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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同舟)桃李醉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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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求瑕回来了。

    这六个字能让整个天山门抖三抖。这不仅是因为他是玉白刀客、天下第一,还因为此人看着温和良善,却着实是个混世魔王、三窟狡兔,不论什么法子都拦不住他往外闯。

    四方长老对其人可称得上又爱又恨。若有玉白刀坐镇西北,天山门自此可风雨无虞,可玉求瑕这人却心无定处,偏不肯在天山门落脚。

    ……

    这一日,冰覆飞檐,雾凇挂树,天边依旧是晦暗而阴沉的,云里酝酿着一场暴雪。静堂外的石阶白茫茫一片,被厚雪埋了。今晨格外的冷,走在风里似是连面皮都要脱掉一层,洗面穿衣后,玉甲辰便唤几名小辈提着铜铲撮箕去除雪,自己对着远处的钟楼发愣。

    门主自归来后已三日有余,可自此之后却无甚动静。执事的依旧是东青、北玄二位长老,他师兄果然不出所料地被架入了刑堂。玉甲辰听说这回掌刑的西巽长老动了雷霆之怒,取了结了铁刺的藤鞭要抽玉求瑕,那鞭最为厉害,能将人抽得臀背溃烂,血肉模糊。

    想到此处,玉甲辰忽而打了个寒颤。他捏着剑柄上的玉|珠,凉凉地落在手心里,像三颗冰粒,每一粒都不知凝着多少血泪辛酸。

    他觉得自己已经爬得够高,在天山门里算得有脸面的人物,但哪怕是身为门主的玉求瑕都活得束手缚脚,连山门都不准踏出一步。

    玉乙未领了命埋头扫雪,却也有些心不在焉,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将冰渣子铲好。他提着一竹箕的雪,转头问玉甲辰:“师兄,我能去晨练了么?”

    他不住搓着冻得彤红的手指,脸上红扑扑地显出惶惑却希冀的神色。见玉甲辰疑惑,他窘迫地低头道:“只有在早练时才见得到丙子,我…盼着见她。”

    玉丙子是后一辈里的秀慧美人,容貌楚楚,颇得门徒们倾慕。

    玉甲辰摇头正色道:“还未与长老问过早,怎能现时就走?”他眉头一横,厉声斥乙未道,“不潜心修剑。怎地成日对师妹怀抱不正心思?”言罢阴着脸提剑就走。

    这玉乙未遭他训得灰头土脸,只得唯唯诺诺地提着竹篾箕跟在后头。二人沿着青石阶走,过了垂花门,不过几步路就见个未济鼎矗在面前,后边厢房前摆着张竹靠椅,有个肉团儿似的人物挤在上面,一身肥膘像水似的往把手外溢。

    那人手里持小羹,往瓷瓶里胡乱搅动,拌出青黑的茶膏来,地上置一小铜壶与泥红的木鱼石茶具,每只茶盏有碗口大。见玉甲辰前来,他抬首一望,一身横肉似波浪般翻涌,瞪着眼珠子咧嘴笑:“哎,甲辰,替俺取些雪来,俺要吃茶。”

    玉甲辰赶忙抱拳,“见过南赤长老。”他转头要去寻雪,却见玉乙未立刻恭恭敬敬地将方才扫的一撮箕雪递上了。

    南赤长老见这雪来得及时,立时大喜,掀开铜壶盖就往里塞。玉甲辰急得两眼通红,拧着玉乙未胳膊悄悄道:“怎地把这雪给了长老!”

    玉乙未大惊失色:“怎的了?”

    玉甲辰盯着他手边提着的铜铲,脸色煞白:“那日恭房砖松,用这铲挖了些泥夯实……”

    两人默不作声,紧闭着嘴看着南赤长老乐呵呵地把那不干不净的雪倒了一壶,烧了炭条后洋洋得意地往靠椅上一坐,摇头晃脑道:“烹雪煮茶,俺早想这么干一回。哎,看起来有点情调调,倒也不坏。东青那老鬼成日说俺不懂啥叫‘道门仙风’,俺呸!俺南赤这叫务实,不屑搞他们那些假模假样,不过今日闲着没活干,装一回也成。”

    这肉球似的长老嘟囔了一会儿,伸出肥硕的脚尖费劲地勾过两张杌子,摆手道,“坐,坐!你俩杵在这儿怪难看的,等俺烧好了茶,也分两杯给你俩尝尝。”

    玉甲辰与玉乙未噤若寒蝉地坐下,冒着冷汗抱拳禀道:“……多谢长老垂爱。不过这茶…还是免了罢……”

    想起那除雪的铜铲先时是作何等用途,他俩便哆嗦瑟抖。

    玉南赤大怒,气得如鼓起的河豚:“你长老俺是第一次烧茶,但手艺活儿却不赖,推三阻四啥!准比东青老鬼的好喝!”

    他怒得想从靠椅里跳起来,肥肿的身子却卡在竹骨间动弹不得,甚是滑稽。两名小辈忙去搀他,待挣脱出来时,这肉球已在地上滚作一团,气喘吁吁。

    玉南赤大汗淋漓,抹着额道:“好瘦的椅儿。”

    这番动静颇大,惹得一屋笼里的鸟儿叽叽喳喳,叫得震耳欲聋。

    听群鸟啾鸣,玉甲辰忽而想起一事,垂首禀报道。“长老,师兄……门主归来了。”

    “俺这几日闭门炼丹,就是天皇老子下来也不干俺事咧!”玉南赤趴到铜壶边望着冒出的白气,提着壶去浇茶膏,口里喃喃道。

    “门主…门主是哪位?玉……”

    铜壶啪嗒一声掉了下来,滚烫的水淌了一地。玉南赤两眼瞪得如铜铃般大,嘴张得能吞入两只蛋。

    他忽而狂性大发,口里哇哇直叫,连滚带爬地溜入房里。起先是抱着鸟笼颤巍巍地流泪,其后又快手疾脚地掀开笼门,将一只只鸟儿往外掏,放到窗棂边赶走。

    “长老……”

    “他娘的,玉求瑕回来了!”南赤长老的脸皱如苦瓜。“俺这一屋的鸟还不要被吃净?唉,俺的飞驳乌,雉鸡崽,青羽雀儿啊,只只被他抓去抹姜椒在火上炙……”

    还在天山门时,玉求瑕隔三差五就会往他这处跑,掏空了一溜儿鸟笼。玉南赤每回看他嘴角泛着油光姜末,都得心惊胆战一回。这厮还在吕祖殿旁用石头搭了小窑,常堆着薪炭,火石,花椒末一类的物事,熏得殿墙烟黑,四处逮哈士蟆与白鸷吃,几乎吃空整个山头。

    玉甲辰没想到自己敬重的师兄如此不受待见,但碍着长老的面也不敢有所怨言,只垂着头道:“长老莫慌…门主先几日入了刑房,现时还未出来。”

    “他?入了刑房?”玉南赤愣愣地望着他。

    “是。由西巽长老掌刑…”玉甲辰咬了咬牙关,“应是一时半会出不得了。”

    西巽长老出手极狠辣,最善杖楚,既能教人痛不欲生,死去活来,又得教那人留得口气,不致残死。但对玉求瑕可用不着留情,因为此人为修玉白刀法早已毁去一身骨脉,再怎么打也不要紧。

    玉南赤的脸先是呆滞的,其后缓缓挤出笑容来,他一边呵呵低笑,一边手忙脚乱地把方才赶跑的鸟儿一只只逮回来往笼里塞,待忙活完,他挺直腰杆,捏了捏下巴下的老鼠须,装模作样道:“如此…甚好。”

    玉甲辰的头埋得更低了些,悲哀像麻丝般一圈圈缠在心上。天山门果真无一个担忧他师兄安危的人。

    铜壶里还有些热水,南赤长老拾起来斟在茶盏里。“唉,可惜啊,这回是西巽出马。俺这鸟儿终于得安生几天咯。”

    “门主…他要紧么?”

    “怕啥,死不成的,顶多在静堂里挺上几日。”玉南赤想起那浑小子,不耐烦地摆手,“天下第一怎么可能被宽板儿打死?他若死了,没人学得来玉白刀。只有蠢人和傻子才学得了这刀,讲甚么破而后立,一根根骨头锤碎,正经奇经尽废,哎唷,想想就痛……”

    玉乙未听得起了鸡皮疙瘩,小声道:“还是使剑的好。”却听得身边玉甲辰喃喃道,“…原来师兄所言是真的。”

    南赤长老没听清他俩的悄声话,只费劲地又挤回椅上,腆着肚皮道:“唉,你俩要想去看他,去静堂就成。别看他那副浑头模样,性子倒也不坏,你若要问他功法,甚么疑惑都能替你解得。”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却又想起玉求瑕往日偷鸡摸狗的好事儿,拍着竹椅嚷道,“算啦算啦,让他吃一回教训罢,这回打得狠些,下次也该长记性啦!天山门岂是自个儿家,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听了此话,玉甲辰腾地站起,匆匆向南赤长老作揖别了。他走得风风火火,失了往日礼数,过了门后直往静堂处跑。玉乙未提着铲箕小跑着随在他身后,唤道:“甲辰师兄,您要去何处?”

    玉甲辰却赶不上答话,他心里惦念着那被锁在静堂里的人。往日洒扫时他见过,堂里只置着一张石床,环堵幽暗,甚是清寒。若是挨了西巽的刑罚未得上药,丢在那陋室里,神仙也捱不过三日。

    待跑到了堂前,他也顾不得失礼,拍着隔扇门上的锁唤道:“师兄…门主!您在里边么?”

    上头玉甲辰在敲门,玉乙未缩在阶下,惶惑地望着四周,咬着指头发抖:“这…这若是犯了门规,定不干我事…不干我事……”

    门敲了一会儿,却不见动静。玉甲辰愈发心急如焚,怕是师兄遭了重刑,在里头昏死过去。他咬了咬牙,转头向玉乙未道:“乙未,西巽长老有钥匙,去向他索来。”

    玉乙未口唇哆嗦,头摇得似是要拧下来。“我的好师兄唷,要去阎王手里索名簿,这事我可干不来,您、您另择他人罢。”

    “人命关天!”玉甲辰急得涨红了脸。

    “门主是何等贵人,自然不必教我们这些小弟子操劳。”玉乙未反而来扯他衣角,“快走快走,等被东青长老逮着,那静堂里又得添两个人头啦。”

    玉甲辰自然放不下还关在堂里的师兄,梗着脖子不肯挪一步。玉乙未又怕得紧,生怕挨藤鞭伺候。他俩推搡半日,忽听得隔扇后传来个尖尖细细的嗓音,颤颤的。

    “…有谁在外头么?”

    玉甲辰赶忙扑到木门边,耳朵贴在门扇上,他有些拿不准这是不是玉求瑕的声音,急问道,“师兄,是你么?”

    隔扇后传来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听不大清,像蒙了层纱:“我…我是……玉丙子。”

    “丙子?”这回玉乙未来精神了,像猛虎般扑上来,恨不得将门缝掀开。他对玉丙子这娇俏的小师妹可挂心得很。

    那细细的啜泣声传来,“…西巽长老叫我给门主送水食,我进了门,就忽地被打昏了,醒来时竟被锁在了里头。门主把我身上钥匙拿走,溜出去啦。这里又冷又暗,我…我心里怕得紧,可如何是好?”

    玉乙未皱眉,道:“想不到门主竟是这等下作之徒,自个溜走就算了,还将个如花似玉的人儿锁在屋里挨冻。”

    话音未落,玉甲辰横眉厉声喝道,“休得说师兄…门主坏话!”手已搭在剑上,像是随时要斩人一般。

    隔扇后的哭噎声愈发大了,玉乙未慌了神,喊道:“丙子师妹,我是乙未,你莫慌,我这就来救你。”他摸了摸锁,沉甸甸的,门扇也厚实,实在不知如何打开,于是他狠下心来道,“…我去找西巽长老取钥匙。”

    那细嗓门道:“你…你别走,我怕,这里黑,屋角似是有鬼,瞪着人哩。”玉乙未听她哭得伤心,心里不禁浮现出那梨花带雨的俏面,脚步又挪不动了。

    “那该如何是好?”

    丙子断断续续道,“我记得…隔壁堂里供着苇刀,在香台上。你去取来,从门顶缝的豁口递给我…这儿窗门薄,我应该能划开。”

    玉乙未一溜烟跑了,不一时便连刀带鞘地抱着那供物过来,低声下气地央求玉甲辰,“甲辰师兄,你轻功好,替我递上门顶缝呗。”

    玉甲辰正呆呆地想他师兄究竟去了何处,也不推脱,取了苇刀脚尖一点,提身跃起,递到门缝豁口处。

    他落了地,忽又觉得不对。先前洒扫时他见过静堂的模样,石床环堵,四面无光,哪里来的窗?

    正当头脑空白时,忽听得一声巨响,那六扇厚重隔门竟一齐被掀飞,刀光凌厉,似是惊雷骤雪。玉乙未狼狈大叫,连滚带爬地蹿到松树后。连玉甲辰也被逼得连退数步,以袖掩面。

    四卷烟尘里,忽而踏出个着白衣革履的人影。玉求瑕肩上扛着苇刀,笑嘻嘻地望着那两位滚到阶下的后生。只要手里有刀,天下就再无一处拦得下他。纵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他也能如履平地,似信步闲庭。

    静堂里空空荡荡,哪里有甚么丙子师妹的身影?玉乙未瞧得呆了,连揉了几把眼睛。

    这时却见玉求瑕捏着鼻子,嗓音尖细,正是方才在隔门后说话的那声音。

    只听他笑道:“…丙子谢过两位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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