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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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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1970年的冬天,有庆家的对自己彻底死了心了。她不可能再怀上。有庆似乎也放弃了努力,他忙不出什么头绪来。一赌气,有庆上了水利工地。大中午王连方来了。有庆家的刚刚哭过,想起自己的这一生,慢慢地有了酸楚。她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怎么会落到这一步的。有庆家的当初是一个心气多旺的姑娘,风头正健,处处要强,现在却处处不甘,处处难如人意了,越想越觉得没有指望。王连方进门了,背着手,把门反掩上了。人是站在那儿,却好像已经上了床了。有庆家的并没有吃惊,立起身,心里想,他也不容易了,又不缺女人,惦记着自己这么久。对自己多少有些情意,也难为他了。再说了,作为男人,他到底还是王家庄最顺眼的,衣有衣样,鞋有鞋样,说出来的话一字一句都往人心里去,牙也干净,肯定是天天刷牙的。有庆家的这么一想,两只肩头松了下去,望着王连方,凄凉得很,眼泪无声地溢了出来。有庆家的慢慢转过身,走进屋里,侧着身子缓缓地拿屁股找床沿,揿下头,脖子拉得长长的,一颗一颗地解。解完了,有庆家的抬起头,说:“上来吧。”

    有庆家的到底是有庆家的,见过世面,不惧王连方。就凭这一点在床上就强出了其他女人。王连方最大的特点是所有的人都怕他。他喜欢人家怕他,不是嘴上怕,而是心底里怕。你要是咽不下去,王连方有王连方的办法,直到你真心害怕为止。但是让人害怕的副作用在床上表现出来了。那些女人上了床要不筛糠,要不就像死鱼一样躺着,不敢动,胳膊腿都收得紧紧的,好像王连方是杀猪匠,寡味得很。没想到有庆家的不怕,关键是,有庆家的自己也喜欢床上的事。有庆家的一上床便体现出她的主观能动性,要风就是风,要雨就是雨。没人敢做的动作她敢做,没人敢说的话她说得出,整个过程都惊天动地。做完了,还侧卧在那儿安安静静地流一会儿眼泪,特别地招人怜爱,特别地开人胃口。这些都是别别窍的地方。王连方一下子喜欢上这块肉了。王连方胃口大开,好上了这一口。

    这一回王连方算是累坏了,最后趴在了有庆家的身上,睡了一小觉。醒来的时候在有庆家的腮帮子上留下了一摊口水。王连方拖过上衣,掏出小瓶子来,倒出一颗白色的小药片。有庆家的看了一眼,心里想,准备工作倒是做得细,真是不打无准备之仗呢。王连方笑笑,说:“乖,吃一颗,别弄出麻烦来。”有庆家的说:“凭什么我吃?我就是要给王家庄生一个小支书——你自己吃。”从来没有人敢对王连方说这样的话,王连方又笑,说:“个要死的东西。”有庆家的歪过了脑袋。不吃。无声地命令王连方吃。王连方看了看,很无奈,吃了一颗。有庆家的也吃了一颗。王连方看了看有庆家的,把药片吐出来了,放在了手上。接着笑。有庆家的抿了嘴,也无声地笑,慢慢把嘴唇咧开,两排门牙的中间咬着一颗小白片。王连方很幸福地生气了,是那种做了长辈的男人才有的懊恼,说:“一天到晚和我闹。”赌气吃下去一颗,张开嘴,给她普查。有庆家的用舌尖把小白片舔进去,喉头滚动了一下,吐出长长的舌头,伸到王连方的面前,也让他普查。她的舌头红红的,尖尖的,像扒了皮的小狐狸,又顽皮又乖巧,挑逗得厉害。王连方很孟浪地搂住了有庆家的,一口咬住了。有庆家的抖了一下,小药瓶已经给打翻在地,碎了,白花花地散了一屋子,像夏夜的星斗。两个人都吓得不轻,有庆家的说:“才好。”王连方急吼吼的,却又开始了。有庆家的吐出嘴里的药片,心里想,我还用吃它?这辈子没那个福分了。这个突发的念头让有庆家的特别地心酸。是那种既对不起自己又对不起别人的酸楚。但是有庆家的立即赶走了这个念头,呼应了王连方。有庆家的一把钩紧了王连方的脖子,上身都悬空了,她对着王连方的耳朵,哀求说:“连方,疼疼我!”王连方说:“我在疼。”有庆家的流出了眼泪,说:“你疼疼我吧!”王连方说:“我在疼。”他们一直重复这句话,有庆家的已经泣不成声了,直到嘴里的字再也连不成句子。王连方快活得差一点发疯。

    王连方尝到了甜头,像一个死心眼的驴,一心一意围着有庆家的这块磨。有庆在水利工地,正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可是有些事情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那一天中午偏偏出了意外,有庆居然回来了。有庆推开房门,王连方站在床边,气焰十分地嚣张。有庆立在门口,脑子转不过来,就那么看着,呆在那儿。王连方停止了动作,回过头,看了一眼有庆。王连方说:“有庆哪,你在外头歇会儿,这边快了,就好了。”

    有庆转身就走。王连方出门的时候房门、屋门和天井的大门都开在那儿。王连方一边往外走一边把门带上。王连方对自己说:“这个有庆哪,门都不晓得带上。”

    玉米现在的主攻目标是柳粉香。也就是有庆家的。有庆家的现在成了玉米的头号天敌。这个女人实在不像话了,把王连方弄得像新郎官似的,天天刮胡子,一出门还梳头。王连方在家里几乎都不和施桂芳说话了,他看施桂芳的眼神玉米看了都禁不住发冷。施桂芳天天在家门口嗑葵花子,而从骨子里看,施桂芳已经不是这个家的人了。在王连方的那一边,施桂芳一生下小八子这个世上就没有施桂芳这么一个人了。王连方有时候都在有庆家的那边过夜了。玉米替母亲寒心。但是这样的状况玉米只能看在眼里,不可以随便说。这一切都因为什么?就因为有了那只骚狐狸!这一切全是骚狐狸一手做的鬼!玉米对有庆家的已经不是一般的恨了。

    关于有庆家的,玉米的感觉相当复杂。恨是恨,但还不只是恨。这个女人的身上的确有股子不同寻常的劲道。是村子里没有的,是其他的女人难以具备的。你能看得出来,但是你说不出来。就连王连方在她的面前都难免流露出贱相。这是她出众的地方,高人一头的地方。最气人的其实也正是这个地方。比方说,她说话的腔调或微笑的模样,村子里已经有不少姑娘慢慢地像她了。谁也不会点破,谁也不会提起。这里头无疑都是她的力量。也就是说,每个人的心里其实都有一个柳粉香。而男人们虽说在嘴上作践她,心里还是喜欢,一和她说话嗓子都不对,老婆骂了也没用,不过夜的。玉米嘴上不说,心里还是特别地嫉妒她。这是玉米恨之入骨的最大缘由。玉米一直想把王红兵抱到她的家门口去,但是有庆家的并没有躲躲藏藏的,她和王连方的事都做在明处,还敢和王连方站在巷口说话,那样做就没什么意思了。这个女人的脸皮太厚,小来来羞辱不了她。不过玉米还是去了。玉米想,你生不出孩子,总是你的短处。你哪里痛我偏偏要往哪里戳。玉米抱上王红兵,慢悠悠地来到有庆家的门口。一起跟过来很多人。一些是无意的,一些是有意的。她们的神情相当紧张,又有些振奋。有庆家的看见玉米来了,并没有把门关上,而是大大方方地出来了。她的脸上并没有故作镇定,因为她的确很镇定。她马上站到这边和大家一起说话了。玉米不看她。她也不看玉米。甚至没有偷偷地睃玉米一眼。还是玉米忍不住偷偷瞄她了。玉米还没有开口,有庆家的已经和别人谈论起王红兵了。主要是王红兵的长相。有庆家的认为,王红兵的嘴巴主要还是像施桂芳,如果像王连方反而更好。她对王连方嘴巴的赞美是溢于言表的。不过长大了会好一点,男孩子小时候像妈,到了岁数骨架子出来了,最终还是像老子。玉米都有点听不下去了。而王红兵的耳朵也有问题,有些招风。其实王红兵不招风,反而是有庆家的自己有点招风。玉米侧过身,看着她,毫不客气地对着她的脸说:“也不照照!”玉米的出手很重了,换了别的女人一定会惭愧得不成样子,笑得会比哭还难看。但是有庆家的没听见。话一出口玉米已经意识到上了这个女人的当了,是自己首先和她说话的。有庆家的还是不看她,和别人慢慢拉呱。这一回说的是玉米,反而像说别人。有庆家的说:“玉米这样漂亮的女孩子,就是嘴巴不饶人。”有庆家的没有说“漂亮的丫头”、“漂亮的姑娘”,而是说“漂亮的女孩子”,非常地文雅,听上去玉米绝对是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她的话锋一转,却帮着玉米说话了,她说,“我要是玉米我也是这个样子。”她很认真地说了这句话。玉米没法再说什么了,反而觉得自己厉害得不讲方寸,像个泼妇了。而她偏偏就说玉米漂亮,她这么一说其实已经是定论了。有庆家的又和别人一起评价起玉秀的长相了,有庆家的最后说:“还是玉米大方。玉米耐看。”口气是一锤子定音的。玉米知道这是在拍自己的马屁,但她的脸上没有一点巴结玉米的神色,都没有看自己,完全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样子。看来是真心话。玉米其实蛮高兴的,这反而气人。玉米最不能接受的还是这个女人说话的语气,这个女人说起话来就好像她掌握着什么权力,说怎样只能是怎样,不可以讨价。这太气人了。她凭什么?她是什么破烂玩意儿!玉米“哼”了一声,挖苦说:“漂亮!”口气里头对“漂亮”进行了无情打击,赋予了“漂亮”无限丰富和无限肮脏的潜台词。都是毁灭性的。玉米说完这句话走人了。这在看客的眼里不免有些寡味。玉米和有庆家的第一次交锋其实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成绩。充其量也就是平手。不过玉米想,日子长呢,你反正是嫁过来的人。你有庆家的有把柄,你的小拇指永远夹在王家庄的门缝里头。

    彭国梁原计划在夏忙的季节回家探亲,爷爷却没有等到那个时候,开春后匆匆地咽了气。真是黄泉路上不等人。一份电报过去,彭国梁探亲的日程只好提前。彭国梁已经回到彭家庄了,玉米的这边还没有半点消息。彭国梁没有能够和爷爷见到最后一面,他走进家门的时候爷爷做死人已经做到第三天了。爷爷入了殓,又过了四天,烧好头七,彭国梁摘了孝,传过话来,他要来相亲。

    玉米失措得很。这件事是不好怪人家的。彭国梁这个时候回来,本来就是一件意外。问题是,玉米连一件合适的衣裳都没有。玉米打算穿上过年的新衣裳,试了一下,那是加在棉袄上的加褂,上身之后挂在身上,有点疯疯傻傻的,很不好看。重做吧,还要到镇上扯料子,无论如何来不及了。玉米惆怅得很,心情相当地压抑,老是想哭,但到底心里头是欢喜,一直没哭出来。这反而更压抑了。

    玉米没有料到有庆家的会把她拦在路口。看上去好像前几天她们一点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事,都好像没有见过面。有庆家的把玉米叫住,还没等玉米开口,有庆家的先说话了。有庆家的说:“玉米,你恨我的吧。”玉米没有料到有庆家的先把话题挑开来,一时嘴更笨了。玉米想,这个女人的脸皮是厚,换了别人把裤子穿在脸上也不敢这样说话。有庆家的说:“飞行员快来相亲了,你这身衣裳怎么穿得出去?”玉米盯着有庆家的,想一想,说:“你都有人要,我怎么会嫁不出去。”有庆家的显然没想到玉米说出这样的话。这句话打脸了。玉米自己都觉得过分了。但这个女人脸太厚,不这样不足以平民愤。有庆家的从胳肢窝里取下小布包,用方巾裹着,递到玉米的手上。她一定预备了好多话的,但是玉米的话究竟让有庆家的有些乱,一时忘了想说的东西,所以手上的动作分外地快。有庆家的说:“这件衣裳是我在宣传队上报幕时穿的,没用处了。”这个举动大大出乎玉米的意料。有些出格。但是不管她是什么用意,她的东西玉米怎么可能要?玉米没有打开,推了回去。有庆家的说:“玉米,做女人的可以心高,却不能气傲,天大的本事也只有嫁人这么一个机会,你要把握好。可别像我。”“天大的本事也只有嫁人这么一个机会”,这句话玉米听进耳朵里去了。有庆家的又把包裹塞到玉米的怀里,回头便走。走出去四五步,有庆家的突然回过头,冲着玉米笑。她的眼眶里头早就贮满泪光了,闪闪烁烁的,心碎的样子。“可别像我。”玉米没有想到有庆家的会说这样的话。看起来这个女人并不气盛,没想到她对自己的评价这样低。玉米再也没有料到这个女人心中盘着那样的怨结,差一点心软了。有庆家的这一个回头给了玉米极其疼痛的印象。玉米这一回算是大胜了有庆家的,但是胜得有点寡味,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毛病了。玉米站在那儿,望着手里的衣裳,脑子里一直翻卷的都是有庆家的那句话:“你要把握好,可别像我。”

    玉米想扔了的,但是,毕竟是有庆家的“报幕”时穿的,这件衣裳一下子有了特殊的诱惑。这是一件小开领的春秋衫,收了一点腰身。虽说玉米的体形和有庆家的有点类似,可是玉米还是觉得紧了一些。玉米走到大镜子前,吓了自己一大跳。自己什么时候这样洋气、这样漂亮过?乡下的女孩子大多挑过重担,压得久了,背部会有点弯,含着胸,盆骨那儿却又特别地侉。玉米不同,她的身体很直,又饱满,好衣服一上身自然会格外地挺拔,身体和面料相互依偎,一副体贴谦让又相互帮衬的样子。怎么说人靠衣裳马靠鞍呢!最惊心动魄的还在胸脯的那一把,凸是凸,凹是凹,比不穿衣服还显得起伏,挺在那儿,像是给全村的社员喂奶。柳粉香当年肯定正是那样,挺拔四方,漂亮得不像样子。玉米无法驱散对柳粉香当年的设想,可是,设想到最后,玉米却设想到自己的头上去了。这个念头极其危险了。玉米相当伤感地把衣服脱了下来,正正反反又看了几回。想扔,舍不得。玉米都有点恨自己了,什么事她都狠得下心,为什么在一件衣裳面前她反而软了?玉米想,那就放在那儿,绝对不可以上身。

    彭国梁被彭支书领着,来到了玉米家的大门口,施桂芳正站在门框旁边,看见彭支书领着一个当兵的冲着自己的大门走来,心里有数了。她把葵花子放进口袋,做出站相,微笑也预备好了。彭支书来到施桂芳的面前,喊过“嫂子”,彭国梁跨上来一步,立正,“啪”,一个军礼。施桂芳的胳膊一阵乱动,把客人请进了堂屋。施桂芳很欢喜,只是毛脚女婿的军礼让她觉得事态过于重大了,光会赔笑,不会说话了。好在施桂芳是支书的娘子,处乱不惊。她打开广播,对着话筒说:“王连方,请你立即回到家里来,家里来了解放军!请你立即回到家里来,家里来了解放军!”

    广播也就是通知。只是一会儿工夫,玉米家的大门口立即挤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解放军”是什么意思,不用多说了。后来王连方过来了,大步流星,一边走一边系下巴底下的风纪扣。人们让开了一条道。王连方来到彭支书的面前,握过手。彭国梁起立,立正,“啪”,再一个军礼。王连方掏出香烟,给了彭支书一根,也给了彭国梁一根。彭国梁再一次起立,立正,“啪”,又一个军礼。彭国梁说:“报告首长,彭国梁不吸烟。”王连方笑起来,说:“好。好。”气氛相当客气,但是有点肃穆,甚至紧张。王连方大声说:“你回来啦?”这句话其实是废话。彭国梁说:“是。”门外围观的人们似乎也受到了感染,他们不说话。他们相当崇拜彭国梁的军礼,他的军礼很帅,行云流水,却又斩钉截铁。

    玉米的到来把故事推向了**。玉米被人们拖回来了。王红兵早就被女人们抢过去抱走了。人们同样给玉米让开了一道缝隙。这一幕人们盼望已久了。只有这一幕看到了,大伙儿才能够放心。玉米被人拥着,两条腿一左一右地在地上走,其实是别人的力量,她的身子几乎后仰了。到了家门口,玉米胆怯了,不走。两个胆子大的闺女把玉米一直推到彭国梁的面前,人们以为彭国梁又要给玉米敬军礼了,没有。四周静悄悄的。彭国梁不仅没有敬礼,甚至没有立正,差不多也没了站相,只是不停地咧嘴,又不停地吃力地抿上。玉米迅速地瞥了一眼彭国梁,看到了他的神情,玉米放心了,但是人已经羞得不成样子。腰那一把像蛇。玉米的脸庞红彤彤的,把眼珠子衬得更黑,亮闪闪地到处躲。可怜极了。门外的人再也没有想到玉米会这样忸怩,一点都不像玉米。他们想,到底还是个姑娘家。门外的人一起哄了几声,**过去了,气氛轻松下来了。他们为彭国梁高兴,但主要的还是为了玉米。

    王连方来到门口敬烟,是男人都有份。王连方最后给张如俊的儿子也敬了一根,如俊的儿子被如俊家的抱在怀里,傻头傻脑的。王连方把香烟夹到他的耳朵上,说:“带回去给你老子抽。”人们没有想到王支书这样客气,都说笑话了。门口响起了一阵大笑。气氛相当地好。王连方对着门外掸了掸手,人们散去了。王连方关上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施桂芳安排彭国梁和玉米烧水去了。作为一个过来人,施桂芳知道厨房对于年轻男女的重要意义。初次见面的男女都这样,生疏得很,拘谨得很,两个人一同坐到灶台的后面,一个拉风箱,一个添柴火,炉膛里的火把两个人烤得红红的,慢慢会活络的。施桂芳带上厨房的门,把玉英玉秀她们都哄了出去。这几个丫头不能留在家里,她的七个女儿,除了玉米,别的都是人来疯。

    玉米烧火的时候彭国梁给了玉米第二份见面礼。第一份是按照祖传的旧规矩预备的,无非是面料和毛线那一路的东西。彭国梁到底有不同凡俗的地方,另外又准备了一份。一支红管英雄牌铱金笔,一瓶英雄牌蓝黑墨水,一札四十克信笺,二十五只信封,外加领袖的夜光像章一枚。这一份礼物更有了私密性,同时兼备了文化和进步的特征。彭国梁把它们放在风箱上,旁边还有他的军帽。军帽上有一颗红色五角星,鲜红鲜红的,发亮,是闪闪的红星。这几样东西组合在一起,此时无声胜有声了。彭国梁拉着风箱,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要反映到炉膛里的火苗上。在他做推手的动作时,东倒西歪的火苗立即竖了起来,像一根柱子,相当有支撑力。玉米则把稻草架到那根火柱子上,这一来他们的手脚暗地里有了配合,有了默契,分外地感人。稻草被火钳架到火柱子上去,跳跃了一下,柔软了,透明了,变成了光与热,两个人的脸庞和胸口都被炉膛里的火苗有节奏地映红了,他们的喘息和胸部的起伏也有了节奏,需要额外地调整与控制。空气烫得很,晃动得很,就好像两个人的头顶分别挂了一颗大太阳,有点烤,但是特别地喜庆,是那种发烫的温馨,就是有点乱,还有一点催人泪下的成分,不时在胸口一进一出的。玉米知道,自己恋爱了。玉米望着火,禁不住流下了热泪。彭国梁显然看见了,还是不说什么,只是掏出了他的手帕,放在玉米的膝盖上。玉米拿起来,没有擦眼泪,却捂住了鼻子。手帕有一股香皂的气味,玉米一闻到这股气味差一点哭出了声音。好在玉米即刻忍住了。泪水却是越忍越多。他们到现在都没有说一句话,没有碰一下手指头。玉米想,这就对了,恋爱就是这样的,无声地坐在一起,有些陌生,但是默契;近在咫尺,却一心一意地向遥远的地方憧憬、缅怀。就是这样的。

    玉米望着彭国梁的脚,知道了是四十二码的尺寸。这个不会错。玉米知道了彭国梁所有的尺寸。女孩子的心里一旦有了心上人,眼睛就成了卷尺,目光一拉出去就能量,量完了呼啦一下又能自动收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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