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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9 章 第 7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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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上京城中,今日最为得意之人,当属谢母沈氏。

    她本乡间一妇人,嫁的丈夫虽饱读经书满腹经纶,可惜家道中落,没有官运,最后只做了个驿丞。她跟着过了十几年紧巴巴的日子,又不幸成了寡妇,继而担惊受怕了好几年。但她后福大,她的儿子出息。十几年后的今日,不但封王拜将,还就要娶当今太后的侄女为妻了。

    数月之前,就在谢长庚打赵王的时候,谢母获悉当今太后有意联姻,惊喜万分,当即接连三次叫人给在外头的儿子传信,催他答应。前些日,她得知喜讯,婚事要成,于是又催儿子接自己进京。

    一切终于得偿所愿。今日,刘后身边的杨太监来接谢母入宫,道太后要和老夫人商议婚事。

    这种喜庆的日子里,叫谢母难免第一时间又想起了那个从前被儿子给休了的长沙国翁主。想当初,自己苦苦劝她回来,她竟还不答应。谢母后来每每想起此事,便觉意气不平,直到今日,她终于感到扬眉吐气了。

    这样的婚事,才真正配得上她人中龙凤的儿子。至于来接她的杨太监的态度,更是可用卑躬屈膝来形容了。

    当今太后身边的红人,在自己面前,也是如此的卑微,谢母的虚荣之心,在这一刻,更是得到了无限的满足。

    她也终于放下了些此前因为儿子执意不带回她孙子的不孝之举而令她生出的失望和闷气了。

    谢长庚送她到了宫门外,恭敬地道:“娘,你入宫与太后慢慢商议事情,儿子事完了,晚些再来接娘出宫。”

    杨太监在旁笑眯眯地恭维:“早就听闻秦王是个大孝子,今日方知传言不虚。老夫人这般好命,世上又有几人能及”

    谢母心里愈发得意。她看了眼儿子,低声说:“庚儿,你莫怪这回娘催你催得紧。实在是你年纪不小了,房中无人,成何体统。何况那个孩子,我一直叫你接回来,你又不听!娘是着急,为了你好啊!”

    谢长庚微笑道:“娘为儿子好,儿子知晓。”他说着,忽蹲下身去。杨太监斜眼看去,原来他为老母拿掉鞋面上方才不小心沾上的一片草叶。又吹了吹,吹去边上的一点浮尘,这才起身说:“杨公公,我母亲没见过什么世面,若在太后面前失礼,还望担待些,待我事毕来接人,我再代我母亲向太后谢罪。”

    杨太监连连摆手,“太后一直就盼着与老夫人见面,今日终于得偿所愿,可谓双喜临门,高兴还来不及呢。秦王多虑了!”

    片刻之后,便有隐身在暗处的眼目将话暗暗传到了刘后跟前,道谢长庚方才站在宫门之外,目送他母亲被人簇拥着入内,直到人不见了,这才离去。

    果然是个大孝子。

    刘后看着坐在自己面前显得有几分束手束脚的谢母,陪着她说话。她的心中,在这一刻,又紧张,又激动。

    拿他的母亲来做文章,他果然入了圈套。

    已然穷途末路,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既下了决心,那就速战速决。就算他有所警惕,他也绝不会想到,就在他母亲来到上京进宫商议婚事的第一天,就是他的死期。

    刘后曾得消息,三年前,齐王的人比自己快了一步捉到谢母,当时传出死讯的时候,他竟还要潜往东都收尸。

    似他这般的孝子,倘若觉察有诈,是绝不可能将他母亲送入宫中,令她置身险地的。

    她的计划布置得极其周密。只要他一死,剩下的那个赵熙泰便不足为惧。至少,绝对不会比谢长庚难对付。

    刘后的脸上堆着笑,对谢母嘘寒问暖,又唤出自己的侄女来拜见。

    谢母只知自己儿子封王,飞黄腾达,步步高升,是当今朝廷的重臣,太后面前的红人,半分也不知晓他那包藏起来的巨大野心,更是浑然不觉此刻刘后这张笑脸之下的杀机。她早就盼着能进京定居了,今日终于如愿被儿子接到了京城。太后敬她如同长辈,儿子也要娶天家贵女了,她坐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享受着众星捧月般的对待,这辈子能活到这种地步,她感到无比满足。

    刘后笑吟吟道:“这宫中虽也没什么稀奇的地方,但有几处景致还是不错,老夫人初次入宫,等议完了婚事,我便亲自带老夫人去走走。”

    刘后说什么,谢母自然都是满口答应。她感激涕零地说:“我儿子能娶皇家的金枝玉叶,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等他来接我,我叫他给太后多磕几个头,往后加倍效忠,为皇上和太后做事,报答恩情!”

    傍晚时分,谢长庚入宫来接自己的母亲,被告知其母人在琼榭,请他去那里接人。

    琼榭三面环水,一廊接岸,犹如漂在御池之上的一座华丽巨船,这季节上去,凉风习习,令人心旷神怡。

    杨太监正等在那道通往琼榭的长廊之末,远远看见谢长庚独自行来,急忙迎了上去,一边替他引路,一边笑道:“太后与老夫人议了婚事,便陪老夫人游御花园,兴头上来,在这里吃了几杯酒,太后一直作陪,此刻人都还在里头呢。秦王请随我来。”

    长廊尽头的琼榭之中,隐隐有谢母发出的笑声,随风阵阵入耳。

    谢长庚走上长廊,入了水榭,看见刘后和自己母亲同座一席,案上摆满珍馐玉馔,宫女穿行其间,尽心侍奉。

    谢长庚向刘后拜谢,道自己来接母亲出宫。刘后笑吟吟地叫他平身。

    谢母红光满面,喜滋滋地道:“庚儿,你可来了,婚事已是商量妥了。往后你定要加倍效忠,才不负太后对你的厚爱……”

    她说着,起身要朝儿子走去,忽却被身后的一个太监给挡住道。

    刘后说:“老夫人莫急,再坐坐,迟些出宫,也是无妨。”

    谢母一愣,看了眼儿子。

    谢长庚道:“不敢再打扰太后了,臣这就接母亲出宫。”

    刘后盯着他,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那杨太监早已退了出去,命人闭了园门。事先埋伏在水榭周围水面之下充当杀手的几十名侍卫瞬间破水而出,从门窗涌入,刀剑弓弩,四面包围,在斜射而入的一片夕阳之中,闪烁着血色的光芒。

    谢母嘴巴微张,直到那太监拔出一把刀,架在了她的脖颈上,这才反应了过来,面上红光褪去,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呼着庚儿救命。

    谢长庚淡淡地道:“太后这是做什么我母亲第一回进京入宫,便摆出如此的场面。”

    刘后咬牙切齿:“谢贼!你本一江洋盗寇,当初若不是我提拔重用了你,你会有今日前程?你不思报恩便罢,竟还妄想僭位谋反,我岂能容你!今日你死期到了!”

    她叫人挟持谢母随同自己往后退去,立刻射杀谢长庚。

    谢母尖叫一声,嚷了句太后饶命,便两眼翻白,一下晕了过去。数十张弓,将谢长庚围在了中间,齐齐上箭。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仿佛有千军万马,涌入园中。

    “太后!不好了!”杨太监拖着颤抖的声音,狂奔而入。

    “谢长庚的人杀进来了!”

    刘后面色一变,随即厉声喝道:“活捉这逆贼!抓住他,重重有……”

    她的声音突然断了。

    水榭的一个角落里,无声无息地出来了一个面目普通的年轻太监,他的手里握了一把匕首,仿佛方才架在谢母脖颈上那样地架在了她的脖颈之上,毫不犹豫地一划,刘后的脖颈之上,便多了一道长长的如同线一般的细口子。血从那道口子里流了出来,起先只是一点点地渗出。那口子忽然仿佛变成了一张被冲开的巨大的嘴,猩红的血,喷溅而出。

    刘后倒在了地上。她瞪大眼睛,嘴里发出含含糊糊的咒骂声,想要爬起来,但这徒然的挣扎,只是催发更多的血从她脖颈的口子里流淌而出。

    她终于停止了动作,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只有一张嘴,仿佛涸泽里将死未死的鱼的唇,还在慢慢地一张一翕,只是发出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

    借了幼帝之名执掌朝政十多年的刘后,今日杀人不成,己遭反噬,就这样倒了下去。

    曹金高声道:“刘后无道,以秦王之母为挟,残害忠良,人神共愤!秦王乃为自保!投了秦王,便可活命,谁敢妄动,死路一条!”

    刘后那张徒劳地一张一闭的嘴,终于静止了下来。四周一片死寂,那些持着武器的侍卫相互对望着,片刻之后,也不知哪个人带的头,一拥而上,将见势不妙想要逃跑的杨太监乱刀砍死,随即抛了武器。伴着刀剑落地的声音,众人朝着谢长庚跪了下去:“我等愿为秦王作证!”

    他的人很快占领了皇宫。刘后为防走漏消息,这个计划,除了身边的人,连亲信也没透漏。

    如狼似虎的士兵撞开了禁闭的大门,刘后一系的人,抓的抓,杀的杀。民众惊慌不安,不知道宫中又出了什么大事,而普通朝臣,更是人人自危,唯恐下一扇被破开的,是自家的大门。

    这一夜,上京戒严宵禁,除了士兵举着火把穿行街道控制四门的光亮,全城陷入了一片黑暗。

    谢长庚早早地出了皇宫,将那一片血和屠戮抛在了身后。

    从十四岁开始刀头舐血,他已经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比这更加残酷的阴谋和杀戮。到了今日,如此场景,司空见惯,再引不出他内心半分多余的感慨。你死我活,四个字,就这么简单。

    夜已深,在上京那高高的门楼之上,他迎风而立,眺望着远方那片不知何处的夜空。

    身后这座有着将近百万人口的城池,已经从骚乱中恢复了宁静。无数人应当夜不成寐,忐忑地等待着天明的到来。

    他长久以来的心愿,就要实现了。只要他点个头,天一亮,他便就能被人拥着,以各种堂皇冠冕的理由送上那张宝座。他应当会是无比兴奋的。

    但是这一夜,这一刻,他却发现,他的兴奋,并没有自己年轻时想象得那么多。甚至,还远远不及十九岁那年的那一夜,他怀着目的,一乘扁舟,行在江月险滩之中去长沙国求亲时来得兴奋。

    此刻回想,从十四岁开始到现在,十三年了,那么多年,他其实不过像是踏上了一条船,上去了,就想他该想的,做他该做的,朝着既定的目的地,一直向前,心无旁骛。

    他的心情,几分感慨,几分纷乱。

    城楼之下,尚沉浸在兴奋余波中的梁团等几名近卫,仰望着前头上方那个独自立在这座城的至高之巅的背影,静静等待。许久,见他然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下了城楼,命人开了城门,随即翻身上了马背,朝外而去,急忙也纵马跟了上去。行出去一段路后,见是西山的方向,终于明白了,他是要去护国寺。

    空山如洗,幽林静闃。护国寺那座雄伟的山门,在深蓝的夜空下岿然不动,远远望去,和其后的山峰化为一体,犹如盘古开天,便就如此。

    谢长庚命人在山下等着,自己沿阶而上,他拍开寺门,向开门的僧人表了身份,问慧寂长老,话音落下,方觉自己唐突。如此深夜,竟凭一时意动,前来相扰。

    他说:“长老若是不便,我便在山门此处等着,待天亮,再去拜访。”

    那僧人望了他一眼,却合十请他入内。

    耳畔寂静无声,只有自己的脚步和不知何处角落传来的夜修人所发的隐隐的木鱼和诵经之声。谢长庚穿行在这片深夜里的禅院之间,当来到后山的那片塔林时,望着夜色下的一尊尊沉默的塔影,恍恍惚惚,心底忽然生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仿佛很久以前,他亦曾在如此的一个深夜,徘徊在这片塔林之间。但是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个念头。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护国寺的后山塔林,在今夜这个极其特殊,心情亦万分复杂的日子里。

    他被引到塔林尽头的一间禅院之前,僧人向他合十,随即离去。

    这是一间简陋的四方禅院,静静地矗在他的面前。他在门外立了片刻,迈步,走了进去。

    他看到屋里点了一盏清油灯,一个老僧盘膝坐在云床之上。他恭敬地上去行礼,为自己夜半冒昧来访赔礼,道:“熙儿托我来向长老问声好。”

    他说完,见那老僧并没什么反应,依旧闭目打坐,迟疑了下,终于问出了一件过去三年之中,始终压在他的心底,他从不曾彻底忘记的事。

    “长老,这孩子,和当年将他从你这里带走的那个妇人,到底是何关系?”

    “她曾对我言,那孩子只是她偶遇投缘,从长老求去养在身边。我却总觉她在瞒我。一直以来,她都是如此,无论什么事情,她从来不会痛痛快快和我说个清楚!”

    他顿了一顿,又道,浑然不觉自己语气中的一丝怨恨。

    长老依旧沉默,犹如入定。

    谢长庚说完话,方惊觉他的话仿佛多了。但是就在说出来的那一刻,他又觉得心里仿佛痛快了许多。

    或许今夜,他来这里,原本就只是想寻个能说话的人,说上几句话而已。他也没真的指望这个老僧替他解惑,或是回应。

    他其实根本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回应。

    他索性坐了下去,坐到了老僧的对面。

    “长老,那个妇人,无理到了可笑的地步。你可知道,三年前我曾追她至君山,寻不到渡船,我冒着淹死做她洞庭水鬼的险,连夜游水,横渡了过去,我想求她再回心转意,长老你知道她是如何回应我的?她竟要我在江山和她之间做一选择!”

    他说:“世上怎会有如此的妇人!真当她是九天神女下凡!便是神女,怕也不敢有她那样的口气。”

    灯油渐渐烧干,火苗灭了。禅房里陷入了一片昏暗。

    “她凭什么如此对我,凭什么……她对我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不过是她想赶我走而已……她可真是狠心啊……世上怎会有如此狠心的女子……”

    黑暗中,谢长庚依旧和对面的那个老僧絮絮地说着话,渐渐地,从起先的不平讥讽的语气,变成了沮丧。终于,他似乎感到累了,沉默了许久,呵呵笑了起来:“长老,今夜我做成了一件大事,我得偿所愿,我极是快活!从今往后,看在那孩子的份上,我不会去为难她,但我谢长庚,不会再多看她一眼了!请长老你替我做个见证,倘若我再做不到,我便……”

    他停了下来,仰卧在这间昏暗的禅室里。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曾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的话。他忽然感到自己又愚蠢又疲倦。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将要睡去之时,仿佛看到屋角那盏原本已经熄灭了的清油灯,又缓缓复燃了。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又置身月下江畔,看到了那夜似曾相识的一幕。江渚之上,浊浪滚滚,远处,一条乌舟连夜行船,去往洞庭的方向。他原本以为是那夜偶见的那一船人,待近了,才看清,那个立在船头上的青衣少年,竟是当年十九岁的自己。

    谢长庚吃惊不已,追上去,呼唤他,那少年却似乎陷入了某种冥想,浑然不觉,头亦未回,逐浪而去。

    少年怀揣着野心去求亲,得偿所愿,新婚之后大半年,他才归家,终于看清了自己求娶来的长沙国王女的模样。她不但生得极美,身子亦是他喜欢的,当夜圆房之后,他很是喜爱她,当听到她含羞告诉他,他们从前在君山老柏树下见过面,他还曾帮她救起了一只掉下悬崖的小鸟,他才恍然,想了起来,但也只笑笑,不以为意,觉得这是小女子的一点可爱小心思罢了。

    过了没几天,他就要走了,他的母亲要他纳戚灵凤,他虽有些不忍这么快就和她说这个,但还是去提了,想她若是愿意,最好不过,不愿的话,自己再怎么想个法子去母亲跟前先推脱过去。

    她同意了,他有点意外,也为她的体贴而欣慰,于是纳了戚氏。他知道她不得自己母亲的欢心,受了委屈,却从没在自己跟前诉苦过,对她愈发爱怜,那几年里,除了为应付自己母亲的盘问之外,基本没怎么亲近戚灵凤。

    后来她生了熙儿,他们依旧聚少离多,每次匆匆回来,没几日便又要走。离开家的时候,他知道她母子都很不舍。但他的脚步不能停留。他想着,日后再补偿就是了。

    他的补偿还没到来,她就已经没了。

    因了一个突发的意外,他提前造反了。转移她母子的时候,被齐王的人抓了。齐王要他用一个重要的城池去换,他没法答应。他抓了齐王独子,想以此来交换,不想齐王还另有个养在外头的儿子,事情一直拖着。他当时在别的地方作战,被战事拖住。后来赵羲泰病死了,这是个意外。他必须要尽快救回他母子了,决定强攻蒲城。他和一直也想要救她的袁汉鼎取得联系,让他和城里的一个被曹金收买的内应里应外合救人,自己调遣军队,去攻蒲城。但是营救出了意外,追兵上来,她为了不拖累他,送走儿子后,自尽死去了。

    她的身子,被他的敌人在城头悬了三日,才在他破城后得以入土。那时,他便不忍,更是不敢去细看她的遗容。他心里清楚,在她还活着的那段时间里,倘若他能为她再多尽心一些,攻打蒲城的准备,不是那么仓促,或许,结果会完全不用。

    他做了皇帝后,知她一定恨极了自己,未能对她尽心尽力。他也是那时才知道,他谢长庚其实是个懦弱之人。他给她大修明堂佛塔,身后事荣哀至极,但却始终不敢踏入她的灵堂去直面她。好几次,他徘徊在外,终于还是放弃。他不但懦弱,更是个虚伪至极的人,不过是以此来求内心安宁,自欺欺人罢了。

    他们的孩子回来后,沉默不言,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觉得自己是爱这个长子的。他后来又得了儿子,但他最爱的,还是他的结发之妻留下的这个长子。

    他知道孩子也恨自己,和他的母亲一样。起初的几年,他也曾试着尽量去修复他们的关系,但这孩子仿佛并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他事情太多了,亦是不敢去面对这孩子那双和她酷似的眼,于是一年一年,日子这样拖了下去。他总安慰自己,总有一天,他一定会好好补偿这孩子的。他没有想到,因为戚氏的事,竟会惹出了如此的惨变。

    他亦是几年之前,方获悉真相。当时原本怒极,但他的母亲那时已经中了风,神智也有些糊涂,谁也不认得了,只认戚氏一人,日日都要见到她。至多也就几年内的事了。再三考虑过后,他终于还是没有立刻要了她的命。

    他知道他的长子恨他,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是,这十年来,他那个沉默而平静的熙儿,竟然对自己恨到了如此的地步,以至于他自刎在了自己的面前,说不愿再做父子。

    那一刻,在那座幽暗的灵殿里,抱着那个体温渐冷的白衣少年的时候,他的痛悔,无法形容。

    也是那一刻,他才完全地看清了自己,他其实是如何的一个人。

    在部下的眼里,他是一个明智上司,在世人的口中,他是一个英明的君主,在道学家的歌功颂词里,皇帝以身行孝,是一个足以为世人榜样的孝子。她是他这辈子唯一喜爱过的一个女子,但从他娶了她的第一天起,他天性里的最阴暗的虚伪、凉薄、自私、懦弱和无情,便尽数加诸她身上,淋漓尽致。

    他深深地痛悔了,但已经迟了。

    而他的锥心之痛,这时其实才刚开始。

    此后,他再没有召过后宫。过了些年,他四十多岁,本正当壮,却因国事殚精竭虑,加上旧伤折磨,身体开始败下去。身体痛苦的同时,他剩下的两个儿子为了夺位,相互残杀,密谋逼宫,最后一个死了,一个被他废黜,他扑灭了背后支持他们的力量,在血雨腥风之后,立了自己的一个侄儿做太子。

    他在孤独中垂垂将死之际,回忆自己这一生,仿佛得到了一切,最后却仿佛什么也没留下。那时候,他经常想起自己年轻时香消玉殒的结发之妻,想起和她初遇在君山老柏下时她的烂漫笑颜,还有他那个小时舍不得他走,抱着他的腿不放,却忍着不敢哭闹的孩子,那个纵然那么恨他,到了最后却也不过只是割发断绝父子之情,放过了自己的长子。

    大原朝的开国帝君谢长庚,在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是在护国寺里,他从前为元后修的明堂里渡过的。

    据说他驾崩之前,手里握着的,是一片送自遥远君山的千年老柏的叶。皇帝遗言是勿要惊扰早年仙去的元后芳魂,帝后分葬,以这柏叶陪葬自己。新帝与群臣不解遗命,但无不照办。只有极少数略知道些当年旧事的人,猜疑皇帝或是担忧元后对他恨意不消,这才不敢与她同穴而眠。后来又有传言,皇帝临死之前,曾命护国寺的高僧为他做法,祝有来生转世,他愿以一切代价,换与元后再续前缘,以弥补今生辜负。正史列传,自不会收录如此无稽之谈,但稗家野史,对此却是津津乐道,感叹原来英烈铁血如开国帝君,原也是天生情种,可惜与元后情深缘浅,令人叹息。

    “天亮了,施主还不醒来!”耳畔忽然一道声音。

    谢长庚猛地睁开眼睛,赫然发现窗外已是大白。他对上了对面老僧正看着自己的一双眼睛,整个人却仿佛还沉浸在临死前的那种来自肉体和精魂的双重折磨而带来的极端痛苦之中。

    他脸色苍白,满身冷汗,定定地看着对面的来老僧,一时犹如灵魂尚未归窍。半晌,他仿佛终于明白了什么,颤声道:“长老,那些都是什么……”

    长老从昨夜打坐的位置下去,微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施主求问,此为解惑。”他说完,出禅房而去。

    谢长庚宛如五雷轰顶,僵住。

    他终于明白了。她来自那另一个有着他她和他们的儿子的地方。那些事,他曾经的痛悔和锥心,在她,是延续至今的血淋淋的切肤之痛!

    种种往事,再次在他的眼前掠过。

    他经历了另一个和他同名的人的一生,那个人不是他,但又真真切切,就是他自己。那是他曾经的另外一个人生。一幕幕闪现之际,他又想起了这辈子,他和她君山的初遇,想起她后来不告而别,对自己退避三舍,想起她对那把青云剑的厌恶,想起他们缠绵时,她的退缩和摇摆,想起熙儿走丢,她刺自己时,眼中那深渊般的绝望,想起三年之前,君山最后一面,她对他说的那些话……

    谢长庚双目赤红,忽然觉得胸口一阵闷痛,喉头甜腥。

    他慢慢地咽回了那一口到了喉头的血,身体僵硬地蜷着,面容苍白,仿佛死去一般,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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