“你别说,倒是形神兼备。”

    杨铎捷长得颀长白皙,两道长长的细须随风一飘,颇有些仙风道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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