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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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过了,九月也已经过去一半,秋日的天气越来越凉爽,裴泽这心里却越来越烦躁。

    之前开玩笑似的与萧言之说要对他的人生负责,当时萧言之嬉皮笑脸地应了,还兴致勃勃地跟他讲了许多条件,他以为那只是个玩笑,可事实证明,他太天真了!萧言之这脸皮还真不是一般的厚,使唤起他来竟是一点儿都手软,他最忙那会儿可没这么折腾过萧言之!

    他是一个武官!一个跟在武官身边长大的纯武官!

    冷着脸坐在大吉殿的堂厅里,裴泽一想到鸿胪寺的折子就很不开心。

    但是再不开心裴泽也还是会去的,因为萧言之在鸿胪寺里已经呆了三天三夜了,除了早起上朝,连回一趟万春殿的时间都没有,偏偏鸿胪寺里的事情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半数官吏都宿在鸿胪寺,大半夜的还有人在萧言之办公的房间里进进出出,即使裴泽陪在萧言之的身边,也总找不到好好睡一觉的时机。

    裴泽从来都没觉得文官的工作忙起来竟也是没有白天黑夜的。一想到萧言之满是疲倦的暗黄脸色,裴泽就更不开心了。

    裴泽的身边,大吉殿的大太监东贵和胥仁并肩站着,一会儿你踢我一脚,一会儿我掐你一下,挤眉弄眼地就非要对方先开口去跟裴泽说句话,但又谁都不肯先开这个口,于是又继续你踢我一脚,我掐你一下。

    裴泽看得烦了,冷声开口道:“你们两个是皮痒吗?”

    “奴婢/属下没有!”一听到裴泽的声音,东贵和胥仁吓得齐齐一哆嗦,赶忙笔直地站好。

    胥仁与东贵对视一眼,谄笑着问裴泽道:“王爷,属下看您心情不太好,要不咱们去禁苑跑跑马?还是属下……找人陪您练会儿?”

    裴泽斜了胥仁一眼,一个字都没说。

    “王爷怎么了?”东贵摆口型问胥仁。

    胥仁摊摊手,也是一脸茫然。

    这两个月来,他们家王爷的心情起伏很大啊,前段时间还挺高兴的样子,这几天怎么就又不开心了?看王爷最近总是在深夜溜出大吉殿去与人私会,一准是第二天早上回,这是不是真的在后宫里找了个姘头啊?

    胥仁又仔细想了想,越想越觉得裴泽这样子像是找了个意中人。

    前些日子,他们家王爷几乎每天夜里都要溜出大吉殿,大清早才回,那会儿每天都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再看这几天,他们家王爷的心情越来越不好,整日来去匆匆,留宿大吉殿的日子也越来越多了……他们家王爷这是跟意中人吵架了?意中人不让他去过夜了?

    哎呦!这可是大事儿诶!

    胥仁转了转眼珠子,便贼兮兮地凑到了裴泽身边,猫着腰低声问道:“王爷,您要是心里有事儿,就给属下说说呗?您憋在心里多难受啊?您跟属下说,属下还能给您出出主意。”

    听了这话,裴泽转头看着胥仁,见胥仁一脸真诚,裴泽便张开了嘴,然而就在胥仁以为裴泽会说出什么有趣的事情时,裴泽却又闭上了嘴。

    “与你说也没用。”白了胥仁一眼,裴泽起身,抖了抖衣摆,便大步离开。

    “诶?”胥仁一愣,赶忙一个箭步追上去,“王爷您去哪儿啊?属下陪您一起去!”

    “你留在大吉殿。”裴泽连头都没回就坚定地拒绝了胥仁的跟随。

    “又留在大吉殿?”胥仁不满道,“属下都快在大吉殿里生根了,王爷您倒是带属下出去遛遛啊!”

    踏出大吉殿的殿门前,裴泽扭头看了胥仁一眼,道:“仲秋节时不是遛过你了?”

    话说完,裴泽一闪身就没了踪影。

    而一听裴泽提起仲秋节,胥仁就再不敢多说一句话了。

    王爷竟然还提仲秋节,他都对仲秋节产生心里阴影了!好容易出去一趟,结果他是笑着出去哭着回来的,被打的屁股到现在还疼呢!

    一个人离开大吉殿,裴泽脚下生风似的去了鸿胪寺。

    随鸿胪寺的小吏寻到了萧言之的所在,当小吏得到萧言之的允许打开房门时,裴泽就见萧言之侧身坐在正对着房门的罗汉床上,身上披着一块灰扑扑的破布,面前一张矮桌,矮桌上下乱七八糟地放着许多竹简和折子。

    门打开时,萧言之刚好转头正对着门外,见来人是裴泽,便展颜灿烂一笑。

    “义兄怎么来了?有事?”

    接连使唤了裴泽小半个月,看到裴泽每次看折子都一副想死的样子,萧言之虽然觉得有趣,但也觉得愧疚,尤其这几日十六卫又要向裴泽请示寿宴前后的警备安排,萧言之终于良心发现地放过了裴泽。

    要裴泽安排城中守备他可以做到没有丝毫纰漏,可一让他安排使团的衣食住行他就傻了,还是别难为他了。

    “没事,”裴泽挥退了小吏和原本守在房间里的连胜,抬脚进门,还顺手关上了房门,“就是没事才来看看。你不是说今日没什么事要处理?”

    “恩,”萧言之打了个哈欠,道,“与前几日相比是少多了。”

    “都是些什么事?”裴泽坐在萧言之身后,探头往萧言之身前的矮桌上看。

    萧言之却将手上的折子一丢,身子后倾靠在了裴泽的身上,道:“大食国随使团一起来的公主丢了,寿宴时用来招待外使的费用还没跟户部谈妥,父皇寿宴当日的宴席上,给外使的菜品都需要调整,这事儿也没弄好。”

    裴泽一怔,随即大惊失色道:“大食国的公主怎么丢了?”

    看萧言之说得云淡风轻,裴泽都差点儿以为当真没出什么大事儿,可仔细一琢磨又觉得不对劲儿。

    大食国的公主都丢了,这事儿还不够大吗?!

    萧言之搔搔嘴角,颇为无奈地道:“大食的使团是走水路来的,原本似乎是打算在广州停靠休整一番,再由水军护送到苏州,从苏州上岸,再走陆路来长安,但算了算时间说是走水路怕赶不及,要临时改走陆路,结果从广州下了船,第二天一早大食的公主就不见了,那边的译官也没太听懂前因后果,但大食的王子一直在道歉,似乎是那公主自己跑了。”

    裴泽将萧言之压在身上的破布扯了出来,展开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个不知多久没洗过的斗篷,裴泽蹙眉:“没派人去找?”

    萧言之抬脚将那矮桌和乱七八糟的竹简和折子踢开,而后才说道:“从长安派人过去哪儿来得及啊,广州那边找着呢。”

    裴泽狐疑地看着萧言之,问道:“你好像并不着急?”

    萧言之笑道:“我急有什么用?那公主出不了广州城。”

    话音落,萧言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糟了,睡眠不足的时候一靠近裴泽就想睡觉,这都养成习惯了。

    “这么确定?”裴泽到底还是将那件脏兮兮的斗篷盖在了萧言之身上。

    “她就算已经离开了广州城,我也没办法啊……让我睡会儿……”咂咂嘴,萧言之的脑袋在裴泽的腿上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就安心睡了。

    裴泽摇头失笑。

    目前为止,他对萧言之最大的用处似乎就是□□,这也是有生以来他在自己身上发现的最让人哭笑不得的价值。

    抻长手臂捞过一本散落在萧言之身侧的折子,裴泽原本是想趁着萧言之睡着的时候帮他解决点儿什么问题,可打开折子看了两行字,裴泽就郁闷地将折子丢了出去。

    他还是专心□□吧。

    半个时辰之后,突然有人敲响房门,这房门一响,萧言之刷地就张开了双眼。

    愣愣地看了看鸿胪寺的屋顶,萧言之抬手扶额。

    不管睡得多香,只要听见敲门声就一定能醒,这也成习惯了。入宫以后他都养成了些什么习惯啊……

    从裴泽怀里坐起来,萧言之一转头就看见靠在罗汉床边的裴泽也已经睁开了眼睛。

    “进来吧。”将矮桌拉回罗汉床中间重新坐好,萧言之才准人进来。

    鸿胪寺卿郑朗一得到允许就急哄哄地推门而入。

    “见过王爷,下官……”话说一半,郑朗才发现那罗汉床上还多了一个人,目瞪口呆地盯着裴泽看了半晌,郑朗才正经行了个礼,道,“见过武成王。”

    裴泽摆摆手,人却还是懒洋洋地靠在罗汉床边儿,动都没动。

    “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见郑朗只顾着观察裴泽,萧言之便开口问道。

    郑朗这才回神,向萧言之禀报道:“启禀王爷,大食国的公主找到了。”

    “恩,”萧言之不以为意地点头,“找到就好。还有其他事吗?”

    找到了就把人带到长安来,跟他说有什么用?

    没想到萧言之对这位丢失的公主一点儿都不在意,郑朗也赶忙跟着说到下一话题:“王爷,咱们申请费用的折子……又被户部打回来了,说是咱们根本就用不上那么些钱,要咱们重新拟定预算。”

    闻言,萧言之总算是转头看向郑朗了:“那折子,我是要你将去年的折子誊抄一份送过去的吧?”

    郑朗咽一口口水,点头道:“是,王爷是这么吩咐的,下官也是这么做的,但是……”

    “也就是说,去年他们准了,今天却怎么都不准,是吗?”萧言之挑眉。

    “是……”郑朗的头垂得更低了。

    萧言之揉了揉额角,道:“是谁拿回的折子?”

    知道崔承就在户部,秦风明又曾在鸿胪寺里握紧了接待外使的大权,因此再一听说接待外使还可以向国库申请费用时,萧言之就觉得这其中一定会有点儿什么事儿。

    根据他两世为人的经验来看,凡是要向国家申请经费的事儿,不从中抽取一点儿揣进自己兜里,那怎么能甘心?若原本在这位置上的是别人,他也不会想到这事儿,可巧就巧在他来顶替的是秦风明的位置。

    郑朗答道:“正是度支员外郎。”

    “他人还在?”

    “在呢,”郑朗立刻答道,“下官就怕王爷有话要他给带回户部,因此就叫人把他给留住了。下官这就去领人进来。”

    “去吧。”

    郑朗走后,裴泽也坐正了,问萧言之道:“你有办法?”

    萧言之轻笑一声,道:“还需要什么办法?就怕有人要给我使绊子,我可都是按规矩办事儿,这要都能让他给绊住了,我日后还怎么在宫里混?”

    这几天萧言之非常认真仔细地研究了一下秦家,发现秦家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复杂,虽然都说秦家是中原一带的官宦世家,但四代为官之后,秦家人就因各种调动而散布各地,现在本家以秦泰祖母为首,定居长安城,但这位太夫人如今正在洛州颐养天年。

    秦泰的父亲原本是在国子监任职,如今朝堂上有三分之一的文官都是秦泰父亲的门生,致事之后,秦泰的父亲就搬离长安城,居于山南道梁州,但仍有不少励志科考青年慕名而去,拜其门下,学成后便直入长安,考取功名。

    秦泰有两个哥哥,大哥秦福原本也是在京中任职,是秦家的核心人物,但前朝覆灭,秦泰随皇帝入关之后,秦福就被调去了河南道,秦家在京中的核心人物就换成了曾经最不成器的秦泰,而秦泰的二哥秦有也去了岭南道,任节度使。

    这才只是说完秦家的几个人,其余还有什么儿子、义子、表兄弟姐妹、妻家亲戚,萧言之粗略地数了一下,单是皇城里面的三省六部九寺五监里面,就有四五十人与秦家有或近或远的关系,更不用十六卫里还收纳了一些没有治国才能只能从军的次子、庶子一类的。

    而秦家最聪明的地方就是在皇帝入关的最关键时刻帮了一把,虽然说那对秦家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虽然说即便没有秦家的援手皇帝也能成功,但秦家偏偏就在那个当口出手了,于是唐国的开国功臣就不只是有秦泰,还有整个秦家。

    之后那一年,秦家更是以无限的热忱和忠诚协助皇帝迅速稳定朝堂、稳定全国局势,只是从第二年开始,秦泰就有了不臣之心,大概是觉得自己武能领兵,文能治国,皇帝的天下都是靠他秦家才打下来的,他如何不能取而代之?

    只是秦泰到底是晚了一步,于是他只能傍着秦家的势力重新谋划,积聚财力、掌握兵权,而皇帝也失去了除掉秦家的先机,又没有可用之人帮衬,只能死咬住兵权跟秦泰僵持着。

    但值得庆幸的是,亲戚越多,越要分出个亲疏远近,家族越大,越是容易产生嫌隙,人都说富不过三代,那秦家这辉煌已经延续了四代,也差不多该到头了,这会儿秦家除了一个心比天大的秦泰,应该还养出了些别的什么东西,只是秦家的太夫人还活着,这些个东西就不敢轻易跑出来作乱。

    皇帝在等一个秦家自曝其短的时机,或者说是在等太夫人辞世,可那老太婆都活到四世同堂了,谁知道她还能继续活多久?皇帝等得了,他可等不了,倒不如让他就再搅和搅和,看能不能将这时机提前。

    这场仗早晚都是要打的,那赶早不赶晚,早点儿完事了,他说不定还能回到江南去养老,不然这一生都要耗在皇宫里,实在是太不划算了。

    正琢磨着,郑朗就将崔承带了进来,萧言之一瞧见崔承就笑了,笑得要多灿烂有多灿烂。

    一见着萧言之的笑容,崔承的心里一突,立刻就防备了起来。

    “下官户部度支员外郎崔承,拜见蜀王、武成王。”

    裴泽靠在罗汉床边儿垂着头,不说话,也不去看崔承,只竖起耳朵等着听萧言之会说什么。

    萧言之笑眯眯地看着崔承,亲切道:“员外郎快快请起,有段时日没见,员外郎近来可好?”

    崔承拱手一拜,垂着头道:“多谢王爷记挂,下官一切安好。”

    “安好便好,”萧言之笑道,“我还担心秦风明的事情会牵连到员外郎,既然员外郎一切安好,我就放心了。”

    崔承不说话了,因为实在是不知道这话该如何接下去。

    萧言之笑笑,又道:“请员外郎来,是我有一件事情不太明白,想向员外郎问个清楚。”

    说着,萧言之就向郑朗伸出了手,郑朗会意,便将他们之前写的那本折子交给了萧言之,一并递到萧言之手上的还有另外两本折子。

    萧言之只把折子拿在手里,笑容满面地问崔承道:“员外郎,不知鸿胪寺的这一份预算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这都已经打回来三次了,各方使团都在来的路上,鸿胪寺要是再拿不到钱,那就连驿馆都没办法布置,难不成要使团都住进驿馆现在那寒酸的房间里吗?”

    崔承一拱手,道:“下官惶恐,但户部掌管国库收支,向来按规矩办事,陛下寿宴,所有典礼、宴席都是礼部在张罗,鸿胪寺只管外使接待,王爷是商贾出身,单单是接待能用上多少钱,想必王爷心中有数。若鸿胪寺索要的数目超出不多,户部也会卖王爷这个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留心,但那折子上写着的数目实在是……连礼部都用不上那么多,鸿胪寺也还真敢要啊。”

    萧言之笑道:“我就是要这么多,户部当真不给?”

    崔承摇了摇头,道:“王爷恕罪,若王爷执意,那咱们就只能去陛下面前去算一笔账了。”

    “呵!”萧言之轻笑一声,“看样子员外郎对这笔账是相当有自信啊。”

    “下官在户部做了三年,这些账目早就烂熟于心,就算去到陛下面前,下官也是心中无惧。”

    萧言之点头道:“瞧员外郎这胸有成竹的模样,就知道员外郎有多自信了。纵然如此,我还是心有疑虑,不如这样吧,咱们也不用非得去父皇面前,只要户部在我面前算一笔账能叫我心服口服,这折子我就改了,员外郎以为如何?”

    闻言,崔承狐疑地看着萧言之。

    见崔承面露疑惑,萧言之哂笑道:“怎么?员外郎方才不还说得胸有成竹吗?这会儿又不成了?若员外郎怕了,就将这折子带回去盖个户部大印如何?”

    “算就算!”崔承咬咬牙,便应了下来。

    其实萧言之要的这笔钱,户部早就请下来了,因为有去年的用度作为依据,今年上报尚书省之后很轻易就拿到了钱,但鸿胪寺要的这笔钱去年是交到秦风明手上的,其中只有三分之一是用来招待外使,其余三分之二都进了他们自己的口袋,只要把最后的账本做好,就算是皇帝也只能指责他们铺张浪费。因此这一次他们先拿到了钱,就直接将那三分之二先给转走了,熟料秦风明竟突然被革职,如今萧言之还要这个数目,他们上哪儿弄去?

    想到这儿,崔承恨恨地瞪了郑朗一眼。

    若不是郑朗提点,萧言之怎么会一张口就要这么多?

    萧言之眼神一闪,道:“那好,公平起见,郑朗,去请六部尚书到户部走一趟,咱们就好好算一笔账。员外郎,请吧。”

    “王爷先请。”崔承躬身避让。

    今日是实打实地算真账,他怕什么?

    萧言之耸耸肩,转头看向裴泽,问道:“武成王不去看个热闹?”

    “去。”裴泽优哉游哉地从罗汉床上下来,“今日无事,就看你这个热闹。”

    萧言之的手上可拿了三本折子,若其中有一本是鸿胪寺三度被退回的折子,那另外两本是什么?

    萧言之粲然一笑,捏着三本折子,背着手大摇大摆地离开鸿胪寺,往户部走去。

    等萧言之跟崔承到了户部,就发现户部官署的前院里竟站着不少人,向裴泽一问才知道这些人中除了六部尚书还有皇城里其他闲的没事儿干的官吏,让萧言之由衷地感叹一句还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户部的院子里也早有五个人摆好了案几各自坐好,看他们人手一个算盘的模样,似乎就是户部准备好要算账的人。

    满院子的人行了礼之后,户部尚书张合就亲自将萧言之和裴泽引到特地准备好的太师椅前。

    “王爷,此时后悔,还来得及。”张合似是在提醒萧言之,可眼中却不乏得意。

    萧言之看了看张合,突然问道:“你就是秦风明的舅舅?”

    没想到萧言之会突然提起这茬,张合一怔,而后立刻撇清关系道:“正是,但臣与那外甥也并不亲厚。”

    听到这话,萧言之笑了,道:“不亲厚?你们二人一个在户部,一个在鸿胪寺,年年都要打交道,却不亲厚?这也真是怪事儿了。”

    张合的笑容一僵,连忙道:“臣因看不惯外甥嚣张跋扈的性子,所以公事以外甚少来往。”

    “原来如此,”萧言之转手将一本折子递到了张合手上,而后高声道,“这本是鸿胪寺为在陛下寿宴期间接待外使而拟定的预算,让张大人给各位读读。”

    不知道萧言之到底想要干什么,张合与崔承对视一眼,还是接过那本折子,展开来高声朗读一遍,读完后才将折子交还给萧言之。

    萧言之笑呵呵地接下折子,又道:“劳烦张大人读了那么多,但是请诸位只记住最后那个数目即可,那是本王给出的预算。但户部的员外郎说本王这预算高得离谱,本王不服,于是员外郎就说要给本王算一笔账。可本王实在不太精通数目,于是便请诸位来替本王算一算。那么,员外郎想怎么算?请吧。”

    “下官领命。”

    崔承应一声,便开始报账,从宴席上的茶水蔬果山珍海味,到使节住宿游玩,甚至连优伶舞伎都算上了,崔承这边报着,那边坐着的五个人就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等崔承都报完,那算盘上也得出了最后的结果,崔承给出的预算是两千多两。

    而萧言之折子上写着的是近七千两。

    崔承得意道:“王爷,下官可已经给您往高了算了。”

    萧言之眉心一蹙,狐疑道:“这就奇怪了,怎么会花这么少呢?员外郎方才在鸿胪寺说,就是礼部也花不了这些钱?”

    崔承笑道:“王爷若不信下官,可以问一问礼部尚书。”

    闻言,萧言之就看向那一群看热闹的人,高声道:“礼部尚书何在?”

    被点到的礼部尚书只能慢腾腾地出列,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道:“启禀王爷,陛下寿宴,我礼部只管宴请群臣的那一场大宴,大概也就……就……三千多两吧。”

    说完,礼部尚书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他没办法再往高了说了,他们办一场宴可还有好多东西都是现成的,根本不用花钱,就连宴席上的山珍海味也只有一部分是需要从产地特别运来的,其余的司农寺里都养着呢,优伶都在梨园,也不出钱,顶多就是要给优伶们制一身衣裳,用的料子还是府库里宫妃们挑剩下的那些库存,蒋贵妃说陛下寿宴,在人前露脸的人都不能损了陛下颜面,那些后宫用不上的东西,八成都拿了出来……现成的东西占了大半,所以是真花不了多少钱啊。

    “礼部才只需要三千多两?”萧言之瞪大了眼睛,一脸愕然地亮出了手上的另一本折子,“这可就奇怪了呢,礼部既然只需要三千多两,那这折子上的八千两是怎么来的?礼部尚书您需不需要好好算一算?”

    礼部尚书一听这话可懵了:“八、八千两?王爷您、您说笑的吧?”

    蜀王手上拿的是礼部的折子?礼部的折子怎么在蜀王手上?

    萧言之瞪着眼睛道:“本王像是与你在说笑?这是礼部才递上去的折子,大人您自己瞧。”

    郑朗立刻接过萧言之手上的折子,递到了礼部尚书眼前,还给了礼部尚书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那礼部尚书颤巍巍地一打开折子,才刚看清折子里写着的数字,登时两眼一翻就昏倒过去。

    立刻有人上前将礼部尚书给扶起来,刑部尚书好奇,捡起掉落地上的折子打开一看,那上面可不就白纸黑字写着八千两嘛!再细细一看,就瞧见了折子落款处户部签下的时间和户部大印,正是这一个月内才写好上呈并且获准的折子没错。

    “还没完呢,”萧言之又晃了晃手上的最后一本折子,“这是鸿胪寺去年在陛下寿宴前递上去的预算折子,你们猜这上面写的是多少?”

    不用说,众人心里有数。

    萧言之冷笑一声便将那本折子递到了张合眼前,还戳了戳张合的下巴:“你与秦风明不熟?不熟到你连他写的折子都不想看?不熟到你连折子都不看就盖了印还从国库里提了钱出来?!身为户部尚书却如此怠忽职守,你该当何罪!”

    话音未落,萧言之就把折子砸在了张合的脸上。

    张合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辩驳的话都想不出来了。

    崔承脸色一白,也缓缓跪了下去。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暗想蜀王要算的原来不是那算盘上的账。

    这乡下来的蜀王还真是有点儿能耐,不管这事儿是他自己办成的,还是有皇帝或者武成王帮忙,他此时的这番气度是做不了假,而且皇帝怕是铁了心要办了秦家,至少也是要办了秦泰。

    萧言之是不知道众人把他顺手办了的这件事情误会成什么样了,他只是不急不缓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抬脚向前两步,沉声问道:“礼部尚书醒了没有?”

    一听这话,立刻有人在礼部尚书的人中狠掐一下,年近半百的礼部尚书一个鲤鱼打挺就坐了起来。

    挥开了身边围着的人,头发花白的老头端端正正地跪在了萧言之面前,响亮地叩了个头:“老臣有罪,请王爷降罪。”

    萧言之本想叫礼部尚书先起来,可想了想,这话到底是没说。

    “父皇寿宴在即,你们这是变相地与父皇讨赏?要不要本王替你们与父皇说一声?”

    话音未落,一院子的人就跪了下去,喊什么的都有。

    萧言之的视线从人群头顶扫过,沉声道:“吏部尚书和刑部尚书呢?”

    “臣在。”被点到名字的立刻出列上前。

    “距离父皇的寿宴也只剩下半个月了,本王耽搁不起,给你们一宿的时间,前年的事儿本王就不与你们计较,去年和今年是谁把这钱吞下去了,就叫他们给本王把钱吐出来!你们若是要不到,就自掏腰包填上吧!该看住的人也给本王看住了,若跑了谁,本王就拿你们顶罪!”

    “臣……领命。”两位尚书简直是欲哭无泪。

    这钱是谁吞下去的,他们是再清楚不过了,这钱八成要不回来,他们也是心知肚明,可要他们自掏腰包……他们更是拿不出啊!而且为什么要拿他们顶罪?蜀王不讲理啊!可这个时候,他们却谁都没那个胆子与蜀王说理。

    他们就不该来看这个热闹……

    装作没注意到两位尚书丰富的内心活动,萧言之又道:“常听说书先生讲一朝天子一朝臣,父皇仁义,登基后不忍殃及无辜,也念在诸位大人有治国之才的份儿上,才留诸位大人继续为国效命,但若有人不想干了,可趁早辞官养老去,把地方腾出来,诸位大人的后头,可有数不清的人排着队呢!”

    说完,萧言之就潇洒地大步离开。

    裴泽的视线从一群战战兢兢的人身上扫过,而后若有所思地跟上萧言之。

    郑朗左右看看,也赶忙追上萧言之。

    离开户部之后,裴泽和萧言之就与郑朗分开,往两仪殿走去。

    两人并肩走出一段路后,裴泽才低声问道:“户部和礼部的空缺怎么办?你可没有精力再管了。”

    萧言之笑道:“我当然没有精力再管了,可不是还有二皇弟吗?”

    “他?”裴泽蹙眉,“他不行,他可没你精明。”

    裴泽还真没想到萧言之一进鸿胪寺就能干出这么大的事儿来,真是吓着他了。

    不过细细一想,裴泽就觉得好奇:“那礼部的折子,你是从哪儿弄到的?”

    “额……”萧言之搔了搔嘴角,道,“郑朗突然让我写一个预算的折子,可我不会写啊,想着礼部刚好也要在这个时期写一个这样的折子,我就去礼部那边……额……借了一下。”

    一听这话裴泽就气得在萧言之的头顶敲了一下:“朝廷文书你也敢偷!”

    萧言之瞪裴泽一眼,道:“都说了是借!我今天不是还给他们了嘛!”

    裴泽摇头失笑。

    他是还了,可还不如不还呢!瞧把礼部尚书给气得,恨不能再晕过去一次。

    礼部尚书为人正直,但如今年近半百,礼部的事情他基本都交给礼部侍郎去做了,而礼部的侍郎不巧正是秦风明的舅舅。

    笑过之后,裴泽又一脸担忧道:“你当心些,你可已经断了秦家的两条财路了。”

    萧言之嘿嘿一笑,道:“那就有劳义兄保护我了,义兄可说过要负责我的人生啊。”

    萧言之这么厚脸皮,让裴泽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对了,明日下午的时间空出来,你的弟妹明日就能到了。”

    “真的?!”萧言之的两眼一亮,欣喜地看着裴泽。

    盼了许久,终于是要到了啊。

    “假的。”裴泽白了萧言之一眼。

    他还能拿这事儿骗萧言之吗?

    萧言之却嘿嘿一笑,而后一个熊抱将裴泽紧紧抱住:“义兄英明神武!”

    被这么一抱,裴泽有点儿懵,回过神后尴尬得脸色微红。

    “别闹,叫人瞧见像什么样子!”

    裴泽说完,萧言之松开了手,这叫裴泽心里暗松了一口气,可紧接着就被萧言之吧唧亲了一口,裴泽整个傻住了。

    “多谢义兄!”冲裴泽粲然一笑,萧言之转身就往两仪殿里跑。

    然而裴泽还傻站在原地,茫然地望着萧言之的背影。

    一路狂奔到了两仪殿,萧言之脚下一个急转就冲进了殿门,却在下台阶时脚下打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愣愣地坐了一会儿,萧言之突然脸色涨红。

    他都趁乱做了什么啊!抱就抱了,他怎么就亲了上去呢?怎么一激动就忘了分寸了呢?他真没那个打算的……又没喝酒,他要怎么跟裴泽解释啊?

    两仪殿里的人就只见萧言之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结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后突然就面色潮红。这可把两仪殿里的人都给吓坏了。

    “殿下?殿下您没事儿吧?赵大人!快去找赵大人来!”

    “来了来了!怎么了怎么了?”赵康一听见有人喊殿下就从屋里冲了出来,一见萧言之坐在地上登时也是给吓了个六神无主,“哎呦我的殿下诶!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坐地上了?扶起来!快给扶起来啊!”

    众人立刻七手八脚地将萧言之扶起来。

    赵康这才看清萧言之通红的脸色:“殿下,您说句话啊?这脸怎么这么红啊?该不会是发热了吧?老奴冒犯了。”

    说着,赵康就伸手去摸萧言之的额头。

    “怎么回事?”

    皇帝原本是在书房里等着赵康将萧言之带进去,结果没等到萧言之进门,却听见外面越来越吵。皇帝听着这声音不妙,就赶忙出来看看。

    “父皇……”萧言之已经冷静了一些,听见皇帝的声音便转头望着皇帝,眨巴眨巴眼,颇为委屈地说道,“父皇,他们给儿臣使绊子!”

    皇帝一琢磨,就瞪着眼睛问道:“你又做了什么?!”

    言之去了鸿胪寺,那必然会有人使绊子,若只是这样,言之不会特地来与他说,他若来了,就指定是做了什么,还一定是件大事儿。

    萧言之嘿嘿一笑,道:“父皇,儿臣又替您除了两个邪佞……兴许是三个。”

    皇帝一听这话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给朕滚进来!”

    “哦。”萧言之搔搔嘴角,乖乖地跟着皇帝进了书房。

    “说吧,怎么回事儿?”等赵康将书房的门关好并且守在了书房门外,皇帝才开口问道。

    萧言之立刻就把之前在户部发生的事情给皇帝讲了一遍,皇帝听后是真的很想揍萧言之一顿。

    “朕送你去鸿胪寺不是让你去查案的。”

    萧言之无辜道:“儿臣没有查案啊,是他们想找儿臣的麻烦啊,儿臣只不过是小小地回击一下。”

    皇帝的嘴角狠狠一抽,又道:“朕记得,朕与你说过,朕在等一个时机。”

    萧言之点头,道:“恩,儿臣也记得,但父皇又没告诉儿臣那时机什么时候来,儿臣就……先下手为强了?”

    “先下手为强?”皇帝给气笑了,“朕看你是欠揍!礼部没了个侍郎倒还好,户部的尚书你上哪儿给朕弄去!”

    说着,皇帝就抄起手边儿的靠枕砸向萧言之。

    这臭小子的胆子怎么就这么大呢?三省六部的活儿要是谁都能做,他早就把朝堂上那些人给换掉了,还等着他来吗?!

    “哎呦!”萧言之接住抱枕就塞进怀里抱住,道,“户部尚书不就是算个账嘛,您让二皇弟去呗。”

    “算账的?”皇帝咬牙切齿道,“那你去给朕算啊!这天下的账,朕看你能不能算明白!而且你二皇弟的背后是谁你不知道啊?!”

    萧言之撇撇嘴道:“父皇您干吗这么想不开呢?您养哪一家不都是养?但好歹蒋家是为了二皇弟,可秦家是为了谁?”

    “老二若是压得住蒋家朕还用等到现在吗?!”皇帝气呼呼地又砸一个抱枕。

    “诶!”萧言之赶忙接住这第二个塞进怀里,“父皇您都不给他机会,怎么知道他压不住?就算他压不住,不是还有裴泽嘛!”

    皇帝道:“知子莫若父,他们三个都是在朕身边儿长大的,朕了解他们。”

    萧言之嗤笑一声,道:“了解什么啊?父皇您就说您谁都不信就得了,您但凡是有那么一丁点儿觉得他们三个的心是向着您的,您都不会把他们三个架到如今这样的地位上去,他们每一个都是只有地位,没有权利,在朝堂上根本就帮不上您什么忙,您这三年全靠自己,还没吃够苦头吗?”

    “……朕怎么敢啊。”

    朝堂上的血腥可不比战场上少,稍有不慎,死的可就是他们徐离氏了,老二和老三都与他们母妃的娘家亲近,他怎么敢用?

    看了看皇帝落寞的侧脸,萧言之调笑道:“儿臣这不是来了吗?父皇您可再也不是一个人了,皇弟他们要是敢不听话,儿臣替您揍他们!”

    怎么能只有他一个皇子在皇城里蹦跶?怎么也要再拖一个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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